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別動
清一色小厮服的十幾人将顏家兄妹圍住,各個繃着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來者不善。
顏書安挪了步子,将自己身邊的顏姝擋住,另一旁的顏書寧和顏書宣回過神也立即将其他幾個小姑娘護在身邊。之後顏書宣挑了眉看向那群人,聲音冷了下來,「你們是什麽人,當街攔人眼裏還有沒有王法了?」
顏家如今雖不比顏老爺子身居內閣時勢盛,但尋常也不會有人敢這樣堂而皇之地當街刁難,更何況如今還有顏桁在京?
「王法?本公子不過是想請幾位喝杯茶,管那王法什麽事?」輕佻的聲音響起,攔在顏家兄妹前的幾人忽而向兩邊各撤了兩步,一條通道被讓出來,一個年輕的華衣公子手裏握着扇子迎面走了過來。
章平川生着一雙狐貍眼,眼尾稍稍上挑,嘴角挂着一抹漫不經心的微笑,平添三分輕佻與不羁。
此時他合上手裏的折扇,微揚起下巴,看向顏書安,道︰「難不成贏了比賽,奪了頭彩,連茶也不請我喝一杯?」目光劃過兄弟三人身後生得袅娜的幾個倩影,他稍稍站直了身子,「原還有佳人在,是本公子唐突了。」
顏書安眉頭緊鎖,盯着他,淡淡地道,「章小公子請人喝茶的規矩,顏某不敢恭維。」
「嗳,錯了。」章平川狐貍眼半眯,扇子指了指顏書安,又指向自己,道,「是你請我,可不是我請你。」
顏書安道,「改日罷。」
雖不知章平川此刻的用意何在,但顧及身後幾個小姑娘,顏書安此時只能耐着性子與這信陵出了名的小纨褲周旋。
然而章平川才不理會他的緩兵之計,「嘩」地一下展開折扇晃了幾下,對手下的侍從示意,打算強行請人了。
因為章平川素日行事無忌,極其容易得罪人,愛子心切的虞城伯便特意給他安排了一些拳腳功夫紮實的随從。這會兒十幾人得了指令,立即上前「請」人。
廟會本是熙熙攘攘、人流攢動,一見小纨褲出來攔人惹事,大多數的人為免惹禍上身,早已遠遠地躲開,因此大街上顯得空蕩了許多。
顏書安兄弟平日讀書之餘也曾習武,然而對上經過訓練的虞城伯府侍從、兼着要護妹,漸漸地就有些力不從心了。
章平川站在一旁,看着鬧哄哄的場景,開了口勸道︰「好好的非要動手做什麽呢,也不怕傷着你家小娘子?」
這邊章平川的話音才落,那一廂顏書安在一人突然抽刀揮過來的攻勢下,一不小心就松開了被他護着的顏姝的手,即便他迅速回神,可還是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顏姝摔向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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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姝!」
适才躲閃間,顏書安護着顏姝避到了長街的道旁,而長街恰臨着平湖石堤。此時顏姝摔向一旁,整個人似是斷了線的風筝一般倒向那長街與石堤之間的溝壑…
帷帽的輕紗被風卷得起起落落,早被吓懵的顏姝瞥到那不深不淺的溝壑,登時閉上了眼。
這一回躲不開了。
失重感襲來的那一瞬,顏姝的腦海裏不自覺地浮現曾經相似的一幕,那時候她也是一樣的無助,是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她的腰将她及時地攬了回去。
她依稀記得那時候鼻息間萦繞的淡淡的令人心安的青竹香氣,就像現在…
緊閉的一雙水眸陡然睜開,顏姝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一片牙色衣襟,那上面繡着精致的祥雲暗紋,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是撲在了一人的懷裏,小臉貼着那人的胸口,帷帽早不知所蹤。
蒼白的小臉慢慢地染上一層淡粉,小手慌裏慌張地撐上那人的胸膛,才要将人推開,就覺得腰間一緊,一下子又撲了過去。
伴着有力的心跳聲傳來的是并不陌生的低沉聲音,令顏姝松了口氣。
「別動。」
常信剛剛趕過來就看到自家大人抱着人家小姑娘不放的一幕,整個人當場就愣住了。
大人你這手不是只握筆和玉笛的嗎,怎麽這會兒攬着人家顏姑娘的腰就不撒手了呢?
他傻杵在原地,正犯着嘀咕,就被突然橫過來的一道冷厲的目光驚得回了神,順着溫羨的目光,常信疑惑地扭頭,一下就看到方才落到地方的白色帷帽。
常信回頭看了一眼撲在自家大人懷裏的小姑娘,見她被自家大人護得嚴嚴實實,連側臉都瞥不到,登時就領會了方才自家大人那個目光的意思。
動作迅速地拾起帷帽呈到溫羨跟前,等他接了過去,常信才轉身去幫顏家的三位公子解解圍。
溫羨緩緩地收了手上的力道,輕輕地扶着懷裏的小姑娘站直了身子,見她臻首低垂,小巧可愛的一雙玉耳通紅,薄唇不由揚起一抹淺淺的弧度。
小姑娘局促不安,他并不再開口,将手裏的帷帽親自戴在她的頭上,修長的手指勾着細白的系帶回旋扣繞,靈活地打了個結。
「站在這兒別動,不會有事的。」
那青竹的香氣淡了一些,可顏姝臉上蒸騰的熱氣卻散不去,她擡起頭,看見那道颀長的身影正走向方才攔路的那人,小手不由輕輕地握起。
章平川根本沒有注意到方才顏姝被摔出去,此刻他正在不住地嘀咕,「不就喝杯茶嘛,非要動手做什麽呢。」
突然他的肩膀被人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他怔了一下,就聽到身後傳來一個涼涼的聲音。
「這麽想喝茶?」
章平川一回頭就看到一張冷若冰霜的俊臉,下意識地慫了一下,「溫,溫大人…」
章平川不怵自家老子娘,不怕強權富貴,唯獨對與自己年歲相仿的溫羨存着三分敬畏,不為別的,只因為曾經在溫羨的手上栽過跟頭、吃過虧。
那大約是三年前的舊事,小纨褲章平川當街縱馬,險些馬失前蹄踏死七歲幼童,被人告到衙門,彼時還不是吏部尚書的溫羨恰是接了訴狀的京兆尹,他沒有按照律例杖刑、□□章平川,反而是将人帶到了城外,命衙役牽了一匹尚未馴服的烈馬,将章平川推了上去。那一日,章平川死死地扒着烈馬的脖子,被烈馬馱着狂奔了一天,一條小命險些都葬送了出去。
溫羨是信陵城裏第一個出手動他的官吏,事後章平川自然想要算賬,可惜每一次都栽了,其中有一次他暗放蠍子進溫羨居室被逮了個正着,竟差點兒被灌着生吞蠍子,吓得他連續半月噩夢連連,再也不敢招惹溫羨,甚至直到現在見着了溫羨,還會想起當初溫羨一臉和潤笑意地吩咐人給他灌蠍子的畫面。
「看來你的确是想喝茶,不如我請你,嗯?」溫羨淡淡地說。
溫羨的茶能喝嗎?
章平川立即賠笑擺手,「不用不用。」說着立即反應過來,沖着還在動手的侍從喝了一聲,「都給我住手!我叫你們請人,有叫你們動手嗎?一群蠢貨!」
侍從們尴尬地退開,心道,小公子你剛剛看熱鬧看得那麽開心,這會兒變臉倒快。
顏家三兄弟身上雖然有些狼狽,但是都沒有受傷,畢竟那些侍從也是有些頭腦的,哪裏敢真的傷人,用的不過都是些假把式罷了。
顏書安兄弟顧不得整理身上的衣衫,連忙去安撫被吓得不輕的顏妙、顏嫣和小顏嬌,見她三人無恙,又見顏姝好端端地站在不遠處,一同松了一口氣後,便記起了始作俑者。
對于章平川,他們自然不陌生,舊日只以為他是個行徑無忌的纨褲子弟,若說多壞倒未必,可今日這麽一遭,可算是把本來就沒有多少的好感消磨得一幹二淨。
顏三公子顏書宣更是怒氣騰騰地沖到了章平川跟前,方才因為抽不開身,這會兒得了機會,一記重拳便直直地揮向章平川。
拳頭奔着臉來,章平川不是個傻子,自然要躲,可還沒來得及動就被身後人按住,硬生生挨下這一拳。
顏書宣收起一貫的笑吟吟,罵道︰「吓壞了我妹妹,我叫你這輩子都當不了男人!」
他不做要人命的事,只做讓人自己不要命的事。
章平川抹去嘴角的血跡,「嘁」了一聲,聽見顏書宣這一句,竟吓得倒退半步,下意識想去護住某處。
他本來不過就是因為龍舟賽上被顏家兄弟超了過去錯失彩頭而心裏不爽,才想着當街擋住他們吓唬吓唬一下,找回一些威風,他也沒想傷人,哪裏知道顏家兄弟身邊的女眷膽子會那麽小,這麽點兒小陣仗就被吓到了。
目光逡巡四顧,章平川看到那幾個似乎被吓得不輕的小姑娘,也覺得自己方才過分了,加上旁邊有個不說話的溫羨鎮着,他便收了折扇,打算道歉。
大丈夫能屈能伸。
然而還沒等他開口,就聽到一個含着怒氣、俏生生的聲音響起。
「他本來就不是個男人,輸不起。」
說話的人是顏妙,即便經歷方才那一番亂事,她也還勉強維持了鎮定,看着被吓得不輕的顏嫣和顏嬌,想起差點兒出了事的顏姝,她氣呼呼地隔着帷帽瞪着那臉頰已經迅速腫起來的章平川。
顏妙本來就是吃不得外人虧的性子,此時若不是有顏書寧和顏書安擋在身前,她可能會直接沖過去踹人了。
章平川被罵了,還是最傷男人的話,可他卻一反常态沒有跳腳。
不是因為被一旁的溫羨震懾住了,而是因為這個聲音讓他愣住了。
先前躲開的百姓開始漸漸地圍了過來,顧及幾個小姑娘,顏書安暫時不想與章平川計較糾纏将事情鬧大,便緩緩地開了口,「章小公子今日之舉,顏某記下了。」
說完,他轉而看向溫羨,拱手道︰「溫兄今日的援手之恩,改日定當登門拜謝。」
看得出顏書安此時息事寧人的用意,溫羨淡淡颔首,啓唇道︰「此處交與我。」
顏書安報之以感激一笑,招呼了顏書宣,便領着四個小姑娘準備離開。
這一次沒有人敢阻攔了,章平川亦是跟蔫了一般。
顏姝走了幾步,忍不住頓住,側過身子回頭看向那如青竹挺拔的身影,見那人微勾着唇角露出一絲笑,連忙低頭扭身緊緊地跟在顏書安的身畔離開。
小姑娘纖細的身影漸漸地隐于人群中,溫羨嘴角的笑容斂去,目光涼涼地落在章平川身上,見他還在猶自發怔,便皺起了眉頭。
「溫大人,你知道方才罵我的那個小丫頭是誰嗎?」即便迎着溫羨迫人的目光,章平川這一句也問得十分利索,然而很快他又自顧自地道,「哦,她是顏家那幾個的妹妹,完了…」
他念念叨叨,溫羨不耐其煩,「章平川。」
淡淡的沒有半分情緒的聲音将章平川從自己的思緒裏拉了回來,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今日好像一不小心又一次栽在了溫羨的手裏,當場就垮了臉,語氣頹喪,頗有幾分破罐破摔的意味,「随你處置好了。」
溫羨輕呵了一聲,轉身離開。
明明方才看起來還很生氣的一個人,突然就這樣走了?章平川顯然有些回不過神了。
「逆子!」
一聲怒喝從背後傳來,章平川後脊汗毛直豎。
他老爹愛子心切沒錯,可今兒出門卻特意耳提面命不許他惹事,這會兒被逮個正着,章平川直覺沒好事了。
虞城伯早知幼子纨褲,竟不料他還能幹出當街攔人的事,而且攔的還是風頭正好的武安侯的家人,這不是在得罪人嗎?
而且他方才遠遠地瞧着這逆子還把那朝中的「玉面判官」給招惹了。
虞城伯覺得實在不能再放養這個兒子了,當場讓人把章平川拿繩子綁了,決心要好好整治一下惹是生非的逆子。
「借虞城伯的手收拾他兒子真能靠得住?」
溫羨才回到席上,黎便笑着問了一句。
越過臨街的窗口望去,恰好能看見虞城伯扭綁章平川的一幕,這也是溫羨适才能夠恰好救下顏姝的緣故所在了。
溫羨轉了轉手裏的酒杯,收回了視線,「自然靠不住。」
虞城伯長子早夭,到了中年才得這個幼子,自是寵溺非常,這一回縱使動怒,不過小懲大誡,哪裏能扭得回章平川的性子?
「我記得你之前說過,這章平川有可取之處?」黎覺冷眼瞧着這個家夥倒覺得他是個頭腦拎不清的。
除非窮兇惡極,不然是人都有一丁半點可取的地方。溫羨一直都認為,章平川雖然游手好閑是個出了名的纨褲子弟,但是單沖着他知道拿銀子去救濟人,說明他本性不是壞人,只不過是缺乏磨煉管教,被虞城伯教養廢了罷了。
黎看着溫羨垂眸若有所思的模樣,忽然笑了一聲,似是輕嘆般開口道︰「不過今日他動了不該動的人,踢到你這塊鐵板,怕是日後該有些苦頭吃了。」見溫羨的目光突然橫了過來,黎笑意不減,「時慕,原來鐵樹也有開花的時候,本王原以為你是個不會動心的人。」
他與溫羨是打小一起玩到大的交情,自然知道在十年前的變故發生以後,溫羨的性子幾乎已經冷清到了這天下仿佛沒有什麽能夠在他心上掀起波瀾。然而方才他看見那女子摔出去時卻破天荒地慌了,甚至連隐藏功夫都顧不得。
溫羨哂笑一聲,語氣波瀾不驚,「天下哪有不動凡心之人。」
一句話坦然默認了黎的猜測,反而令黎有些意外了,「着實有些出人意料了。」想起方才驚鴻一瞥,黎搖了搖頭,沒料到溫羨喜歡的竟是那種弱質纖纖的小姑娘。「這姑娘瞧上去身子羸弱,想來是深居簡出的,怎的就被你看上了?」
此時此刻的衡陽王殿下哪裏還有一貫的矜貴,臉上的笑容怎麽看都有些許的促狹。
然而,縱使他再如何好奇,這一次溫羨卻并不接話。
半晌,黎端着酒杯,閑閑挑眉,看着垂了眼簾抿酒的溫羨,似是無奈地勾了勾嘴角,算是知道他并不想提,便也就此揭了過去。
酒過三巡,宮中傳信,雲惠帝召衡陽王殿下進宮,黎有些惋惜地看了幾眼桌上的美酒,到底離去,只留下溫羨對着三壺兩盞清酒獨坐。
美酒于萬俟燮和衡陽王黎而言或許是不可割舍的一點心頭好,于溫羨不過是閑時偶品,只今日他卻提着酒壺自斟自飲起來。
酒入喉,一絲絲辛辣仿若滑入了心頭,糾纏得舊昔被掩下的思緒一點一點被勾起,連着那抹纖細羸弱的身影一同湧了出來。
溫羨記得,他第一次見顏姝,不是在白水鎮的街頭,亦不是在春水推浪的夜江上,而是三年前,在平州。
三年前平州的初冬料峭凜寒,紛紛揚揚的白雪在冬月初便覆蓋了整座平州城。溫羨旅經平州,因大雪封路而借居于平州啓安寺,在那裏遇見了不過十歲光景的小姑娘。
皚皚白雪,琉璃世界,紅梅初綻,身量未足的小姑娘踮着腳尖去夠那低枝上的梅花,鬥篷的風帽滑落露出猶帶幾分病色卻姣好靈秀的側顏。
彼時的溫羨雖不過十七歲的少年郎,但生于富貴鄉的他也是見多了各種絕色,可偏偏這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讓他駐足于默林外,任風雪落滿肩。
後來他每每憶及這一幕,總是能清晰地記得梅樹下那柔弱的小姑娘仰頭一剎明亮的水眸裏流露出的小倔強。
明知不可及,偏不肯認輸,像極了曾經的自己。
時隔三年,白水鎮的街頭,即便小姑娘個頭長高了些許,他還是一眼認了出來,出手救她和威脅萬俟燮去治病都是未做深思的。
在萬俟燮問他為何千方百計逼着他出手醫治一個素昧平生的小姑娘時,溫羨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
沒有答案。
只是夜裏有舊夢依稀。
打從小宋氏過世,溫羨大病一場後,總是會夢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模模糊糊,難辨真假。夢裏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他能清清楚楚記得夢過的事,只是那夢裏總有一抹身影是看不清的,就好似他永遠無法抓住的東西。直到再次遇見顏姝,他漸漸地将小姑娘與夢中人合在一起,但卻沒有絲毫歡喜,心頭反莫名生出了求不得放不下的悵惘。
「施主如此,不過是因果定數,是緣是劫,只看施主怎麽看了。」
耳邊回響起定光寺禪師的話,溫羨将手中的酒盞叩在桌上,伸手按了按眉心,未幾一聲輕嘆便自薄唇間溢出。
習慣了将一切把握在自己的手裏,如今這般心境着實令溫羨生出了幾分自嘲之意。
然而心思亂了的人并不止他一個。
顏姝幾人回了府,府上早聞說了街上發生的事情,顏老夫人不擔心三個孫子如何,只将孫女幾個招到跟前,詢問打量見她們沒有傷到,才稍稍安心,吩咐人煮了安神茶讓她們飲下後,才派了人送她們回各自的院子歇息。
芙蕖院裏,顏姝送走了自家娘親,躺在床榻上,安神茶的效用半點兒也沒有發揮出來。燈照青壁,映照出輾轉反側的身影,直到夜半平息。
因着夜裏睡得晚,次日清晨顏姝起身的時候,翠微和翠喜已經将屋子外間收拾妥當了。因見她擁着被子坐在榻上,翠微輕輕笑了一聲,轉身将昨日被遺忘了錦盒拿了進來,道︰「姑娘,這步搖是收起來,還是…」
「玉步搖本是女兒家用的物什,那溫大人嫌棄才給了你們三哥,卻被他拿來送給了四妹妹,可不就是借花獻佛麽?」
顏二公子的話猶言在耳,顏姝看了一眼被翠微捧在手上的錦盒,想到昨晚輾轉反側的緣由,便別開了臉,輕聲道︰「暫且收起來罷。」
聞言,翠微露出了點兒失望來,這麽好看的步搖要被壓箱底閑置,有些可惜了。
顏姝換了衣衫起身,梳洗後先去松鶴堂給顏老夫人請了安,之後才往東跨院去。
東跨院裏丫鬟進進出出,顏姝一進門就見一個嬷嬷在指揮着人收拾東西,認出那是蘇氏身邊陳嬷嬷,她微微蹙了一下眉尖,眼底流露出一絲疑惑來。
她記得這院子在前日就收拾妥當了,這會兒怎麽又開始整理箱籠了?
「姑娘來了?小心些,別被磕踫着了。」陳嬷嬷笑眯眯地迎了出來,給顏姝打千施了一禮,才繼續道,「夫人在那邊校場上,剛剛還念叨着過會兒就去瞧您,沒料到姑娘這就來了。」
聽說蘇氏在校場上,顏姝不由牽唇笑了。
她家阿娘雖然是回了信陵、身居內宅,但這每日晨起練功的習慣還是沒改。
腳下的步子移了方向,顏姝轉身往東邊走去。
東跨院的校場是當初顏桁特意寫信回信陵拜托主持中饋的長嫂讓人收拾出來的,場地雖然不大,但足夠施展拳腳。
校場的兩邊擺着整整齊齊的兩立兵器架,上面擺滿了各式兵器,校場中央的空地上,身着一襲绛紅色衣裳的蘇氏正手持長槍揮舞,動作流暢,頗有幾分游龍之勢。
顏姝靜靜地站在一旁,直到蘇氏收了長槍,站在那兒用袖子擦汗時才開口喚了一聲。
蘇氏扭頭就看見自家俏生生的閨女兒,布着薄汗的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笑容,随手将長槍扔進兵器架,便走了過來。
蘇氏不似一般的婦人,因着自幼習武,又在邊城待了十多年,跟着顏桁也上過沙場,性子就十分的爽朗,走起路來也是腳下生風。
「大早上的露氣濕重,怎麽就到處跑了?」因見顏姝眼下有淡淡的青色,蘇氏便有些心疼,「昨兒個被吓壞了吧?放心,你爹會收拾那個不長眼的臭小子。」
顏姝挽住蘇氏的胳膊,「阿娘,我沒事的。」頓了頓,才有些遲疑地開口問道,「我方才過來,瞧見陳嬷嬷在領人收拾箱籠,阿娘之前不是說暫時不回平州去了,怎麽…」
蘇氏牽着顏姝回了屋,自己倒杯水喝了後,才笑着與她解釋,「平州眼前是回不去了,只不過咱們也不在這裏住了。」
「不在這裏住了?」顏姝倏爾睜大了水眸,「我們要搬出去嗎?」
蘇氏笑着點了點頭,知道顏姝定是疑惑,便與她道,「你爹如今封了侯,今上親賜了宅邸,咱們啊自然得搬過去的。」
「那祖父與祖母呢?」大伯、二伯和四叔各自有家業,顏姝沒問,只是想着自家三房本就常年不在信陵,如今乍一回來就搬了出去,豈不是要寒了老人家的心?
小姑娘水汪汪的眼楮明亮澄澈,神色認真的模樣教蘇氏看了莞爾,「原是想接過去一起住,只不過老人家不願意麻煩,左右宅子離得不遠,平日裏勤過來這邊也方便。」說着又伸手撫了撫女兒柔軟的發絲,蘇氏有些慨嘆,「一轉眼娘的小阿姝也長大了。」
當初那個小小的軟軟的娃娃一轉眼間就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心思細膩,懂得為別人着想了。
她想起這麽多年來在平州的日子,垂了眼眸,對女兒道,「阿姝,你會不會怪娘這些年沒有好好陪你。」
蘇氏是在陪同顏桁往平州赴任的路上懷了顏姝,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女兒嬌嬌軟軟又有些不足之症,她本該悉心呵護,可當初卻因為年輕未收性,照看女兒的時間甚至都沒有常在軍營的顏桁多。等到她穩住柳營的女兵,想要收心照顧女兒時,顏姝已經學會了自己走路,自己吃飯,自己喝苦巴巴的藥…
她不是心思細膩之人,只覺得女兒雖然嬌弱,但是繼承了她和顏桁的堅強,反生出欣慰,不覺就疏忽了,直到這一次分開久了,乍一見顏姝,蘇氏才恍然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又錯過了什麽,心頭綴滿了歉疚。
顏姝輕輕擡眸看向蘇氏,側着腦袋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阿姝知道娘一直都很疼愛阿姝,怎麽會怪阿娘呢。」
規訓女兵本就困難重重,蘇氏每次回到将軍府都是夜半,可不管再累,都會去顏姝的屋子看看她,這些顏姝都知道。
或許她也曾生過埋怨的心思,但是她們總是一家人在一起,她也是爹娘的心頭寶不是嗎?
女兒體貼,蘇氏心裏熨帖,但還想趁着如今閑下來了,多彌補一些。
看着顏姝身上的衣衫,蘇氏道,「改日娘領你去重新做幾身新衣裳,還有這釵環也置換些新的。」蘇氏不會女紅,沒法親手為女兒裁剪衣衫,但銀子管夠。
因提到釵環,蘇氏便想起昨日聽說的玉步搖之事,問道︰「聽翠微說,昨日龍舟賽的彩頭你三哥哥送你了?」
玉步搖又被提起,只這一次顏姝沒有想別的,只細細地将步搖的來歷與蘇氏說了,末了又問她這步搖該作何處置。
蘇氏颔首︰「先收起來罷。」
那步搖畢竟不是雲惠帝直接賜給顏家人的,中間經了溫羨的手,女兒若是戴出去怕是不合宜。
顏姝點點頭應下,陪着蘇氏一同用過了早飯才回芙蕖院去。
武安侯府的宅邸定在與顏府隔一條街的筇華街上,因着是雲惠帝禦賜,宅址擇定後就立即動了工,未及一月便修建好了。顏桁得了顏老爺子示意,請示了雲惠帝後,着人擇了六月初六喬遷。
六月初五夜,溫羨坐在竹裏館,因聽到隐隐傳來的動靜,便召了府裏的管家岑伯來問。
岑伯見自家主子皺着眉,便道︰「隔壁閑置的舊宅子翻了新修竣,聽說明天就有人搬過來,這會兒怕是連夜在收拾?」
端午後,溫羨便被雲惠帝指派出了信陵,今日不過才回府,一時不知自己要多個新鄰居。
「可知是朝中何人?」筇華街上住的都是朝中官勳,這般時候搬過來的,溫羨想起了一人,問岑伯,「是武安侯?」
岑伯點頭,又聽到隔壁的動靜,便請示道,「大人這些日子勞苦,莫若我去隔壁說一聲?」
溫羨擺了擺手,「不必了。」
屋外風吹竹動,「沙沙」的聲響将那動靜掩去幾分,溫羨擡頭看向窗臺上的斑駁竹影,半晌開口還留在書房裏的岑伯,「武安侯,可有送帖子過來?」
岑伯怔了一下,愣愣地道︰「前幾日送了來。」
自家大人曾在平州救過武安侯顏桁,那請帖還是顏家四爺親自送上門來的,也因為這個緣故,岑伯沒好當着顏四爺的面退了帖子,這會兒見問,便試探着開口問,「大人明日要去?」
聽見溫羨淡淡地「嗯」了一聲,岑伯詫異了一下,但很快就鎮定了下來,「那我現在立刻去準備随禮。」頓了頓,又問溫羨随禮的禮制,畢竟以前各府設宴送了帖子來都是被拒之于門外的,岑伯沒有準備随禮的經驗,也揣摩不透自家大人對武安侯府的态度,只好謹小慎微地細細問了。
溫羨修長的手指在桌案上輕輕地叩了兩下,提筆在紙上寫下幾樣物件的名字後交給岑伯,「按這個準備。」
岑伯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瞄一眼就張大了嘴巴。
綠釉狻猊香爐、銀白點珠流霞花盞、和田碧玉畫壁琉璃杯盞一套…雖不過六七樣,但各個都是稀品。
岑伯為自家大人的手筆驚到,但也不多問,捧了禮單就下去準備了。
第二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沒有十分灼人的驕陽,徐徐吹過的夏風也摻了兩分涼意。
武安侯府開府的日子,前來恭賀的賓客不少,熙熙攘攘為往日頗有幾分冷清的筇華街平添幾分熱鬧的煙火氣。
溫羨持帖到時,酒席已開,他随着侯府的小厮走到花廳,未曾多看席間其他一臉意外的賓客,徑直走到顏桁跟前,奉上賀禮,道︰「晚輩來遲了。」
送往溫羨府上的請帖是顏桁親自捉筆寫的,只他後來聽顏四爺細說了溫羨的脾性,知他從不抽身這些應酬,便當他今日不會出現,因此這會兒見了人,倒有些意外之喜,「不遲不遲,正好。」
說着他忽又皺了皺眉,「倒是沒聽到車馬動靜。」
溫羨和煦一笑,「晚輩就住在隔壁。」
「…」顏桁愣住了。
席上有人聽見,這會兒便開口笑道︰「怪不得溫大人今日會出現,這以後就是鄰裏呀。」
隔壁的宅邸大門常閉,顏桁之前未曾注意,這會兒聽了這一句便咧嘴笑了,客氣道︰「看來是緣分啊,以後多來府上坐坐。」
溫羨淡淡一笑,應下。
酒過三巡,忽有小厮從花廳外慌裏慌張地跑到顏桁身旁回禀,言道定國公溫恢攜禮登門了。
顏桁的一張笑臉頓時繃住了,他記得可沒給什麽勞什子定國公府送過請帖,溫恢這厮怎麽會不請自來?
若順從心意,顏桁很想閉門拒客,然而此時不行,人多口雜,他再大喇喇也知道不能授人以柄,更何況溫恢官大一品壓死人?
顏桁起身出去迎客,走到花廳門口忽然頓住腳步,他回頭看向依舊坐在席上的溫羨,見他神色淡淡的,搖了搖頭才往外去。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溫恢客客氣氣地送禮上門,顏桁心裏縱使對他沒好感,這會兒也只能扯出假笑應付,将人引至花廳,廳內的人大多起身與溫恢寒暄,唯有那一襲蒼青色的身影如蒼山翠竹凜凜獨坐,自顧自地斟酒獨飲,卻是半分眼角的餘光都沒有施舍給溫恢。
二人的恩怨糾葛,席間衆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會兒也都消了音,一場歡歡喜喜的喬遷宴的氣氛瞬時就變了。
顏桁勉強笑着斡旋,心裏卻窩了火氣。
信陵城裏人心忒複雜了些,真不如平州百姓爽快。
溫恢被引到正席上座,不偏不倚與溫羨隔桌相望。溫羨垂目飲酒,雖未看對面人一眼,但也知道溫恢此刻只怕該後悔過來了,嘴角緩緩勾出一抹譏諷的笑。
一場飲宴接下來便在極其詭異的氛圍中結束,顏桁歇了留客的心思,着三個佷兒送客,自己則看着那端坐不動的溫恢和溫羨二人,額角青筋直跳。
溫羨瞥見顏桁隐怒的模樣,緩緩地起身,邁步走到顏桁跟前,「今日給您添了麻煩,改日晚輩定當登門賠罪。」
「麻煩」本體聽到這一句,臉瞬間就黑了,只是還沒等他開口,便見顏桁拍了拍溫羨的肩膀,「這跟你有什麽關系。」
跟溫羨沒關系,豈不是指責是自己的錯?
溫恢刷地站起身來,冷着臉道︰「武安侯,我告辭了。」
「慢走。」顏桁立即回道。
「…」
溫恢今日登門原還存着拉攏顏桁的心思,如今見着顏桁的态度以及溫羨,他是徹底歇了心思,冷哼了一聲,便揮袖離去。
顏桁并不親自送人,只站在原地暗啐了一口,啐完他又用略帶憐憫的目光看向溫羨,道︰「學誰都別學你老子。」
人狠心毒還沒眼力勁兒。
說完,顏桁忽然憶起顏四爺提過,溫羨最忌諱別人拿他和溫恢的父子關系說事,一時有些覺得對不住人了。
然而溫羨卻淡淡地開口道︰「我沒有這樣的父親,自然不會學。」
顏桁長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說話。
不多時,溫羨辭了顏桁回府,出了顏家大門,才走幾步就看見定國公府的車馬停在自家大門前,目光頓時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