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白家(二) “殿下,別怕,微臣一直在……
月上中天, 九曲河畔亭臺樓閣皆一色挂着燈籠,橘黃色的暖光鋪散開來,倒映在河面上, 綿延出一條波浪。河岸上人聲鼎沸, 絲毫不因為天寒而減少幾分。
初始, 只有幾條小舟零零散散飄在河面上,放出幾只花燈,很快,那些沅郡的大戶人家皆使船入河, 場面一時熱鬧起來了。
随着流香閣的香船入河, 場面達到一個頂點。
素手撥弦, 铮铮之音刺空,場面安靜。随後輕攏慢撚,衆女齊抱琵琶, 在香閣奏了一曲《江上客》,令人拍案叫絕!
像是有意推演高潮似的, 在歡聲笑語的頂點, 恰是公主和陸绶随便乘的小船從河道駛過來的時間。
公主站在小船的甲板上, 看着遠處明明暗暗的燈火,斷斷續續,連成耀眼的明光。
她伫立在那裏,不知怎麽,就想起了暖玉閣的火、華庭的火。
她一時間有些魔怔,在熱烈和慘烈之間。
陸绶從艙內出來的時候, 看到的就是這個場景。
公主衣衫單薄,纖弱的背影孤獨又落寞。
陸绶将鬥篷披在她身上,溫聲道:“外面冷。”
成華沒有回頭, 她指着河面上遠處的歡聲笑語,仿佛是另外一個盛世天地,低低的聲音響起:“裝模做樣的給我看這些與民同樂,可笑至極。”
“都騙我!”
公主言語裏帶着不同往日的狠戾和怨念,陸绶心裏一驚,将公主掰過來,正對着他。
“殿下?”
成華公主看着眼前的人,分辨出他是陸绶後,眼裏漸漸聚起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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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绶!”
她一頭紮進陸绶懷裏,緊緊擁着他,像闊別已久的愛人一樣,将自己所有的脆弱埋在陸绶的肩膀上。
她死時,好像也是這樣的火。凜州落雪,祥瑞兆豐年,外邊也是這樣的歡聲笑語……
成華公主松開陸绶,她目光盈盈,裏面的認真同不安一樣狂卷。
“你會騙我麽?”
陸绶回看着公主,他依舊是一副淡然模樣,可了解他的人卻知道,此刻的他,仿若是用生命在下一個諾言。
“殿下,陸绶此生不會欺騙殿下。”
公主含着淚光,聲音微哽:“我知道的,我就是知道的。”
“他們都不是你。”
“此生,我只想要你……”
公主說完,旁若無人似的,拉住了陸绶的衣襟,踮腳朝上,吻了上去。
九曲江上,煙火炸開連成一片,将天際照亮。
水波浮動,映出癡纏的倒影。
陸绶一動不敢動,他的身體漸漸僵硬,因為懷裏這個嬌小的姑娘。
可他的心卻愈發滾燙,因為唇/齒相依時,公主毫不掩飾的情/欲。
在這一刻,陸绶的心清晰地告訴他,這一世,公主想留下他。
那句要他陪着,不是作僞。
陸绶輕輕扶着有些發軟、無力的公主。
他聽着公主伏在他肩上微微的喘息,恨不得當時就告訴公主所有。
但到了關頭,他克制而隐忍,只剩的了一句:“殿下,別怕,微臣一直在。”
……
與公主所乘的這個小到微不足道的小船相對不遠處,還有一艘看上去極為上臺面的船。
船內,郡守白執義正像是釣魚的姜太公,進行長久的等待。
“那小舟怎麽還不過來?”
何氏扭着腰:“我們等了一炷香了,他們哪怕是皇親國戚,也不至于端這麽大架子吧!”
白執義剜了她一眼:“你給我閉嘴,一天就知道吵吵!”
“阿秦,去給宋大人和陸侍中送拜帖,問問宋大人和陸侍中?可否賞臉移步到本官的船內,讓本官盡盡地主之誼。”
很快,阿秦就帶來了一個穿着鵝黃紗衣的活潑姑娘。
何氏從來沒見過所謂的宋尚宮,還以為眼前穿着精細的玉弦便是宋靖,當下福了福身子:“大人,怎麽不見陸大人同您一起過來?”
玉弦心裏笑了一句何氏的急功近利,看着想攔她都攔不住的白伊道:“白姑娘當是見過我家大人的,我不過是大人身邊的婢子。”
一句話,何氏鬧了個大紅臉。
玉弦可不管這個,而是定眼看向白執義,行了個禮道:“我家大人和陸侍中應大人約,收拾一下便過來,讓奴婢先過來知會一聲。”
白執義此番是要保住弟弟和以後的財路,怎麽敢自己在船裏待着,忙開口道:“看姑娘說的話,下官理應去前面迎接宋大人和陸侍中。”
蕭蕭九曲河,在白執義一家在風中占了小半柱香,公主和陸绶總算慢悠悠收拾好了。
何氏盯着眼前绛衣公子,舉手投足之間全是風雅,整個九曲河上的文人墨客加起來也抵不過,心中大喜,自覺給女兒找了個好人家。
又回頭瞥向公主,她只是一件鬥篷,又未施妝,又未好好梳個流行的發式,看樣子是根本不在意和白家的約談,心下難免鄙夷,不過是個內宮奴才罷了。
白執義拱着手、彎着腰道:“宋尚宮和陸侍中奉皇命來沅郡,整個沅郡九曲都比往日亮堂!”
成華公主居高臨下看着白執義,他雖然事事把自己放在前面,但行為卻偏向陸绶。
成華略微一想,就猜出他們打的算盤。
她兀自想着,如今自己的身份,雖然二品,但卻不能入這三品官的眼,倒是陸绶,四品官卻讓三品官巴結。
這朝堂吶!
成華一雙淺色的眼睛看不出情緒,語氣清冷夾着幾分閑适:“帶路。”
進了船艙,成華坐在主位,陸绶跟在白執義的下手,二人看着白大人和他的夫人忙前忙後布置,說着讨巧的話,四目相對、福至心靈感嘆遠離天子的官場竟然如此小兒科。
陸绶覺得該直截了當說說要人命的話,于是道:“讓他們都退下吧!”
白執義原本以為可以寒暄幾句,之後再誇誇自己這一雙好兒女,等陸绶高興了,再慢慢談,誰知他是個痛快人,當下便改變戰略:“你們都退下!”
“宋大人,您如果願意,可以讓下官這一對兒女帶您去看看江上煙火。”
白伊原本不願走,但聽着帶着宋靖,又覺得這樣也可以多了解了解京城人的時興,當下便笑得溫柔:“宋大人?”
成華眼皮都不擡,懶懶撥弄着眼前的橘子:“我何時需要白大人安排了?”
白執義聽此言語,瞬間就要道歉,但公主截住了他的話,接着道:“公主将漓清鎮發生的事,交給了我和陸大人,我可不敢怠慢。”
“你們說着,我聽便是。”
白執義聽着公主冷冰冰的話,才真覺得眼前的人根本不給他機會刷好感,于是擺擺手,看着畫舫的門層第關好後,直接抱拳認錯:“下官一生勤勤懇懇,雖然不是棟梁之才,但也算是盡了心力,怎料人至中年,弟弟卻犯下如此大罪!”
陸绶與成華公主相看一眼,旋即輕笑道:“不知大人的弟弟犯了什麽罪?”
“冒犯公主,當是死罪!”
陸绶指尖扣在桌上,輕輕開口:“大人律法不通吶!冒犯公主,往嚴重判,是要流放三族的。”
白執義顫巍巍擡起頭,就看見一抹狠厲的眼光,當下腿一軟,便跪倒在地上:“宋大人、陸侍中,我沒有冒犯公主的意思,舍弟也是不知道那是公主,求大人指條明路!”
長久的寂靜在畫舫裏鋪散,成華公主看着眼前的陸绶,又瞥了一眼跪倒在一旁的白執義,頓時覺得天上人間。
當年陸绶離開公主府,很快便中了探花。
那時,因為自己的原因,他被朝中之人抨擊的厲害,幾乎舉步維艱。
那時的陸绶,不過是區區七品的刑部小官,但以一己之力單挑那班位高權重之人也是毫不怯場。
她搖搖頭,不願開口說話,只是看着陸绶。
陸绶淡淡道:“我廢了你侄子的兩條手。”
“什、什麽?”白執義一抖,看着陸绶:“陸侍中,廢了我侄子的手?”
“怎麽,你覺得重?”
白執義搖搖頭,複又低下:“他冒犯公主,死不足惜。”
陸绶看着他:“他算是為白大人的弟弟頂了罪。這件事也就這樣吧。”
白執義聽見陸绶的話,匆匆忙忙擡起頭,看着陸绶一幅雲淡風輕的樣子,仿佛剛剛把自己吓得出汗的人不是眼前人。
“這,陸侍中的意思是,這事就過去了?”
陸绶勾笑:“可公主在意的,是這件事嗎?”
白執義跪不住了,他虛胖的身體顫抖一下:“請宋大人和陸侍中明示。”
成華撚着茶杯,淺淺開口:“公主自沅郡下封便沒有來過,可來了這裏,看到的只有皇莊肆意提高賦稅,百姓們不能安居?”
白執義呵呵幹笑兩聲:“宋尚宮說笑了,他們怎麽敢提高賦稅?”
成華勾笑:“是真是假,與我何幹。我只知道公主很生氣。”
成華公主很生氣,這句話是關鍵。
白執義當然清楚這位唯一有封號的帝王之女的崇高地位,說白了所有事情只是公主的心意而已。
她覺得冒犯公主、百姓受苦事小,這件事就是懲處而已。
她要覺得這件事很嚴重,那麽流放就是板上釘釘。
“這,大人有什麽補救方法?”
成華看向陸绶,陸绶道:“我聽聞三大皇莊的百姓,欠了管事們的不少錢。這冬都過不去了,公主心軟。”
“這,我立即讓這些管事的把今年的帳一筆勾銷。”
“白大人怎麽還跪着,我都忘了。”成華這才将白執義扶起來。
白執義抹了把汗:“哎,百姓受累,我身為父母官自然心疼,但欠債還錢,下官這些事情也不好多問。”
“這樣,宋大人你看,這些錢我就從我這些年的俸祿裏支出,讓百姓過個好年!”
“可我聽聞,有些百姓可是欠了七年的款子,甚至還要賣女抵債?”
言語如鈴悅耳,內容如驚雷駭人。
一時間,畫舫內安靜如山林裏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