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春意(一) 這是他兩世所求
山寺桃花, 灼灼輝輝。
薛予羨站在棕褐色的桃花樹下,心亂的像麻。
他竟愛過公主。
興許是在那個夢裏,也可能真的是存在上一世。
但不論怎樣, 此刻他竟然分外想看到公主, 什麽姿态都可以, 只要不是那位劍拔弩張的公主,都能讓他安心幾分。
為此,他站在了去東庭必經的路上。
他很難想象,一向随性的公主, 每日像是晨昏定省一樣做的事, 竟然是去東庭看一個寒門布衣……
果然, 未時剛過,在影影綽綽間,薛予羨就看見了公主淺月牙白色的衣裙。
她不像夢中那般嬌美, 也沒有後來的尖銳。
薛予羨攔住公主,在她面前欠下身, 恭敬中淡淡透出一絲他也無法忽視的親近:“公主金安。”
成華公主顯然被他這樣乖順驚了一下, 她挑挑眉, 旋即帶上一種疏離的、官方的笑容:“薛世子怎麽在這?”
知慕,你怎麽才來?
薛予羨腦中瞬間閃過這句嬌俏的話。
公主曾因見到他而這樣滿心歡喜過,可又是在什麽時候,慢慢遠離了他?
是因為陸绶嗎?薛予羨皺了皺眉。
“薛世子有什麽要說的,不妨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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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予羨從公主的催促中回過神來:“前日公主受驚,臣多次想要問問公主是否安好, 但一直找不到公主。”
“哦。”成華回得不鹹不淡,她以為薛予羨只是例行問安,就随意道:“本宮安好, 薛世子去做自己的事吧。”
眼見着成華公主就要繞開他,薛予羨不知怎麽,突然出聲:“臣這段時間可讓公主生氣了?”
成華腳步一頓 ,心中頓生疑窦,薛予羨今天未免也太奇怪,以往他可絕對不是個愛往自己跟前湊的。
她回過身,探究地看了過去。
“臣覺得,公主對臣似乎有什麽誤會?”
嗯?成華這下是真的覺得薛予羨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附了體。
“你、病了?”
“不是。臣只覺得公主似乎不待見臣,自己想要挽回。”
成華看着他面色肅然,不像是作假,而那句挽回,更是由心底所發。
她不得不正視起來,好整以暇看着他,聽聽他接下來想說什麽。
“以往種種,是臣做的不對。在禦花園聽見公主的話,已經後悔不已。”
“後來,臣又有幸同公主多言談幾句,發現是臣心中多有偏頗,才讓許多事看似水火不容……”
成華像是贊嘆般點點頭,心裏卻冷笑幾聲。
好生難得,一向驕傲的靖安郡王府世子爺、大靖第一公子薛予羨,也能說出是他錯了這樣的話。
可是,這話又有什麽用呢?
現在,她又在乎幾分呢?她只想要陸绶。
成華面上淡然:“你這樣,華裳縣主可是會難過的?”
華裳縣主景榮枝,薛予羨聽到這個名字不由自主停了一刻。
他看着公主皎若明月般的姿容,想到了夢裏凄婉的景榮枝,一時間有些怔然。
他愛的是景榮枝,卻在夢中娶了公主?
他愛上公主,卻又為了景榮枝和公主漸行漸遠?
這些真的是他嗎?
他在做什麽?
那夢不過是半清不明,如今煩亂的思緒卻是真實存在。
他定了定心神,摸出一方帕子 ,帕子素白色已經有些發舊,隐隐埋着金線,他将它緊緊捏在手心裏。
成華看得清楚他的躊躇,畢竟是七年夫妻,就算是上輩子的事,翻篇了,可對于這些小的表情她還是了如指掌。
她不着痕跡冷睨一眼薛予羨,不知道他發的什麽瘋,又來拉扯她,又放不下景榮枝。
“薛世子,本宮說過,華裳縣主和你的事,本宮如今不願在意。”
她燦然一笑:“更何況,本宮有仇必報,你如若得罪本宮,又怎麽還能這樣同本宮說話呢?”
“這…… ”
成華撚着月白紗袖,“本宮不與你多說了,陸大人還在等本宮。”
薛予羨心中莫名堵了起來,他雙眼微睜,看着公主娉娉袅袅的身影沒進桃林,後面魚貫而入緊貼着儀衛,直到再也看不清楚。
他微微嘆了口氣,東庭峰上,那位區區五品的陸大人,這番大概徹底成了朝廷新貴了吧。
成華公主不作停留,在染着藥香味的偏殿走了一圈,輕輕踏進了內室。
在青白色的紗帳的阻擋中,隐隐約約還看得見陸绶趴在塌上。
成華蹑手蹑腳靠近了一些,她垂眸掃過,陸绶如同鴉羽的長睫微微顫抖着,像淋了雨的小麻雀在顫抖。
這幾日,他一直都睡不安穩。
成華心裏酸疼,她想看看他的傷,可每每只要她來,陸绶就格外執拗,連着太醫也像是受了他的感染,清風亮節起來。
“陸绶?”
成華低低喚了一句,見塌上的人沒有反應,她大膽起來。
蔥白的手指像是試探着危險的小兔子,微微蜷着,但又堅定移向簾帳之內,與陸绶披着的絨毯只差一步之遙……
“殿下作何?”
暗啞的聲音陡然響起,驚得成華一跳。
“你沒睡?”
陸绶沒說話,但成華卻像是被石頭砸了腳,緊張起來:“你是不是又疼了?我去傳喚太醫。”
陸绶扭過臉,眉目裏難免染上蒼白:“微臣無事。”
“那你……”
“殿下,”陸绶頓了片刻,“男女授受不親,殿下這樣對微臣,不合規矩。”
“更何況,殿下在東庭待得時間太長了。”
成華撐着下巴,眉眼裏盛着一本正經對自己說話的男子,他以前可不是這麽愛說話的,他以前可是冰冷如霜、推拒她千裏之外的。
她漸漸躍起愉悅,幹脆一撩衣裙,坐在踏板上,像是溫順的貓趴在塌上:“可我不覺得。”
她聲音如玉如鈴:“陸绶,那晚,你怕嗎?”
陸绶斂下眉眼,他聽明白公主說的是華庭的大火。
烈烈火焰仿佛還在眼前,這會兒公主問他怕麽,他的第一反應,卻還是擔憂公主。
他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保護公主,本就是大靖子民該做的,更何況,他若為公主而死,那或許真的是他的宿命。
他合該站在離公主不遠不近的地方,小心揣懷着自己的心意。
“我那晚其實怕。”
他聽見公主恍若自言自語的訴說:“那時候,我恨不得處死所有跟我過不去的人。”
“可陸绶,當我看見你的時候,我突然不想了。”
“我想起很多很多事情,那一瞬間,我卻覺得,我仿佛一直在等你。”
“你怎麽讓我等了這麽久?”
這句話像是一記驚雷,勾起那夜的記憶。
陸绶怎麽會不記得,當時公主撲到他的懷裏、泫然欲泣時也說的這句話。
“你就不能再親近一些我?”公主像是撒着嬌,帶着幾分親昵的埋怨。
陸绶強轉過身體,雙眼與公主明媚的眸子相撞。
他定眼看向公主,那凝脂一樣的面龐與他不過一掌距離。
公主吐氣若蘭、如絲如縷,就在他身邊缭繞。
她目光誠摯,就像是要把心意展開給他看。
一瞬間,陸绶覺得自己的胸膛滾燙,他想趁着公主心緒不穩,闖入公主心裏。
這是他兩世所求。
可他卻臨關頭克制住。
他喉結滾動,這樣不是君子。
“你就不能陪着我?”
公主聲音懇切,陸绶目光卻陡然複雜。
上一世,公主也是這樣對他說的。
在漫漫長夜,寒星寂寥的時候,公主府被月華鋪滿,映出雪地瑩瑩的光。
他為公主掌着燈,那時的公主,孤寂地道出這樣一句。
他以為公主是想和他一起,卻不曾想,公主只是因為得不到另外一個人而落寞。
或許,誰陪着公主都可以。可他日後離開、進朝堂卻确确實實成了公主的污點。
陸绶停頓了。
他盡量壓制翻湧而上的情緒:“殿下,微臣同殿下身邊的人一樣,自然會同殿下一起。”
成華聽罷,皺了皺眉,她明白陸绶在拒絕。
但她難得善解人意,甘願為了陸绶緩和一步。
成華轉了話題:“這次你可以休息一段時間了。父皇這一個月不會給你安排活計。”
“而且,你有了另外的身份,玖樟臺侍中。”
從五品的刑部官員到四品玖樟臺侍中,聽起來不過升了一個品級,但陸绶眉眼卻透過驚訝。
他憑心而行的一件事,竟悄然間為他鋪好了想走的路。
玖樟臺侍中,這是大靖歷代宰輔或升或降時都做過的位子,雖然不是定式,但确實類似一種默認。
位低,職權卻高。
“陛下他……”
“下山後,我能去陸府看你麽?”
公主像是試探似的小心,輕輕熨過陸绶的心。他斂下眉眼,在長久的默然裏,他突然覺得每次拒絕公主都是如此艱難。
“殿下若是屈尊要來,那便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