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軟肋
沿着竹林夾道的石板小路走到竹裏館書房前,見房門緊阖,果然如常信與常達所言一般,靜悄悄的,連半點兒動靜也沒有,即便是往日翻閱公文時的聲響也沒有。
岑伯将手裏的食盒換了一只手提着,騰出右手輕輕地敲了一下門,出聲道︰「大人,該用飯了。」
一大早就出門,折騰了半天回來又把自己關在書房裏,這會兒都過了晌午,連着用午飯的時辰也早過去了。
岑伯側耳聽屋裏的動靜,沒等到回音,他搖了搖頭,道︰「大人吶,人是鐵飯是鋼,您不吃飯這哪成啊…」從前溫羨每每忙于公務忘了吃飯,岑伯就會提着食盒在門口勸,這麽多年下來,岑伯覺得自己勸飯的口才着實精進了,念叨起來更是像那開了閘的水,攔也攔不住了。
屋裏,溫羨擱下筆,将寫好的折子吹幹了墨放到一旁,之後才伸手揉了揉眉心,略帶幾分無奈地看向門口映出的頗有些圓滾滾的身形,開了口︰「進來吧。」
起身繞過書案,走到外間的圓桌旁,溫羨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見岑伯将飯菜擺好了還站在那兒,便挑了挑眉,看着他。
岑伯連忙将一雙筷子雙手奉上,頂着溫羨的目光,他在心裏先是組織了一下語言,才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大人,聽常信說,武安侯收下了您給送去的東西?」見溫羨只慢慢地吃着菜,眉眼不動,仿佛他說的事與他沒有半點幹系,岑伯笑了一下,又接着道,「其實老奴覺得,武安侯心裏其實對大人怕也是滿意的,只是不願意松口而已。」
岑伯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樁舊聞,當時信陵城裏一戶員外家的少爺讓人擡了十六擡的聘禮去一戶人家提親,那戶家主瞧不上員外子,将人趕了出來不提,連着那十六擡聘禮也盡數摔了出來,最後摔壞的東西,那家主直接派下人核準了價将銀票一張張糊在員外家的大門上。
岑伯覺得,武安侯此番雖然沒有松口,但是卻将自家大人送的東西收下,若不是貪財,那就是心裏也留了餘地。
左右那四姑娘年歲還小,自家大人還有的是時間讓那武安侯松口。
「行了。」溫羨停下筷子,淡淡地打斷岑伯的話,臉色也微微冷了下來。
岑伯一下子就低下頭去,「是老奴逾矩了。」
溫羨擱下碗筷,擡頭看向岑伯,輕輕地揚了一下唇角,緩和臉色,與他道︰「有些事情不可操之過急,這是你當年告訴我的,岑伯,我沒忘。」
岑伯愣了一下,而後知道,這大半天,他與常信等人不過是在杞人憂天罷了。
等溫羨用完了飯菜,岑伯收拾好,提着食盒走出竹裏館後,看了一眼隔壁武安侯府的方向,渾濁的眼裏多了一絲亮光。
這幾年一直在盼望的事情終于迎來一些希望,這冷冷清清的尚書府也該有一位女主人了。
溫羨當日前往武安侯府拜訪一事雖然低調,但還是被有心人察覺了。
宋仁聽說這件事以後,當即就派人把定國公溫恢喊到了跟前。
「你說,溫羨到底想幹什麽?」宋仁沉着一張臉看着溫恢,花白的胡須一挑一挑,「過去他在朝中不站幫不立派,眼下卻和武安侯顏桁來往甚密,俗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伯成,你可知其中內情?」
溫恢搖頭,「那逆子行事素來乖張,我也看不透。不過,顏桁就是個行軍帶兵的大老粗,在平州邊疆或許有用,如今陛下将他囿在京中,青虎營也難成氣候,愚以為,不足為懼。」
聞言,宋仁冷笑了一聲,「呵,不足為懼?伯成,你還是太小看你的兒子了。」
就憑他輕而易舉地将自己從相位上趕了下來,甚至還險些害得他丢命,宋仁就再不敢小瞧這個外孫了。
行事心思細膩,出手快狠準絕。
宋仁欣賞這樣的人才,但當這樣的人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宋仁就不得不忌憚。
「還請岳父大人明示。」近些年來,即使在溫羨那裏大大小小的虧沒少吃,溫恢還是不相信他能攪出什麽翻天的浪來。
瞧着溫恢的神色,宋仁就看得出他的心思,當即便嘆了一口氣,道︰「溫羨,早不是當年那個任你欺淩的少年來。他現在雖然只是小小的吏部尚書,但他上得聖寵,又把着吏部,還有那衡陽王…伯成,養虎為患,等到回頭被咬了,一切可都晚了。」
「岳父大人的意思是…」
宋仁抽出一張幹淨的宣紙,提起羊毫,沾了墨,在紙上寫下一個筆鋒遒勁的一個大字。
殺!
溫恢神色一變,攥緊了手,下意識地擡頭去看宋仁,只見他一臉熟悉的陰狠之色。
上一回在宋仁的臉上看到這樣的神色後,沒到三月,小宋氏就不明不白地沒了。
想到小宋氏,溫恢臉上露出一絲猶疑來,對宋仁道︰「小婿以為,不妥。」
宋仁偏頭,睨着溫恢,「不妥?」
「是。溫羨不能動,至少在太子坐上那位子之前,動不得。」溫恢從袖中掏出一封信函,遞給宋仁,在他打開時解釋道,「這是淑妃從宮裏派人送出來的。」
前幾日太子妃難産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後來又有人傳出太子黎煜縱容妾侍胡作非為、寵妾滅妻的流言,那些流言一開始只在坊間流傳,後來不知怎麽地就傳到了雲惠帝耳中。雲惠帝從前只以為黎煜無能了一些,得知這些事情之後當即大怒,派人将黎煜召到跟前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又打了三十大板後,就把他又給禁足在太子府靜思己過。
淑妃聽說後想要去向雲惠帝求情,卻被王公公直接攔在了大殿外。
王公公告訴淑妃,若想要陛下改變主意,不該她來求情,這滿朝文武中,現今說話能讓陛下聽進去的,也就只有一個人。
那就是溫羨。
宋仁合上了信,嗤笑一聲,「留着他,難道不會威脅太子?別忘了,溫羨和衡陽王之間可是過命的交情。」
溫恢搖了搖頭,「只要拿捏住他,或許還是一把對付衡陽王的好刀。」
宋仁微微眯了眯眼,向前探了探身子,看向他,「說罷,你有什麽打算。」
「英雄難過美人關。」溫恢提起宋仁放在一邊的筆,在紙上寫下一個「顏」字,見他看向自己,頓了頓,便将那日太子府裏溫羨救人一事細細地說了,最後笑道,「人只要有了軟肋,拿捏起來也就容易許多了。」
手指敲擊桌面的聲音緩緩地想起,宋仁眯着眼算計,即便溫恢所言行得通,可是混跡朝堂這麽多年養成的謹慎還是讓他沒有立即改變主意。
「岳父大人…」
宋仁擺了擺手,半晌才開口道︰「這軟肋好不好用,總得試上一試。」
他眼裏劃過一絲精光,嘴角慢慢地浮現出一抹算計的笑容,他站起身從東牆的書架上取下一本名冊放到書案上展開,提筆在上面添了一個兩個字。
「岳父大人,這是要?」
「請君入甕。」
…
秋風起,秋葉落,信陵的秋匆匆而過,轉眼間,信陵城就迎來了這一年的初雪。
冬月十二這日的傍晚,信陵城下起了細細碎碎的冰雪碴子,到入了夜,雪就下得愈發大了,冰碴子也變成了紛紛揚揚的楊柳絮。第二日一早,顏姝甫一睜眼,就覺得屋子裏亮得有些刺眼。
「姑娘,你醒啦!」翠喜端了熱水進來,見她擁着被子坐在那兒,便笑着道,「外頭下了一夜的雪,現在都白茫茫一片了,院子裏的梅花也都開了呢。」
見顏姝的眼楮都亮了起來,翠喜放下熱水,走到床榻前,服侍洗漱更衣後,才取了一件厚厚的鬥篷過來。
「姑娘要不要去院子裏看一看?」
顏姝側頭看着她,「可以嗎?」
翠喜将鬥篷為她穿戴好,見問,便笑道,「大夫說了,姑娘如今的身子骨已經大好,只要不貪涼,稍稍出去看一眼還是沒事的。」
一夜的白雪将武安侯府裝點成銀裝素裹的世界,雲落居院子裏的那幾株梅花悄然綻放,為這一片素白增添了一兩點詩意的紅。
顏姝小心翼翼地踩着腳下細軟的白雪,走到一株梅花樹前,細細地賞玩那或是綻放或是含苞的梅枝,半晌終于忍不住從鬥篷裏探出一只素白的小手撫上梅枝,輕輕地彎了彎唇角,低聲吟道︰「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這果然是沒有錯的。」
從前在平州時,不是沒有賞過冬景,只是信陵的雪少了幾分料峭的凜凜寒意,梅花也比平州的俏了許多。
翠喜跟在顏姝的身後,小聲地提醒道︰「姑娘,該回去了,仔細凍了腳。」
她不提還好,一提,顏姝就皺了眉頭,垮了一張小臉。
「姑娘?」
顏姝撇撇嘴,「翠喜,腳動不了了…」
翠喜一驚,連忙扶住顏姝,「都怪奴婢疏忽大意,我扶着你,姑娘慢一點。」
在翠喜的攙扶下,顏姝一步三挪地回了屋,迎面撲來的熱氣讓她被凍紅了的小臉愈發紅了一些。翠喜扶着她坐到湘妃榻上,替她脫了繡鞋和繡襪,才扶她躺進被子裏焐熱,就聽到雲落居外隐隐傳來了一陣喧鬧聲。
顏姝擁着被子向外望去,問翠喜,「外面怎麽了?」
翠喜搖了搖頭,「奴婢去看一下。」
很快翠喜就回來了,一進門便道︰「姑娘,昨夜,太子妃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