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到時候,你聽我的
錦蓋華車停在門前,車角懸着的雁鈴被風吹得叮當作響,六個青衣侍從守在馬車邊,神色肅穆,尋常人見了恐要怵上一怵。然而溫羨瞧見了,腳下的步子未作絲毫停頓,徑直繞過了馬車。
「站住!」
一聲厲喝從馬車裏傳出,溫恢掀開車簾看着那挺拔清隽的身影,目光裏怒意騰騰。見溫羨不理睬自己,溫恢的聲音愈發冷硬了起來,「溫羨!」
溫羨立在臺階上,緩緩地轉過身,俊面微寒,一雙鳳目沉靜如幽潭,就這樣平靜地看向馬車上氣得臉都紅了的男人,連嘲諷的笑也懶怠施舍。
「不知國公爺喚住溫某,有何指教?」他語氣平靜,聲音微冷。
溫恢的目光落在他清隽的面龐上,整個人突然就怔愣住了。
那眼尾微揚的鳳目,眉眼間流露的清冷,都像極那個女人,甚至連他的眼角也有一顆與她一樣的淚痣。
溫恢的氣勢不自覺地弱了一兩分,卻還是繃着臉開口︰「初十是你外祖壽辰。」
「所以?」溫羨嗤笑一聲,「國公爺近來莫不是老來忘事,宋家如何,國公府如何,與我溫某人有何幹系?外祖?宋仁擔得起嗎?」
當年他母親屍骨未寒,宋仁便亟不可耐地将那上不得臺面的外室女送進定國公府,甚至還由着那宋氏散布毀壞他母親清譽的閑言碎語。
溫羨手裏沒有證據證明宋仁與十年前的舊事有沒有幹系,但是對他也是敬而遠之,更何況…
「宋仁因何被貶官,國公爺應該沒有忘記,今日與我說這個,難道是想我再給宋仁備上一份大禮?」溫羨挑眉,眼角的淚痣似能灼人。
溫恢氣結,「你真是忤逆不遜!」
「國公爺要訓忤逆人該回定國公府去。」見溫恢跳腳,溫羨反而笑了,淡淡地提醒他,「溫某早不在溫氏族譜上,國公爺自己做過的事難道自己忘了?」
他站在那臺階上,背脊挺直,恍若寒山翠松,落在溫恢的眼中,令他驟然想起十年前那個清傲的少年也是如這般站在溫氏宗祠裏,冷眼看着自己提筆将他從族譜上除名,面上的神情也如現在一般,冷冷淡淡,仿佛什麽都與他無關一樣。
現下溫恢有正妻在堂,又有幾房小妾,膝下并不缺兒子,但是時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認的是,即便如今他名正言順的嫡子也不如溫羨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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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羨,也曾是他引以為豪的驕傲。
溫恢搭在膝上的手慢慢地攥緊,抛開心頭湧上的那點別樣情緒,冷硬道,「你既執迷不悟,日後切莫後悔。」
他從不相信溫羨能鬥得過宋仁,恰如他謀劃了幾十年卻還被宋仁鉗制一樣。
溫羨轉身邁上臺階,背對着溫恢,道︰「定國公的好意,溫某不敢受,尚書府門前鄙陋,國公爺還是早些回去罷。」
溫恢今日出現在這兒的用意,溫羨無意去猜,對于曾經幼時的父子情義,早随着小宋氏的辭世而消磨殆盡。十年仇恨,溫羨如今能平靜地面對溫恢,但并不代表他放下了。
不再回頭,徑自進了府,吩咐府上小厮關上了府門,溫羨沉着臉一路往竹裏館去。
龍吟陣陣、鳳尾森森的竹裏館是整座尚書府裏溫羨最常呆的地方,因為比起別處,這裏環境清幽,更容易讓人平心靜氣下來。只是今日他才踏進竹裏館沒多久就發現了一些不一樣。
繞開書案,走到東邊落地書架旁緊阖的一扇窗戶前,伸手推開窗扉,入眼是一堵白牆,牆頭爬滿了綠瑩瑩的藤蘿。微微擡頭,還能越過看到一片杏花樹的頂冠,只不過樹上已經沒有了雪白的杏花,只剩下一片郁郁蔥蔥的綠。
溫羨盯着那抹綠意,注意力卻放在了從牆的另一邊傳來的聲音上。
那是女子嬉戲玩鬧的聲音。
隔壁是武安侯府,這嬉鬧的聲音該是顏家的幾個小姑娘。
他站在窗前好一會兒,沒聽到那輕細嬌軟的聲音,低頭哂笑着搖了搖頭,自嘲也有一日會做出這樣聽牆根的事情來。
退後半步,手搭上窗扉,正準備關上窗,恰在這時隔牆傳來軟軟糯糯的一聲輕喚,讓他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
一牆之隔,顏姝頭疼地看着被小顏嬌糊了一個黑手印的畫,秀氣的眉頭不由輕輕地蹙起,然而對上小妹黑葡萄似的大眼楮,她只能輕嘆一聲。
小顏嬌也知道自己闖了禍,毀了四姐姐的心血,耷拉着小腦袋,期期艾艾地道歉。
「沒事的,嬌嬌。」輕聲安撫了兀自自責的小顏嬌一句,顏姝的視線移到那幅秋千圖上,不過倏爾便舒展開了眉頭,「嬌嬌,替我取一小碗水來可好?」
這樣的小事本來可以交給翠微或翠喜去做,但顏姝不想小顏嬌為毀了畫自責,交給她一樁小事去做,也能讓小姑娘轉移一下注意力。
小顏嬌不知道自家四姐姐為什麽突然要水,但還是乖乖地提着小裙子跑回屋子取了一杯水過來,「四姐姐,水來了。」
顏姝倒了一點兒到一只幹淨的畫碟裏,又換了一支幹淨的羊毫,沾了點水,先把那小手的墨跡暈染開,接着又沾了墨去補,不過寥寥數筆,原本的毀畫之「手」便被改成了一只憨态可掬胖貓兒,顏姝又添了幾筆,一只貓兒蹲在秋千上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想去抓停在鼻尖的蝶兒的情狀便躍然于畫紙紙上。
本來只是靈感偶發,嘗試着補救,未料到效果不錯,顏姝滿意地笑了,側過頭問趴在桌案邊眼楮一眨不眨的小顏嬌,「嬌嬌喜歡嗎?」
「好可愛呀,像黑球兒。」小顏嬌喜歡貓兒,自己也養了一只黑色小奶貓,取了名字就叫黑球兒。
她伸出手想要去摸畫上的貓兒,才要踫到就立即縮了回去。
手上沾的墨跡還沒來得及洗掉,她怕又弄髒了畫。
顏姝接過翠微捧過來的打濕了的手巾,拉過小顏嬌的手,細心地替她擦幹淨小手,之後自己也擦了一回,才輕聲細語地與她道︰「等畫幹了,嬌嬌拿回去,跟黑球兒比一比?」
妹妹的小奶貓,她只瞧過一回,隐約覺得自己畫的沒差。
小顏嬌歡喜得直拍小手,顏姝也勾了嘴角,眉梢染笑。
那輕細的笑聲在風裏吹散,卻被竹裏館內的溫羨敏銳地捕捉住,他素來清冷的眉眼不經意間柔和了些許,眼底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笑意。
合上窗扉,溫羨轉身走回到書案前坐下,看到那上面看了一半的有關定國公和現太史編修的公文,也沒了先前的煩躁。
萬俟燮搖着扇子晃悠過來的時候,一見到溫羨就發出了匪夷所思的喟嘆,他煞有介事地在溫羨跟前來回走了兩次,才以扇子抵住自己的下巴,看着他道︰「時慕,你今天心情很好?」
「不算太差。」
「嗯?不對啊…」他明明聽說定國公那厮方才在尚書府門前堵了溫羨,怎麽他這會兒不像以前每次見過定國公後一樣陰沉了?
溫羨将手裏看完的公文放到一旁,擱下羊毫,擡頭,「你這表情好似很失望?」
萬俟燮幹笑了兩聲,連忙跳過這個話題,伸手從袖籠裏掏出一枚香囊,放到溫羨跟前,「這裏面的東西我驗過了,不是壞東西。」
溫羨瞥一眼那香囊,是他上次趁顏姝醉酒時取走的那一枚,皺了皺眉,擡眼問他,「她的病蹊跷,你上次去診脈有發現什麽嗎?」
「蹊跷?」萬俟燮當初只以為是風寒,診治時雖然覺得小姑娘身子太過羸弱,卻并沒有多加上心,這會兒聽溫羨提起,倒奇了,「我都沒發現,你怎麽知道的?」
「…」溫羨啞然。
萬俟燮沒在這上面刨根問底,只把香囊又收了回去,「香囊還是先放我這兒,等我尋了機會去瞧一瞧那小姑娘之後再作斷定。」行醫用藥,是好是壞,從來都不是一定的。有時候,好東西也有可能是最致命的。
溫羨颔首,卻眯眼觑着他,「你打算怎麽去瞧?」
萬俟燮「嘩」地一下打開折扇,晃了晃,嬉笑道︰「這不該問我呀?」桃花眼眨眨,他湊到溫羨跟前,「那是你家的小姑娘,你若是着急擔心,自然會安排,若是不着急嘛——我院裏的女兒紅還在等着呢。」
溫羨随手抄了一本公文将萬俟燮的臉拍開,抿着唇,半晌才開口道︰「過幾日,我來安排。」
萬俟燮看穿一般笑了一聲,帶着些揶揄的意味。
「到時候,你聽我的。」溫羨一邊展開一本新的公文,一邊頭也不擡地添了一句。
萬俟燮嘴角的笑意僵硬了一瞬,莫名有種要被坑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