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相逢
江南有兩處繁華地,一是江畔的秦家莊,二是城郊的羽寧坊。
秦容雙一行人方行至城郊,烏雲便壓了下來,又是一場春雨将至。
“前邊就是個茶肆,我們到那邊歇歇腳,待這陣雨過了再趕路吧。”
“也好。”
秦容雙亦瞧見了不遠處的茶肆,剛欲提起,倒教樂元泰搶了先。
這茶肆立于羽寧坊邊上,是個三層高的小樓,爬上頂層便可窺見羽寧坊的全貌。
羽寧坊是近幾年興起的商圈,規模不大卻甚是繁華,素有“小京城”之稱。傳聞這一帶亦是在齊公子名下。
秦清雙俯瞰着阡陌交錯的小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下已是癢癢,“待雨過後我們去羽寧坊逛逛吧,橫豎夕陽将歇,明兒我們再啓程也不遲!”
“你們去吧,一會兒分頭走,我和蘭筠先去找客棧。”
秦容雙依舊蒙着面紗,對逛街采買之事并不熱衷。
倒是小蘭筠,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家主兒,“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一起去嘛——”
瞧着小蘭筠微翹撅起個小嘴,秦容雙寵溺擡手将她把鬓邊的碎發撩到耳後,彎了彎眼道,“行吧,那你同二小姐一道去。”
“姐姐一人可能方便?”
“嗯,”秦容雙抿了口溫熱的茶水,眺向遠處,指向目之所及的客棧道,“你們晚些到迎來客棧尋我吧。”
不多時,窗外的雨果真淅淅瀝瀝下了起來。
于茶肆裏避雨的人漸多,嘈雜的人聲中映出了百态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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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茶肆攬客甚是包容,中有富家子弟,亦有流浪乞兒。
秦清雙平日裏養尊處優慣了,此時身旁蹲着兩個衣衫褴褛的稚子便覺渾身不自在,生怕下一秒虱子便竄到她身上來。
“外邊雨勢漸收,不若我們下去走走吧。”
秦清雙總是如此,最是能不動聲色将厭惡之物撇開。
樂元泰自是順着她的意,“好。”
待他們一行三人離去後,秦容雙方俯身朝兩個不過五六歲的乞兒做邀道,“坐到椅子上來吧,地上涼。”
“不、不用了。”
稍大一點的女娃下意識地将弟弟護在懷裏,見着秦容雙蒙着面紗更是警惕了幾分,站起身拉着弟弟就要往外走。
秦容雙輕嘆了聲,對自小流浪在外的乞兒而言,警覺些總歸不是壞事。
她從包袱裏掏出一錠銀子方想遞與兩個乞兒,擡首時卻見一白衣公子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你們兩個鬼靈精,那位姑娘沒有惡意的。”
那公子伸手越過了那兩乞兒的頭頂,将秦容雙手裏的銀兩接過轉遞與他們,“吶,這是這位姑娘給你們的,去買碗熱湯驅驅寒吧。”
女娃接過銀兩後,旋身朝秦容雙深鞠了一躬,“謝謝姑娘。”
秦容雙卻打那公子出現起,視線便落在了他身上,那女娃說了什麽亦入不了她的耳。
她便這般,呆呆地打量了那公子許久。
明明她從未見過此人,可為何見到他時會心痛如斯,好似他們已認識了一輩子。
“姑娘認識在下?”
那公子出聲時,已是掀袍在秦容雙同桌坐下,而那對姐弟也早在他們視線之外。
回過神的秦容雙撇開視線後緩緩搖了搖頭,“萍水相逢,是我唐突了。”
那公子眼底劃過一抹輕易難以察覺的失望,可其中又雜有些許慶幸。
片刻之後,他溫溫笑開,“在下長烨,幸會姑娘。”
他并未問秦容雙作何稱呼,容雙亦未自報家門。
她雖覺此人很是熟悉,然而他帶給她的感覺,她卻不甚歡喜。
這雨約莫只下了小半個時辰,長烨坐下後不多久,秦容雙道了幾句客氣便離了茶肆。
可在客棧歇下後,秦容雙的心還因着長烨隐隐不大舒服。
她尚坐在榻上發着呆,小蘭筠已是采辦歸來,興致極高地向秦容雙展示着戰利品——
“小姐小姐,這兒的綢緞莊果真名不虛傳,你摸摸這面料——”
“而且呀,我今天聽街上的人提起坊主,也就是那齊公子,都是贊譽有加。其實小姐,我覺得那齊公子确實蠻好的呀,你要不再考慮考慮?”
“小姐——”
小蘭筠自說自話了許久,秦容雙皆未曾給出反應,她從未見過自家主兒這般模樣,不由得慌了神,“小姐你怎麽不說話?別吓蘭筠了。”
秦容雙順着小蘭筠的詢問,不由自主道,“心口疼。”
聞言小蘭筠面上的急色更甚,年紀尚幼的她獨當不了這一面,道一聲“小姐等我”,便疾步跑出屋外尋人。
回過神的秦容雙本想喚住小蘭筠,奈何這丫頭跑得比兔子還快。
在無趣的人生中,小蘭筠當得是秦容雙生命裏的一抹色彩。
被小蘭筠這一攪,秦容雙心中郁結散去不少。她拾起心神,重又帶上面紗,想外出向店家讨些熱水洗漱。
不曾想,她剛步出房門,便和長烨撞了滿懷,下一瞬便被他穩穩箍在了懷中。
“沒事吧?”
不意來者竟是長烨,秦容雙猛地擡頭,一下便撞進了他溫柔的眼波裏。
四目相對,兩人一時間皆忘了動作,倒是後邊趕來的秦清雙出言打破了這個場面——
“姐姐,蘭筠說你不舒服,可是染上了風寒?我已叫元泰前去請大夫了。”
見秦清雙上前,長烨這才松了手,再度關切問道,“怎麽樣,現下感覺如何?”
現下的他,眼中只有秦容雙一人。
同秦容雙反複不斷地做夢不同,長烨自生下便有着關于秦容雙的記憶。
他是秦容雙在夢境裏也要剜去的存在,秦容雙卻是真切存在于他生命裏的上一世。
康文帝下江南那年他不過兩歲,尚在襁褓的他求彼時恩寵尚在的母妃無論如何也要将皇上留下來。
哪怕只多留一天,也能改變秦容雙的命數。
母妃驚訝于他早熟于同齡皇子,卻也依言照辦。
康文帝推遲了三天南下江南,解除了與秦許氏命運間的相扣,秦容雙也得以在宮外安穩長大。
此後,他于宮中苦捱了十數年的相思。終在康文帝要賜他封地時,讨了江南一帶,花三年時間建起了羽寧坊。
女子及笄便可出嫁,可為他引得容雙重生的仙人卻要他待秦容雙年滿二八方可相見,否則又将是一段無疾而終的緣分。
這一次,他謹而慎之,直到前日方敢托媒人上門……
“本無大礙,是頑婢大驚小怪,教公子見笑了。”
秦容雙小退了一步,客氣而疏離地朝長烨盈了一身。
“姐姐,你與齊公子認識呀?”
“齊公子?”
秦容雙一時未反應過來,倒是長烨溫溫笑了開,“在下姓齊,是這裏間的坊主。”
聞言秦家姊妹雙雙錯愕,秦清雙向來眼高于頂,然而卻在客棧前廳遇着長烨時願意放下身段,主動搭讪。
卻不曾想,這個令她心動的男子,竟差點成了她的姐夫。
在得知長烨姓齊的當下她就該想到的,可她與秦容雙一道長大,哪樣不是件件壓了她一頭。
她想過求娶秦容雙的許是個年過半百的糟老頭,又許是個命不久矣的痨病鬼,卻斷斷想不到,他竟是此等的玉質金相,令她一見便傾了心。
如此人品樣貌,怎會瞧上破了相的秦容雙?
既是道出自己的身份,長烨倒也直接,“在下可否相問秦姑娘,何故要退了你我之間的婚約?”
“……”
對上長烨的視線,秦容雙的心又隐隐悶疼了起來。
的确,如長烨這般家世人物,她并無再挑揀的道理,可心下卻有着不甘和莫名的委屈,叫她更加無法接受這樁親事。
“齊公子便不要挖苦我了,依公子的品貌,何愁找不到合适的大家閨秀。”
“姑娘怎知,你我不是命定之人?”
秦容雙垂眸靜默了片刻,繼而緩緩道,“……不是。”
躍下城牆那一刻,她唯願同長烨來生不再相見。
她從未恨過長烨,只是心涼,無望罷了。
然而在她身後,她永遠不會知,在她受封公主當日,長烨失神摔下馬,被踏斷了一根肋骨。
她永遠不會知,長烨避走南陽十載,日日為她思念苦捱。
她永不會知,長烨登基後同秦清雙走得近,是為了借其名字與她脫身,從而徹底洗去康文帝所加與她的所有身份。
她永不會知,長烨于城門外跌下馬來,不顧血污擁她屍身入懷。
她亦永不會知,長烨稱帝的那二十年,空置了後宮,未曾留下子嗣。
這些種種,長烨尚不及向他訴說衷腸,便先迎來了她決心赴死的消息。
長烨既希望她記得他,又怕她憶起他加與她的種種委屈。
從南陽返京,他心下重重矛盾。他知若非秦容雙使了非常手段,帝位斷輪不到他手上。
他怕物是人非,怕成其傀儡。
因而再見時,他刻意冷淡,然轉身卻已繳械投降。
可他沒想到,她竟連自己親妹妹也下得了手。
惱怒之下,他口不擇言,斷了她的生念。
孤家寡人,他做夠了。
這一世他只願,目之所及是心中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