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摩耶平臺的官方號第一時間轉發了謝青棠的微博,并附上了民間手工藝博物館的官網和簡單介紹。
??常青願意看在常儀韶的面子上給謝青棠推廣,但是首欄推薦位則是權衡利弊的結果。他們早早地知曉了上面的風向,知道自己要做的就是緊跟步伐,最好能夠在市場上搶占一席之地。他跟常儀韶不同,他是一個商人。
??手工藝博物館歷來低調,只在一些手工藝愛好者耳中相傳。只是看着官網上一連串傳承人的介紹,就算是黑子也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他們都是聞名遐迩的大師,是将國粹代代相傳的傳承者,哪一個拿出來不是震驚四座?
??藏龍卧虎的博物館使得一些人收聲,但仍舊有部分尚在強辯,認為謝青棠的直播有失偏頗,着力點在她自己身上,而不是那些大師——鏡頭裏幾乎沒有出現幾個大師,都是鄉野人。
??反駁的聲音來得也很快,而是不怎麽上微博看信息的大師親自打臉。他們的技藝哪裏來的?有家傳,有四處走訪,他們的老師就是這些不被人瞧得起的“鄉野人”。
??“我們不是創造者,只是用了點心思将它們收集歸納了起來,從而不使得我們的民間傳承徹底斷絕。”相較于無名之人的嚣張,大師們的語氣足夠謙遜。
??莫平是嚣張的無名之人中的一個,他是手工藝愛好者,關注主播“什麽都能做”已經有好幾年了,是他的忠誠粉絲。這一回因為首欄推薦位沒有自家主播的位置,反而讓一個籍籍無名嘩衆取寵之輩占據,他怎麽能夠不氣憤?
??微博上的一小部分主播聯合起來向摩耶平臺提出了抗議,莫平同樣被他們的粉絲狂流卷攜着,一股腦兒湧向了底下,非要挑出刺來。他的思緒在謝青棠發出微博的時候清醒了片刻,然而那些抗議的人又找到了名頭,從謝青棠直播內容的錄屏中剪輯出了一小節——謝青棠說得冠冕堂皇,只是借着直播的機會展現自己和一些老婦,好博得名利。
??莫平的那點兒清醒瞬間被這樣的言論給帶走了,繼續摩耶平臺官博底下質問。
??——能夠去那邊做直播的主播那麽多,為什麽偏偏是那叫“棠溪”的?
??摩耶平臺官方號竟然回複了他:“因為直到此刻,只有棠溪才産生了這種念頭。”
??莫平一時間無話可說,等到大師那久不見動态的微博更新,他才仿佛被狠狠拍了一巴掌似的驚醒,眼冒金星,許久之後他的心神驚醒,意識到了自己的狹隘。他只是看了片段,就順從人潮的呼喊給主播定了罪,他有什麽資格說話?
??在重新觀看了錄屏之後,莫平才意識到,這合輯并不是為了告訴大家大師如何如何得厲害,而是讓一個普通的人沉浸在技藝之中,靠着親身體驗來傳遞知識。它不是在“秀”技藝的美好,它在傳遞“星火”。那些他所瞧不起的老人,哪一個不是浸淫在此道中許久的?她們或許目不識丁,但她們的身上有匠人的風骨,她們的技藝足以為人師。
??莫平在此刻幡然醒悟。
??他知道主播不會在意他,可仍舊是跑到了謝青棠的微博底下寫下一長串道歉的話語,他曾經激烈的言辭化作了深深的愧疚,反而成了一柄刺向自己的刀。不出意料,主播沒有回複他。但是手機提醒他動态越來越多,點贊的、回複贊同的。
??只要有一個人在看了他的這段話後生出感觸,意識到自己的狹隘與鄙陋,都是一件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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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青棠無暇顧及網上的風雲,再從印染工藝區到了髹漆工藝區之後,她的閑暇時間變得更少。印染的時候,需要自己去采藍,到了這邊同樣,需要自己前去“割漆”。
??物尚天然,科學技術的進步使得塗料和化學類油漆漸漸普及,日常生活中幾乎見不到“天然漆”的身影,但是在這群傳統工藝人裏,他們知道自己需要堅守這一方陣地。
??“割漆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又髒又累,而且漆樹的漿液要是不小心粘在了皮膚上,會紅腫發癢。”老師傅一邊說着,一邊遞來了圍裙和手套。
??林子裏的蚊蟲并不少,滿地的雜草,只是用鐮刀開出了一條小道。謝青棠跟在老師傅的身後,腳踩在落葉上,發出了窸窸窣窣的動靜。她看着老師傅利索地在一棵樹幹褶皺的漆樹上拉開了一道月牙形的小口,再将早已經準備好的塑料容器卡在了口子下方,讓漿液緩緩流淌進容器之中。
??“俗話說‘小暑開刀,寒露收刀’,其實在我們這兒,四月到八月間都可以割漆,不過這漆液的質量,還是盛夏三伏天的時候最好。現在還算是有些早。”老師傅又介紹道,跟謝青棠說話的功夫,他又動作娴熟地割出了另外一道口子。
??要想學割漆這門功夫,還是需要自己嘗試。謝青棠的悟性還算不錯,沒有見識過割漆的場面,卻也見過其他類似的。在老師傅教了手法後,她也上前來躍躍欲試。
??“拿着刀手要穩,口子得直線似的,還得均勻。”老師傅看着謝青棠說話。
??謝青棠沉着氣,在這足足長了五年的漆樹上留下了它的第一道口子。漿液順着樹幹流淌,大半落在了塑料容器中,在一開始還是乳白色,等時間一長,氧化程度深了,就慢慢變成了栗色。
??“等到幹了就會變成黑褐色。”老師傅見謝青棠對此感興趣,嘿然一笑道,“白賽雪,紅似血,黑如鐵,說得就是它呢!”
??謝青棠和老師傅的身上都攜帶着便攜攝像頭,只不過他們穿梭在林子間,畫面并不像剪輯出來的成片那麽穩當。謝青棠到底是生手,不像老師傅那麽經驗充足,就算是戴着圍裙、手套,不免還是沾染了些許漿液。她的身上帶了藥,只是手背上那一點,瞧上去還是有些紅腫發癢。
??——割漆啊,我爺爺那會兒種了好多,現在都沒人了。
??——主播真是敬業,在空調房裏坐着不好嗎?
??——經驗是“走”出來的。
??常儀韶在空暇時間掃了眼直播,不難從彈幕以及評論中發現謝青棠沾染到漆樹漿液的事情。
??她的眉頭一蹙,心中略有些慌亂。漆樹帶毒,它的漿液容易讓人發癢過敏。不過很快,她便讓自己平靜了下來。博物館那邊常年有工人割漆,應對的方法多得是,她此刻的擔心到底是有些多餘。
??她在渝城的事情尚未徹底結束,還不能孤身奔赴沈城。
??她要是不顧一切前往,只會讓謝青棠覺得詫異與為難。她看似什麽都不理會,但是一顆心卻是玲珑剔透,聰慧至極。
??長舒了一口氣後,常儀韶壓下了內心翻湧的情緒。她明明常年忍受着孤獨,以為自己早已經習慣孤寂,可現在卻在習慣的氛圍中,讓自己的一顆心猶如在鍋中煎煮。随着謝青棠離開的時日漸增,那股朦胧的如同飄絮般的情緒慢慢地凝實,到了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忽略的地步。
??她向往那蓬勃的生機,向往那如同琉璃般的通透和澄澈。
??手背上那一小點癢意在塗了藥之後不住收縮,幾乎感覺不到。
??謝青棠的房間中燈亮着,她單手撐着下巴,一手拿着鉛筆在紙上畫畫。漆器、漆器,有漆也得有器,這個器到底是圓是方,還得思考設計一番。髹漆工藝很熬人,制漆是一回事,而制器是另外一回事。漆器胎工藝到漆器裝飾工藝,其中最起碼要十個步驟。
??謝青棠隐隐有些後悔,拜托老師傅打一個漆器不是更好?何必要自己動手?只不過這念頭在腦海中停留片刻,便煙消雲散。既然有心要拍攝一個片子,那不管是哪個工藝區,都需要自己上手去試一試的,不身浸其中,又怎麽知道就中艱辛?
??再者,既然決定回禮,那自然是要回最好的、最深情的。比起常儀韶她身無長物,唯有心意是最好的回報。
??“明珠”贈美人,她值得。
??謝青棠在紙上打了簡單的圖稿,知道此刻的自己已經靈感耗盡,便将紙筆往前一推,伸了個懶腰。她微微擡頭望見了牆上古樸的擺鐘,發現時間已經趨近了常儀韶往日視頻的點。
??今天的“例行通話”也該來了吧?她心思掠過,果然通知鈴聲在此時驟然響起,驚破了夜色。
??常儀韶穿着一身絲質的薄睡衣坐在了床上,襟口稍稍松開些許,燈光下的肌膚如同玉色。她正在調整姿态,半晌後才開口道:“怎麽樣了?”
??謝青棠微微擡頭望着天花板,嘆聲道:“有點兒熱了。”
??常儀韶抿了抿唇,她眼睫披垂,遮住了藏着幾分黯然的眸光。沉默了一陣,她還是出聲詢問:“你的手呢?”
??謝青棠一怔,她意識到常儀韶仍舊在關注着自己的直播。她打量着常儀韶,誰也沒有開口。像是過了很久,又像只是一瞬,她揚眉一笑道:“就指甲蓋那麽大,搽藥了,沒事。”頓了頓,她眸光一轉,帶着幾分狡黠,她又道,“常老師,你不務正業,在辦公室裏看直播,這樣的行為合适嗎?”
??“休息時間。”常儀韶聽了謝青棠的話,懸着心放了下去。她的眉眼徹底地放松了下來,神情更是柔化了三分。“我已經提出辭呈了。”
??“這樣也不錯嘛。”謝青棠彎着眸子笑了笑,她托着下巴,又問道,“那群學生舍得?”在平窰中短短幾日的相處,還是能夠感覺出常儀韶在學校的受學生的歡迎程度的。
??“聚散尋常事,總會習慣的。”常儀韶應道。
??謝青棠沒有再回答,她反複咀嚼着“聚散尋常事”這五個字,這曾經是她記得最牢的話,在不盡的穿梭工作中,聚散分離總是不斷。只是現在到了養老世界,她以為不用再奔波不定,這幾個字就該全部抛卻了。可并非如此,一個世界、無數個世界,只要有聚,就會有散啊。
??她舒了一口氣,望着屏幕裏的常儀韶,灑脫一笑道:“的确,聚散尋常。聚則相歡,散則祝你……前路一帆風順,花團錦簇。”
??常儀韶沉默,她的眼皮子跳動着,恍惚中從謝青棠的話語中領悟到另外一重意思。
??“你——”
??“你辭職後打算做什麽呢?”謝青棠的問話岔開了常儀韶的神思。
??常儀韶沒有回答,謝青棠則是有些後悔。
??曾經常儀韶詢問她這類話,她覺得常儀韶拿着鞭子趕着她上進,而此刻一切倒錯。
??常儀韶怎麽會無事可做?
??“我不是說好要幫你的嗎?”常儀韶的應答聲很輕,可仍舊是一字不漏地傳到了謝青棠的耳中。
??夾雜着一股莫名的哀傷,使得謝青棠的心猛地緊縮起。
??作者有話要說: 謝青棠你沒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