第42章 白家(四) 她或許就是陸绶的劫
清風園的絡石藤攀爬纏繞, 繞着涼亭,生成了天然的一道遮陽傘。
絡石花開,白色的花骨朵五瓣, 風車似的, 帶着幾分幹淨。
陸绶執筆坐在綠色藤蔓遮掩的涼亭下, 正在書寫什麽。
他時不時擡眸看一眼遠處的公主,她正笑語嫣然,同玉弦逗趣。
秋千上的藤枝光滑,墨綠色攪繞在公主白皙的手指上, 由不得他繪畫時, 多幾分細心。
“陸绶, ”公主突然轉過頭,與陸绶向這邊看過來的眼神對上道:“你畫什麽,還是寫什麽?”
陸绶淡然地拉過旁邊一幅寒竹圖蓋上:“沒什麽。”
“是麽?”公主從秋千上跳了下來, 珊瑚朱色的裙角拂過清風園上綠絨似的草。
她擡眼看了一眼玉珠,玉珠便輕盈盈到了陸绶身邊。
自從前兩日公主公然将陸绶帶進栖鳳殿, 由他睡在了栖鳳殿的外室, 公主府的人已然将陸绶默認為了驸馬。
更何況, 陸绶在華庭拼死護住了公主,這更是讓大家佩服。
故而當玉珠準備拿畫時,面對陸绶淡然的眼睛,她十分配合帶走了上面的寒竹圖,對于下面的傾城國色只字不提。
成華公主接過畫,有點狐疑看着玉珠, 又回望陸绶。她眯着眼睛:“玉珠,你可不要騙我,我怎麽覺得陸绶蓋了什麽在上面?”
玉珠聞言, 想了一息便道:“陸大人讓奴婢給公主的,确實是這一張。”
成華斂眉,向下一瞥,便是沿雪挺立的寒竹,隔着一張畫布,寒竹在風雪裏的簌簌之聲,仿佛也能聽得到。
成華也不說這幅畫怎麽樣,只是用着有些遺憾的語氣,眼神帶着幾分明目張膽的撩撥和占有:“唉,我還以為你畫什麽我想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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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侍女看着公主幾乎粘在陸大人身上的眼神,調笑聲漸漸收斂不住。
公主也不生氣,複又回到秋千上。
玉珠輕輕推搡着公主,成華閉上眼睛享受着夏日的和煦,直到尉栎進來。
“公主,沅郡郡守白執義送來了一個盒子。”
成華睜開眼睛,“拿過來。”
成華翻弄着盒子裏成沓的收據、欠據,面上滿是奚落:“這個狗官,倒是講信譽。”
“呵,他還說了什麽?”
“期間,白大人的女兒白伊借口找過陸大人幾次,但都被屬下擋了回去。”
“做的不錯。”
“只是,除了這些,他還送來兩張請柬。”
成華眉尾一挑:“請柬?”
尉栎忙拿了出來,給公主一張,另外一張遞給了聞聲而來的陸绶。
成華抖了抖手裏的東西,把它甩給了陸绶:“誰要去過他女兒的生辰?”
陸绶草草掃過:“如今不去,不太合适。”
成華睨了他一眼:“這個我不知道嗎?要不是那個白伊一天到晚盯着你,我就不信白家會搞這什麽無趣的宴會。”
公主言語帶着幾分嬌嗔,這一句若有若無的抱怨,反而讓陸绶耳尖微紅。
他道:“殿下如若不想去,那就不去吧。”
“刑部明鏡司大概今晚就到了,最遲明晚就能把該查的查清楚。至于芙意皇莊這些賬簿,宋嬷嬷明天也該差不多了。”
成華公主看着陸绶認認真真為她考慮,停了片刻:“得了,今晚準備準備,我到要看看,白伊還有什麽招數。”
公主拽着衣裙,像是只傲嬌的白貓,一邊往小徑上走一邊諷刺着:“還家宴?誰和他們一家呀?”
“本宮生來尊貴,也就他們越來越不知分寸……”
——
夏日裏暖風絲絲縷縷缭繞在水上亭內。
月色正好,宛若水銀鋪散在湖內,小湖銀波泛起,如若仙府。
成華公主坐在客席高位,打着呵欠看着水亭裏的舞蹈,偶爾花上幾分功夫,瞥一眼白家一衆人的神情。
唉,真是各有各的打算。
白執義一門心思想讨好陸绶這個朝廷新貴。
至于旁邊那位夫人,一個勁給女兒使眼色。
說起白伊,那雙眼睛和她母親沒什麽區別,看着陸绶的架勢她都怕她們眼珠子掉下來。
成華哂笑一聲,慢悠悠倚在圈椅上,飲了一口梨花白。
“宋大人,今天這宴會,說是給小女慶祝,倒不如說是給兩位大人接風洗塵。”
成華摩挲着銀酒杯:“是麽?”
“這……”白執義道:“宋大人不滿意?”
“還行吧。琵琶是上好的木材,箜篌、筝琴也是千金難買,只是,唯獨這舞蹈似乎有些疲憊。”
白執義面色尴尬,他平日賞樂看舞,不過是圖個樂子,今天的舞蹈,他自覺也是十分精彩,怎麽會發現跳舞的人疲不疲憊?
他悻悻道:“宋大人自京城來,自然覺得我們窮鄉僻壤,音樂不入流了。”
成華漫不經心道:“陛下厚待成華公主,怎麽能說沅郡是窮鄉僻壤呢?”
“舞女可是上好的舞女。”
“這……”白執義咽了咽唾沫,對于剛剛那句冒犯的話,他顯得有幾分局促:“宋大人的意思。”
成華的眼光輕輕掠過白伊。
今日的白伊倒是有趣,明明是自己的生辰,穿衣卻十分簡單輕盈,青衣飄揚,頗有幾分飛燕起舞之輕巧*。
白執義順着成華眼光看過去:“伊兒,今天的《鶴雅》是怎麽回事?”
白伊盈盈下拜,向水亭看去,之後略是沉吟:“父親,今日舞師拂衣似乎有些疲累。”
白伊聲音不算大,但也不小。一瞬間,會庭靜了下來。
白執義微不可查瞪了水亭上數個女子一眼,又像是意識到什麽,向自己的夫人何氏看去。
他眼睛眯了眯,片刻,最終退讓了一步。
“宋大人、陸侍中,看這情況,今天拂衣姑娘好像有點疲憊,讓兩位大人見笑了。”
他嘆了口氣,像是請求:“不如讓我家小女試試,她舞藝算不得多好,但也不差。”
“宋大人,陸大人,你們看?”
陸绶聽罷,清冷的面容仿佛塗了一層霜,他眉頭微皺,正欲說話,卻見公主放下酒杯,勾出一抹笑。
她語氣裏帶着明顯的嘲諷:“有意思,既然跳得不好,那主動請纓,是要丢人麽?還是白伊姑娘有什麽特別?”
白伊怔了一瞬,轉眼就恢複原先的大家閨秀模樣:“宋大人說笑了,小女只是擔心宴會單調無趣。”
“美酒佳釀,月華如水,管弦悠悠,這些還不足夠麽?非得要跳支舞來拉胯?”
白伊被嗆了聲,嬌聲反駁道:“宋大人,你怎麽——”
“伊兒,退下!”白執義呵了一聲。
白伊看了父親一眼,讪讪退下。
何氏心裏暗罵一句公主多管閑事,轉眼又看向陸绶:“宋大人說的有理,只是陸大人說不定喜歡沅郡的舞蹈,我們總是要多問幾句。”
陸绶看向何氏,疏離并未減少幾分:“夫人見笑,陸绶并不熱衷于此。”
“我今日來,只是因為陛下指派我到沅郡,故而多看多聽,做到心裏有數罷了。”
“罷了罷了,”白執義打着圓場:“宋大人、陸大人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難免不喜這些,何必再問!”
“今日,是白某思慮不周,罰酒三杯!”
在成華公主和陸绶的注視下,白執義二話不說拿酒,三杯如流水相接,毫不猶豫。
成華腹诽,果然是酒囊飯袋。
白執義喝完酒,見場面漸冷,找着話開頭道:“若我沒記錯,陸侍中是沅郡人士?”
提到陸绶,成華不由就豎起耳朵,仔細聽着。
陸绶是沅郡人士,她是清楚的,只是再詳細,她就不知道了。
“是。陸绶是沅郡人,只是後來,随恩師去了南邊。”
白執義點點頭:“無論因何原因,陸侍中去了南邊。但是陸侍中高中探花,不過半年就連升三級,僅憑這個,就已經是翹楚中的翹楚,給整個沅郡争光了。”
他頓了一下,又道:“此番,陸侍中辦完了差事離開,可要帶父母去上京?”
陸绶手中的茶盞微微滞留,月色如銀,微微跳躍在他停頓的姿态上,顯得他有幾分遼遠,不真實似的。
成華有些不理解,卻忽然想起,這兩世,陸绶似乎從來沒提過他幼時的經歷和父母。
成華自然而然覺得他經歷了人間不堪的苦痛,當即有幾分心疼。
她對上陸绶,卻發現他也在看她。
陸绶眸子裏有幾分她說不明白的情緒,可偏生看得她心驚。
怎麽回事?
成華來不及考究,就聽得陸绶極淺的聲音:“陸某家父早亡,母親亦是在我十歲那年便去了。”
成華眼睛微微睜大,陸绶的身世,無疑像是滾燙在她心上的火,炙得她發疼。
他是怎樣的坎坷?
少年時孤苦無依,雖然寄留在鎮南候府,可憑着他這般早慧,又怎麽不知道寄人籬下時的小心和漫長日子裏的卑微?
偏生他還遇到了她。
上輩子,他被她帶到了公主府。
那時候她不過是随便的關心,卻被他上了心。他艱辛地紮根朝廷,卻為了她戎馬倥偬、慘死山月關。
至于這輩子,也沒有多幸運,華庭那次,差點要了他的性命。
如此看來,成華心裏湧上失落,又或者是對陸绶設身處地的理解,她或許就是陸绶的劫。
成華在心裏無聲嘆了口氣,眼前的梨花白也變得苦澀。
她撚起酒杯,狠狠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