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熾日當空,元夕吃力地背着兩根布條往前走,布條連到身後,系在火把和兩件死人衣服制成的簡易擔架上。擔架上躺了個男人,雙眼緊閉,時不時發出一聲悶哼。
元夕昨日圖方便,只穿了件短打出門,曬得滿臉通紅,頭發都要焦了,額上的汗不住往下淌,沒手擦,在沙上砸出一個個小坑。将擔架放在地上,他坐在一旁直喘氣,從懷裏掏出個冷饅頭來吃。
真不知是不是上輩子欠你的,元夕看了眼擔上的人。
他走得吃力,那人也颠得不輕,衣服上又滲出血來。元夕嘆口氣,心道作孽,放下饅頭,把那人傷口簡單包紮一番,給他把用來遮陽的衣服拉好。
此地堆了有百來具屍首,引來不少禿鷹。這飛畜生專吃死物,一大群撲在地上啄着肉,夜裏只能看到一團團黑影撲閃來去,嘴上的鈎子碰到死人骨頭咄咄的聲響聽起來極陰森。
元夕怕禿鷹,也怕狼,起了火堆還不敢睡下,生怕醒來就在什麽東西肚子裏了。天還沒亮,他就做好了這個簡易擔架,想趕緊離開此處。
天一亮就走,一整天下來終于快到家了。
中間擔上那人斷斷續續醒過幾次,元夕給他喝了水,又掰碎饅頭喂他,他不甚清醒,但很警覺,抓住元夕的手問他是什麽人,抓住他想做什麽。
他傷得重沒力氣,元夕一甩就将他甩開了,叉着腰罵他忘恩負義,自己從死人堆裏把他扒出來,費了大勁救他,他這廂倒好,非但不道謝,還把救命恩人懷疑上了。
元夕氣憤填膺,一轉頭,發現那人又安之若素地暈了過去,再是一頓破口大罵,罵累了,坐在地上喘氣,邊罵自己賤骨頭邊忍不住去看那人傷口。
他臉色雖白,但已不再吐血,到家裏讓爹想辦法除了他體內的毒,傷口養些時日應該就能好了。元夕把他衣服蓋好,揮手給自己扇扇風,只覺身上又黏又膩,恨不能脫了衣服光膀子走。
罷了,他站起來,前方不遠已經能看到灰撲撲的半截矮城牆,心想馬上就到家了,也不知爹的病好了沒。
這片沙漠在連延城外,連延如其名,是中土去西域經過大漠唯一的落腳地,但是三面環沙,是一個憑着綠洲建起來的小城。
城裏将将百戶人家,勉強有個五百畝田,交通雖然不便,街上倒時常能見到西域和中原內地的各色貨品,也是因為此地錢銀不甚流通,來往的商人拿物品抵飯宿。
這麽個小城裏,只有一家行醫,便是元夕的爹,名叫元德景。
元德景是個跛的,只身帶着兒子,問起來只嘆口氣說媳婦跟人跑了,留在家裏傷心,帶兒子四處游歷,到連延沒了盤纏,幹脆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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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大夫醫術不甚高明,好在連延人也不生什麽精細病。傷風發熱、骨折扭傷的,元大夫勉強能看個明白,這貼藥不成,往往再換一副也就好了。
元夕雖然生在元夕那天,人長得跟元宵倒是半點不像,瘦瘦長長,又很白淨,跟他爹站在一塊,襯得他爹像張老橘子皮,在連延城中姿色也算得上一等一。雖然生得好看,但是一張嘴不饒人,從小就不跟旁人來往,每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習文斷字,要麽不說話,要麽就是追着要湯藥錢。
城裏的人不待見他,背地裏喊他二椅子。只有經過連延的人,聽到城裏還有個能寫字的,喊他代筆給家裏報個訊寫封家書,幫他家孤兒鳏夫幹點活。
元夕知道自己不受待見,就更不愛出門。
沙漠裏早晚溫差極大,正午越熱,晚上越涼,大家都習慣用過午飯沖個涼,晚上清清爽爽地睡覺。元夕偏不,每天半夜悶在屋子裏洗澡,白天最熱的時候也不光膀子,衣服捂得死緊,比大姑娘還大姑娘,活脫脫就是個娘娘腔。
此時此刻,這個娘娘腔便從十裏外的沙漠裏,頂着毒辣日頭,一力拖回了個比他高一頭的男人和一麻袋甲片,在院子裏探出個頭喊道:“爹。”
“你這憨兒!”元德景一瘸一拐地從屋裏跑出來,跌在元夕身上,元夕累得緊,被他砸地頭暈眼花,勉力接住,“可遇到什麽人?受傷沒有?吃飯沒有?”
“沒有沒有,爹,你看,我去撿了铠甲,融了能打好幾把鐵鍬。”元夕從門外拖進來一個麻袋,元德景眼尖,看到麻袋後面還有什麽。
“什麽東西!”他推開元夕,看到地上那人,驚呼一聲。
“城外看到的,他跟蠻人打仗,中了毒,我看還有氣,就給帶回來了。”元夕左右看看四下無人,趕緊将那人拖進門裏。
“是好是歹都不知道就往家裏撿!”元德景扶住元夕,顫顫巍巍地彎下身子查看那人傷口,“城裏兵爺剛走,說是呼揭人作死,在西平生亂,不知道這位爺趕不趕得上。喲,你給他剜了箭頭?”
“你不是說像這種銳器上喂了毒的,要割掉那一圈肉拿火燒,毒素才不會蔓延嗎?”
“理是這理,但他本來就受了傷,你沒留神他手扭了嗎?再這麽一來,氣血兩虛,怕是傷了神,現在天氣又幹又冷,不知何時才養得好了。”
元德景嘆口氣,不住搖頭,去找了套舊衣服出來遞給元夕,讓他把那人擦幹淨,換身衣服,自己進屋去起火,準備給這倆倒黴鬼做飯。
元夕擰幹布帕,偷瞄一眼元德景,先自己擦了把臉,再給那人擦身子,看他手腫得老高,“撕”得吸口氣。
“還真是扭了,”随後又給自己找個理由,“這兩天忙着帶你趕路,還碰到不少野獸,又驚又怕,沒注意到也不怪我。”
地上那人被他擦到腳,發出兩聲悶哼,元夕吓得丢了布帕,半晌才湊過去看,把手放到那人鼻前,感覺還有氣,又拍拍自己胸口。
還有三日便到興慶了,途徑這連延小城,城外紮營稍事休息即可,明日還要接着趕路。
溫啓年勒馬停下,剛要轉頭對副将宋興下令,忽然塵霧升騰,來路出現一隊騎兵,他定睛一看,是呼揭人。
打了兩天,他們退了三十裏。
有詐,溫啓年眉頭緊皺,讓宋興點了兩百人連夜趕去興慶府通報,又從城裏找了幾個向導,派一千精兵跟着追到大漠裏去,剩了三百人,又分出兩百去守着連延。
帶着餘下一百人原地駐紮,剛要叫另一副官去前頭探路,營帳旁邊鑽出幾十個蠻子來,說着匈奴話,一刀向溫啓年齊齊劈來!
他邊擋邊退,猛地胸口中了支箭,半邊身子漸漸麻了。箭頭帶毒,他捂住傷口,終于還是力不可支,倒下馬來。
偷襲者衆,來勢洶洶,拿出了不要命的打法,溫啓年手下見主帥中箭,慌忙來救,被來人從背後圍住,殺個殆盡,一百人竟全折在此地。
溫啓年聽得懂匈奴話,來人是混在呼揭軍中的匈奴人,是要來報匈奴大王子的仇,專為找溫啓年而來。
對,匈奴大王子是我殺的,溫啓年想着,再次失卻意識,看到幼時在家的情景。
弟妹喊餓,爹腿腳不便,讓出手中最後半塊餅,坐在炕上不吭聲。娘用袖角抹去淚,牽溫啓年出門,排了二裏長隊,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點了名冊,給了娘幾兩銀子一袋米,就讓人将溫啓年拉進後面帳裏。
他不明就裏,高聲喊娘,娘卻頭也不回地走了。過兩天,他懵懵懂懂地被轉到另個地方,一個帳裏住的都是比他不過大兩三歲的半大孩子。別人問他哪裏來的,他如實說了,又問這是去哪。
傻子,你已入了行伍,還想去哪?不過是抛頭顱、灑熱血,把這命再也不當成是自己的用罷了!
這才知道,家裏實在揭不開鍋,又還有個弟弟,圖那幾兩銀子,将他年紀瞞了送去參軍了。
那之後,便是真的風餐露宿、關山望斷,在這長天大地裏摔摔打打,跌跌撞撞。
抛頭顱、灑熱血,自己這命,如今是真要交還給天了。只是不知這孑然一身的陰魂能去向何方,還找不找得到家。
溫啓年突然猛咳兩下,睜開眼睛,出了一身大汗,發現不在連延城外,也不在營帳之中。
夢裏最後的場景已過了十年,以為早淡忘得沒有蹤跡,可一旦想起來,竟還是忍不住心口悶痛,痛得眼前發黑。
過了片刻才看得見東西,面前是個矮牆小院,地上積滿沙塵,耳邊只有風聲呼呼和竈上燒水,爐蓋被水汽頂起來砰砰砸回爐體上的聲音。
他費力地轉過頭,看到屋裏有個小竈,聞着像是在煮什麽湯藥。竈旁有個人撐着下巴打盹,頭發随意散着遮住了臉,只看到手指細長,白得和這灰土屋子格格不入。
宋興已是第十二天連夜趕路。
身邊趕上來兩個中士,說大家疲得不行,問能不能稍事休息,整頓一夜再走。宋興将他們喝退,罵道:“金城的都尉就是這麽練的兵?”
金城是隴西十六郡中最大的一個,金城湯池,堅若磐石,故名。有駐兵一萬,巡檢兵剛交接過,今年朝廷又撥了五千。宋興手下巡檢兵不過四百,向金城都尉借了八千,馬不停蹄去往興慶,指望着呼揭人接連打下西平、鳳昌二地,在鳳昌受了挫,沒那麽快重整隊伍。
他想不起來,上一次這麽慌不擇路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但只有這麽狂奔不休,他才能忘記,看到溫啓年盔甲罩在那副殘損身軀上時的驚心悲魄。
溫啓年比宋興還小個五歲,兩人熟識後溫啓年才道自己當初是把年紀填小了,剛到十五就從了軍。猶記自己當時拍他背說認個大哥,以後定不讓他被別人欺負了去。
大哥不大哥暫且不提,溫啓年打仗不要命,又殺了匈奴大王子,年紀輕輕就執了帥印,大老遠把自己從遼北調到身邊做副将,向來不拿架子,兩人堪稱莫逆,親兄弟都不如。
一想到溫啓年被蠻子割了頭,心也被挖了去,宋興就覺喉頭生甜,目眦欲裂。
此仇不報,休說百年之後,就是一天半天他也無法自持,倒不如刎頸一別,死了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