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人生飄萍,聚散有常。
??常儀韶的沉靜中夾雜着一股莫名的悵然和悲涼,謝青棠像是被縷縷幽煙纏繞。那陡然生出的寂寞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将她扔入了浪潮中。到了這份上,有一些話不知怎麽說出口了。她眨了眨眼,一個“你”字出口,常儀韶也恰在此時默契地出聲。
??“明天還要上山割漆麽?”常儀韶問道。
??謝青棠的思緒一轉,那點兒情緒飄散,她對着屏幕裏的常儀韶彎着眸子笑了笑,應道:“不了。接下來開始進入漆器的制作了。”
??“好。”常儀韶點頭道,“那你要小心一些。不要傷着手了。”手工藝與機器制作的不同,完全靠一雙巧手來把握。老師傅們的手上都是一層厚厚的繭子,是日複一日累積下來的。謝青棠應該是初次接觸吧?她怕見到一雙傷痕累累的手。
??“好的,我會小心的。”謝青棠的語氣輕快了起來,這點把握自然是有的。至于割漆——那不是初次嘗試麽?其實也沒有什麽大礙。
??常儀韶聞言後,又細細地囑咐了一番。謝青棠不是粗心大意的人,可她若是不說出口,便心中不安。
??挂斷了視頻通話後,常儀韶并沒有如往常一般關燈入睡,她背靠着靠枕,薄唇緊抿着,眼睫披垂投下一小片的陰翳。是她自己提到的聚散有常,她與學生之間如此,那麽與謝青棠之間呢?抛除了那一份契約,她們之間什麽都不是。
??原以為等待的、準備的時間足夠,可眼下看來,很有可能一錯身就沒什麽都沒了。
??她的心中驟然生出了一股緊迫感。
??“漆器胎制作急不得。”
??從第一天開始,手藝老道的師傅們便一直重複着這句話。他們在此道之上浸淫了十多年,早就熟能生巧,不過為了照顧學徒,他們的動作放慢了很多。謝青棠拿到手中的是一塊松香木胎,她打算做一個方形的漆盒,主要用的是“頭粘”這種技藝——靠着打眼開榫頭将它們粘合起來。
??“制胎、打底、布漆、做灰、糙漆等工序一個都省略不得,要小心謹慎,一不留神就毀了。”老師傅眯着眼笑了笑,又道,“在真正做一個漆盒之前,小謝,你得先練練手。”
??謝青棠自然想拿出自己最好的作品,聽了老師傅的話,頗有感觸地颔首。
??在印染工藝區她停留的時間不長,但是在這邊,兩倍或者三倍的時間都不止。漆器胎是她自己做,漆也是她親手調制的,想要到稀稠适度,能夠挑起挂絲,還需要廢一番功夫。一直到了六月中旬,白日裏她幾乎沒得空閑,她準備的禮物也不過完成了漆器胎制作工藝,在此時的漆器是樸素無紋的,為了使它變得精美華麗,還需要進行裝飾工藝。
??“小謝,先把這些書拿回去看看。”老師傅家中藏書并不少,上面記滿了筆記,都是過往總結出來的經驗。來到這邊的學徒其實不少,不過像謝青棠這般耐得住性子的,到底是少數。老師傅自然也極為喜歡她,恨不得傾囊相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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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好幾本書都是講得髹漆工藝,罩漆、描繪、刻漆、雕漆……在這麽多的工藝中,謝青棠偏偏走了一條對于初學者而言算是比較難的路。老師傅自然喜歡她從簡單的“罩漆”學起,不要好高骛遠,可偏偏謝青棠在此事上執拗了一回。
??“我們這群老骨頭,年紀大了,只要有一個人學了,祖輩的心血便能傳承下去,我們就滿足了。”老師傅笑道,他們從姜廬那邊了解到這點,小謝在各個工藝區流轉,能不能留下來尚是一個未知數。他們早就沒了關門弟子的想法,要不是想讓這些技藝遍地開花,他們根本就不會到這博物館來。
??“會有的。”謝青棠的眸光明亮,今時不同往日,有博物館在,有上面的人做支撐,傳承定然不會斷。這大部分人都匆匆路過之處,對她而言是一片樂地。如此才是她心中向往的養老生活,縱然手中忙碌,但是心如閑雲野鶴,痛快至極。
??常儀韶是在六月快結束的時候來到沈城的。
??這已經到了單件短袖都覺得炎熱異常的天氣。
??漆胎上抹了近百層漆,汗水順着謝青棠的額角往下淌落,她神情專注地望着漆胎,手中穩穩地拿着刀,在漆胎上剔刻層層疊疊的花紋。她在過往的生活中,接觸過雕塑這一技藝,這雕漆的環節等适應了之後,便得心應手,一刀一線,紋理粗細均衡。連老師傅都贊嘆不已,這不像是一個初學者能展現出來的本事。
??謝青棠不好說過去玄異的生活經歷,只是笑道:“以前接觸過。”老師傅們心領神會,一副了然的神情,也不再多問。他們望着謝青棠的動作,時不時出聲指點幾句,以求在工藝上達到一個更高的水準。
??直播間中,謝青棠的顏粉、歌粉來來回回,只是稍作停駐,留得最久的是手工藝愛好者,他們“貪婪”地汲取着知識,同時也會在直播間評論區以及謝青棠微博留下評論——而謝青棠在看到之後則是會次日向老師傅們請教。
??正如她自己所言,她只是一個橋梁。
??“小謝,這漆盒是要送男朋友的?”老師傅打趣道。
??謝青棠的反應快,還沒想通透一句話便脫口而出:“不是,是女朋友。”老師傅詫異地望着謝青棠,片刻後意味深長的“喔”了一聲,謝青棠這才反應過來,她的耳垂微微發紅,又道,“是女性朋友。”
??手工藝博物館大部分館區都是對外開放的,以姜廬老先生為代表的一群傳承人,樂于傳道受業。
??常儀韶在到了沈城将東西放到了住處,便驅車前往手工藝博物館。在展覽區轉了一圈後,在熱情的阿姨帶領下,前往了髹漆工藝區。白牆黑瓦的院子,走入大門映入眼中的是一塊影壁,上面的浮雕向人展示着髹漆的過程,上方則是題着“獨具匠心”四個大字。
??“走過影壁就是了。”阿姨笑了笑。
??到了這一片前,只覺得一股沉澱和清寂,可等走近了,才切身體驗到其中傳出的熱鬧與喧嚣。
??坐在院子裏的人并不少,只是謝青棠的聲音格外清晰明了。
??“女朋友”三個字傳入了耳中,常儀韶的心湖被扔入了一塊石子,一圈又一圈蕩開了漣漪。她明白謝青棠的意思,只是這三個字回味起來,仍舊讓她心生歡喜。
??謝青棠要她順從心意,追求個痛快自在。
??如果是順從內心深處的想法,那她不想自己與謝青棠之間出現分離。
??“小謝,你的朋友過來啦!”阿姨的嗓音大,在常儀韶邁出步子之前,她已經中氣十足的喊了一聲。
??謝青棠吓了一跳,手中的刀險些走偏。她放下了刀,拍了拍胸口,暗道了一聲幸好,同時心中又浮現了幾絲疑惑。朋友?她能有幾個朋友?難不成是齊喻過來了?不太可能——除非此處有能夠入她畫中的缪斯,不然她怎麽肯離開畫室?
??左思右想都摸不着答案,可即将繞過影壁看到來訪之人時,謝青棠的腳步忽然一頓。她的腦海中浮現了一個讓她既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應該如此的人選——常儀韶。
??她的矛盾心緒并沒有持續多久。
??就算是腦海中有了這個猜測,在照面的那一刻,她的臉上仍舊是浮起了一抹倉皇,還有一絲她自己都察覺不到的信息。“你、你怎麽來了?”謝青棠的腦子停止了運轉,舌尖也像是打了個結。
??“你在這裏。”常儀韶輕聲道,她凝視着謝青棠,過往的一幕幕在眼前交錯成一場倒放的影片,真實站在跟前的人,比之屏幕裏更加真切,可仍舊是無法觸碰。
??謝青棠沉默了片刻,她擡眸對上常儀韶的視線,問道:“那邊事情都解決了?”
??“是,都解決了。”常儀韶莞爾一笑。
??謝青棠松了一口氣,她還擔心常儀韶不顧一切跑過來呢,如果是這樣,她大概是承受不起這“恩寵”的。
??“小謝啊,朋友過來了啊?那你先去玩吧,漆盒已經差不多了。”老師傅大笑着道。
??常儀韶來了,自然不能将她晾在了邊上,謝青棠需要這短暫的“假期”,她一轉身喊了一聲“謝謝”,就上前一步拉住了常儀韶往外走去。
??人來人往的嘈雜地,不适合談話。
??“你什麽時候過來的?”她的步伐有些快,一連走了幾十米,她才意識到什麽似的,松開了被她拉着走的常儀韶。
??“沒多久,我在展區逛了一圈。”常儀韶應道。
??“感覺怎麽樣?”謝青棠轉身,她的笑容溫和,面朝着常儀韶倒着走路,腳步輕快,身上滿是鮮活的朝氣。
??一句“像你”在舌尖盤桓,到底又被常儀韶咽了回去。“很鮮活。”那些器具是死物,但它們并不會死氣沉沉。
??“确實。”謝青棠停住了腳步,她望着常儀韶,又道,“你還沒回答我,你怎麽過來了。”
??“我答應幫你的,要剪輯出片子,當然到了沈城更加方便。”常儀韶不疾不徐地開口。
??謝青棠點了點頭,并沒有懷疑常儀韶的用心,她道:“然後呢?”念及常儀韶曾說過的“聚散如常”之類的話語,她總覺得常儀韶來到此處并沒有這麽簡單。
??沒有等到常儀韶的後續話語,她思忖了片刻,自己回答道:“是為了解除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