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馬蹄達達遠去,西風獵獵襲來,殘陽如血,狼煙四起。
好冷。
溫啓年吃力地試圖翻身坐起來,卻只發現身上的力氣抽絲剝繭般消散,他仿佛看到自己身上正冒出條條縷縷的白氣,從望不到盡頭的一片死人堆裏蒸騰到空中。
他甫一中箭就知不妙,猜是中了毒,從馬上跌落下來後,就近與身邊一個呼揭死兵換了铠甲,将他的臉刮花了,自己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聽到一群人操着聽不懂的蠻話逐一翻過地上死屍,有個帶頭的發現了他僞裝好的呼揭兵,又将其刺個對穿,挖出心,割下頭,帶領剩下的人趴跪在地,齊聲念誦幾句,将呼揭兵身邊的幾具死屍都踢開,才帶着那頭顱上馬走了。
溫啓年被踢了兩腳,一口血含在嘴裏等他們走了才吐出來,已是泛了黑。他動彈不得,心想,難道今日真要葬身于此。
眼前一陣陣發黑又一陣陣發白,溫啓年恍然看到了他人生中的種種,入行伍、遇李紀、殺匈奴、封将軍、來西巡,然後便永遠停在了這裏。
我就要死了,他躺在地上,想過要以身殉國,馬革裹屍而還,卻沒想過是毫無防備地死于蠻子偷襲。想着想着,他就覺得眼皮從未如此重過。
天快黑了,大漠中一絲風也無,地上的血氣熱氣彌漫上空,是有形有狀的一層迷離水霧,罩住天色,罩住斜陽。
溫啓年撐不住地合上雙眼,沒有看到遠處悄悄走來個穿一身灰色短褐的年輕男人。
那年輕男人叫元夕,是連延人,此行的目的地便是城外戰場。
他生得細弱,還沒這麽累過,走得天都快黑了才遠遠看到一地死人死馬,尚未墜下的金烏斜照在大地上,照出一片烏煙瘴氣。
此地不詳,元夕暗想,只遠遠撿個一兩件趕快就走。
地上除了死屍,還橫七豎八堆着些火把和刀槍弓箭一類的東西。
元夕第一次見到地上滿是血的場景。有的人死在這裏,斷臂殘腿卻飛到另一邊去了,有的人頭被刺穿了,跪在地上僵直着身軀,稍一碰就倒将下來,砸出好大聲響。
他走得心驚膽顫,低頭不敢再向前了,看到腳下有把蠻人的短刀,拿起來感覺切菜倒還趁手,塞進兜裏。走到此處已經累得半死,死人堆裏找東西更是可怖,他準備就近再剝件蠻人的盔甲就馬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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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蠻人身材高大,一件盔甲頂尋常漢人兩件,又死沉,元夕費勁扒了一會,發現實在拿不了。
“娘的。”元夕低頭看到手上都碰禿嚕皮了,小聲罵了句,心想撿幾片破落的甲片算了,撿上滿滿一麻袋,應該能打上兩把鋤頭一把犁,已經很夠用了。
他自己幹不了活,他爹腿腳也不方便,家裏半畝田荒了許久,元德景前日裏又惹上風寒,家裏剩的藥不多,治好他自己就半點存貨也沒了。元家在連延城中是獨一份的大夫,沒有藥草,就只能喝西北風了。
正巧這幾天漢人和呼揭人在城外打了一仗,呼揭人往沙漠深處去了,城裏湧進來許多兵。元夕琢磨着,壯丁也有了,現在把活幹好,開春就能直接播種,家裏農具不夠,反正城外戰場上有現成的鐵片,便志氣高昂地要來撿,誰知此處這般情景。
邊撿邊向前再稍微走了幾步,一晃眼看到個人,穿着漢人衣服,胸口血肉模糊,頭竟然也被割了。元夕吓得不輕,揉了揉眼睛再看,發現那屍體旁邊還躺着個穿蠻人衣服的,臉朝下趴在地上,背上中了支箭,還能看出在微微起伏。
元夕驚道,還活着!好你個蠻人,如此殘忍地殺我同胞,這就送你上西天。他掏出剛才撿的短刀,伏下身來一刀刺去。
湊近了才看到,那人臉旁全是黑血,顯然是中了毒。
元夕哼了一聲,想不殺此人也活不過今晚,倒省得大爺動手了,收起短刀,拎了拎手中麻袋看收獲頗豐,起身就準備走了。
他蹲得久了,腿有點麻,一不注意倒在蠻人身上。他暗自叫了一聲不好,那蠻人被他壓痛,咳嗽兩聲,竟說了句不清不楚的漢話,仔細聽好像是在叫王爺什麽的。
元夕覺出不對,将他的臉翻過來,那人緊閉着眼,看着雖然鼻梁也不低,但絕不是蠻人那種高鼻深目的長相。
漢人怎麽穿着呼揭的衣服?元夕奇怪,但看到了就不能見死不救,他把麻袋放下,用力割開那人的外甲給他灌了兩口水,又拍他背讓他吐出來,洗淨他嘴裏的黑血,又沾水将其臉上的血污擦淨,把他中衣撕開。
長得倒俊,元夕心想,又湊近了去看箭傷。
聞氣味,這箭上帶的不是什麽奇毒,但是兇得很,是蠻人給得瘟病的駱駝用的藥。一把草用小半碗藥水泡了再曬幹,一頭成年大駱駝吃下去,不消半天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了。
元夕翻遍全身只找到個火折子和剛才撿的短刀,還有剩的兩個冷饅頭。他打起火将刀烤了烤,先把箭杆折斷,再一狠心剜去箭頭,用火折子去燒那人的傷口。
焦肉的味道傳來,那人痛得狠了,腳上沒力,手動了起來。元夕緊靠住他肩膀,握着他一只手。
那手上有很多裂紋,被汗浸得濕冷,指腹掌根上都有很多繭子,是只多年練武的手。
燒了片刻,他看那傷口雖然爛了,一刀下去不再流黑血,松了口氣,心想毒素應該不會再往裏跑,能不能活下來就看這人的造化了。
元夕撕下點饅頭用水泡軟了給他喂下,他沒力氣,吐在嘴邊不咽。元夕把他推到一邊躺下,說“你愛吃不吃”,過了會兒又不忍心,嚼碎了口對口給他喂下去。
那人嘴裏一股子鐵鏽味,剛才用水沖過還是揮之不去。
他們所在的地方剛剛打過一場惡戰。
呼揭人籌備許久打下了匈奴、烏孫等大大小小十幾個國,底氣足了,野心大起,未料剛剛揮師南下便與賀朝西巡軍在連延小城外遇到,打了兩天就退了三十裏。
那巡檢軍首領便是溫啓年,猜呼揭人沒這麽輕易退兵,讓副将宋興點了兩百人連夜趕去興慶府通報,又從城裏找了幾個向導,派一千精兵跟着追到大漠裏去,剩了三百人,又分出兩百去守着連延,自己帶着一百人仍然駐紮在城外沙漠,卻在一天前慘遭全軍覆沒。
元夕當然一無所知。這個窮酸,拖着一麻袋甲片,撿了個生死不明的人,茫然坐在屍堆裏。
他就水吃了半個饅頭,就覺噎得不行,擡眼望去,夜色四合,周邊絕無人煙,地上隐隐泛起綠光。
不會有狼吧,元夕抱着那人想道。
“荒唐!”元德景一掌拍在床沿,引得自己咳嗽兩聲。
“元大夫,你別着急,我堂妹的侄子這幾天給城裏兵爺送飯,聽說城外前些天是打了一仗,但我們有個溫将軍坐鎮,呼揭人當即就退了三十裏,溫将軍自己還帶了人駐紮在那裏,元夕不會有事的。”城裏的屠夫老袁頭給他遞了杯茶,順着安慰兩句。
“這夯貨,豬油蒙了心了跑出去,哎!”元德景回想昨日燒得稀裏糊塗,只聽得自己那傻兒子說了聲要去個什麽地方,他勉力應了聲,早上退了燒,才發現元夕昨晚沒回家。問了鄰裏幾個人,說是元夕昨日裏出門了,守城的官兵這幾天一直看着不讓人出入,他顯然是從沙漠裏走的。
“你也別急,我這就去叫我堂妹的侄子和兵爺說說,看能不能通融通融,派人去找找。”
元德景連道幾聲謝,起身将老袁頭送出門。
長嘆一聲,他回屋躺下來,默默想着元夕會在哪裏,會不會碰上呼揭人。
半年前呼揭人一鼓作氣打下匈奴、烏孫等大大小小十幾個國,自以為底氣足了,一舉南下,聽城裏兵爺說,要不是今年賀朝例行西巡的日子提前了,巡檢軍與呼揭人在連延城外剛好碰上,還真可能叫呼揭人占了便宜去。
但西域一連串小國比驢蛋還小還多,元德景心道,好不容易擰成了一股繩,哪是這麽輕易退兵的?呼揭人多半是繞過沙漠逃走了,這仗一時半會可打不完。
元德景不關心打仗的事情,只關心無端出門的元夕現在何處,倒不怕他迷路,只怕他誤闖兵營,要被強逼着搜身,這比殺了元夕還叫他難受。
他看了眼窗外,還是天色灰蒙,沙塵揚起。
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