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嗎?
古人會将自然界現象及規律的原因歸于神明作祟, 既然如此,所謂「神明」究竟為何?
“——我認為,其本質就是一種信息。”
戴着眼鏡的黑發大學生在簡易的白板上寫寫畫畫, 然後側過身,将上面的內容展示給民俗學社團的其他人。
“神明是一種信息, 它們由人類的思維去認識, 通過信息的傳遞而存活,擴散, 最後紮根在人們的大腦裏, 成為某個‘習以為常’的存在。”
有人提問:“那照這麽說, ‘萬有引力’之類的也算是一種神明咯?”
“可以這麽說,至少在物理考試前把它當做神明也不是不行。”青年煞有介事地扶了下眼鏡,在衆人善意的笑聲中繼續道, “但光是信息還不夠,神明的信息還得具有‘正确性’。如果我們都認為某位産土神存在于山裏,那他就不可能出現在湖泊或者海洋。”
“哦哦!所謂的‘管轄範圍’嗎?”有人立刻跟上。
“……我倒覺得, 更像是一種‘限制’?”一個帶着蝴蝶頭飾的長發女生說道。
“古咲香奈惠同學說的很對。”黑發青年贊同道,“神明的本質是正确的信息, 如果我們的思維認定其‘理應處于某種狀态’, 那這種正确反而會成為強制性的枷鎖。但是相對的,在其理應存在的狀态下, 神明是無法被違抗的。”
“真的是唯心主義意味很重的說法啊……”
“只是出于文化研究的需要而已。”青年解釋道,“如果能理解這些東西的本質,或許能對歷代以來的神話傳說有更深刻的認識。”
“不愧是織部部長,懂的真多!”有社員贊賞一句。
“就算誇我, 也沒法給你增加部活時間哦。”織部泰長回以微笑,“現在我想聽聽大家的看法, 你們以前有聽說過自己老家的‘神話傳說’或者‘神明’一類的事物嗎?”
……
幾日前,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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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看到那麽多年輕人在做咒術師,還以為這個行業不至于那麽老舊。”房石陽明想起白天收到的入職推薦書,有些發愁地道,“結果這才幾天就這麽急着幹掉我,就這麽看不慣友好又有前途的年輕人嗎?”
他置身于一片看不出前後上下的黑暗中,伸了伸胳膊。
“哼,雖然極端又膽怯,但那些家夥除掉汝這般不安因素的判斷,倒不可謂之不妥。”
從黑暗中傳來了某人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口中卻使着古樸的用詞。
“說別人是不安因素也太過分了,至少從結果來看,我一直都是愛與正義的夥伴。”房石陽明反駁。
“愛與正義的夥伴會在大半夜請神入夢,幫自己解決爛攤子嗎?”渾身纏繞着帶血繃帶的申奈明神緩緩從黑暗中顯現,她抱着手臂,雖然表情被面罩遮住,但也能讓人聽出語氣的不滿,“說這話之前,不要忘了汝當初是怎樣欺騙土蜘蛛的。”
“那個,欺騙邪神正能體現出我的正義性吧?”
“正義?汝怕不是記性不好,”申奈明神輕笑幾聲,擡起下巴,“需要吾提點提點,那些汝做過的‘惡行’嗎?”
“……就先不談過去的事情了。”青年的語氣變得正經了幾分,“好久不見,貉。”
申奈明神的真名為貉,她的管轄範圍是‘黃泉,黑暗,夢境,山’,除此之外,除非作為宿主的卷島春在場,否則無法任意行動。
這就是對神明的限制。
此時房石陽明能夠與貉溝通,也是因為這裏是‘夢境’。
“見了吾應該施行跪拜之禮……不過汝就免了,城裏的閣下。”這兩年已經恢複了部分神威的貉側過頭,“所以這次叫吾過來到底有何要事?雖說神明可以幫助人類,但現在的吾對付咒術師還比較吃力。若是要去戒備森嚴,有符咒把守的古老家族那更是麻煩。”
也不是做不到,就是可能得花上個幾年十幾年。
“沒有沒有,不用做那麽可怕的事……”面對自信滿滿的貉,青年苦笑着擺擺手,“只是想讓你保佑我一下。”
“哼,說得容易,施行庇護比引發災厄要難得多,誰叫汝離申奈山實在太遠了。”
“那如果我在你的領域內呢?”房石陽明問。
“在山上嗎?那倒是可以。”
“不,我是說黃泉。”
“……”
這人終于瘋了?這樣的想法在申奈明神的腦海中停留一瞬,緊接着她突然意識到什麽,遲疑着開口:“汝是想喚醒黃泉裏的什麽東西?”
“是的,其實在休水的時候我就隐約感覺到了,在咒術師組織呆了這麽久之後已經可以确信——于黃泉中沉睡的‘狼’,可不只有狼神。”
貉握了下拳:“至于做到那一步嗎?”
“雖然麻煩了點,但總比被那些所謂的咒術界‘上層’安排生死要好得多。”房石陽明沖她笑笑,“所以拜托了,你也覺得這樣比較有意思吧?”
……
時間回到現在。
月色下,靜谧的山中森林。
無人的天然溫泉咕嘟咕嘟地冒着熱氣,白霧蒸騰。
漏瑚百無聊賴地抽着煙鬥,他不久之前去挑戰了五條悟,雖然差點被秒殺,但在花禦的協助下死裏逃生。想到這,他的獨眼默默看向一旁。
花禦站在旁邊和森林融為一體,不動的時候,他看起來真的就像一棵樹。
一身黑色運動裝,額上帶疤的青年則是坐在石頭上閉目養神,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漏瑚又将視線轉向另一邊。
紫色短發的六歲小孩正坐在稍遠的溫泉池邊,卷起褲腿光着腳劃水玩,溫泉裏是游來游去的陀艮,可能這裏專注于放松的也就只有他們倆了,其他人都在思考別的事。
說起來,真人那家夥怎麽還沒回來?
……雖然回不來也挺好就是了,誰叫那家夥上次把他被五條悟拽下來的腦袋當球踢。
“你讓真人把黑山羊要找的人類帶過來,到底是想幹什麽?”山之咒靈說着,看向氣定神閑的‘夏油傑’,“那家夥怎麽可能帶回來活人。”
“漏瑚,你知道‘休水事件’嗎?”黑發青年擡眼看向他,問了個看似完全不搭邊的事。
“突然提那個幹什麽?”漏瑚放下手裏長着一副哭臉的煙鬥,“當然知道,有個女人意圖複活邪神‘夢之土蜘蛛’——然後失敗了,就這麽回事。”
休水事件。
那起恐怖事件發生于兩年前,起源于一場跨越兩千年的複仇計劃。
信奉着夢之土蜘蛛的回末家末裔——回末李花子,為了促使土蜘蛛複活,需要殺了與世隔絕的休水村中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回收他們身上的‘種子’。
雖然有着名為‘淨化’的近乎神跡的能力,但回末家的人卻沒有什麽高效的殺人術,僅憑她一個弱女子的力量,恐怕下手不到兩次就會被反過來幹掉,或者部分村民會選擇逃跑,那樣她殺不到足夠的人。
于是回末李花子趁着上藤良讓休水村舉行自相殘殺的‘宴會’的時期,截取了那一瞬間在申奈山一帶範圍的現實,使用土蜘蛛的力量開啓了無限的回溯夢境——這個回溯以她自己的死亡為觸發條件,而一旦某次達到她理想中的結果,她就能将這一次夢境替換為現實。
……
“成功的條件過于嚴苛,所以回溯一共進行了十七萬六千兩百零一次——如果她沒有說謊。”
東京都立咒術高等專門學校的某間辦公室裏,坐在沙發上的樂岩寺喃喃道,“真是瘋狂。”
近乎達到了‘魔性’的極致,而她甚至從未經受過系統性的咒力學習,僅憑着自己的執念和恐怖的演算能力就走到了這一步。
如果放任回末李花子取得了最後的勝利,就算後面有五條悟去出手阻止,恐怕在幹掉土蜘蛛之前,這個國家也會被毀掉大半。
幸好那個人已經作為詛咒師被關押了。就算土蜘蛛的魔性已經不複存在,他們也不希望這麽個潛在威脅自由自在地行動。
樂岩寺作為保守派很想直接除去隐患,但其他上層明顯不願意,他們看中了土蜘蛛用夢境替換現實的恐怖能力,直到現在還在尋找召回并控制它的方法。
“她有多讓你們瑟瑟發抖暫且不論,先來談談關于咒靈的話題吧。”坐在京都高專老校長對面的五條悟笑着道。
“咒靈?”
“嗯嗯,關于‘休水事件’中可能出現的咒靈。”
“……那次事件和咒靈無關,這一點已經确認了。”
“只是你們一廂情願地那樣以為罷了。在十多萬次被迫自相殘殺的輪回中,一個村落的人産生的負面情感怎麽說也有相當大的水平,”銀發青年擺擺手,“雖然他們只保留了最後一次輪回的記憶,但有些東西不是說消失就能消失。”
就算是身處最偏僻小島上的人,只要形成社會,促使其行動的動力就會變得複雜而多樣,更何況是一個有着數百年産土神信仰的村落。
手刃至親摯友的痛苦,對自己之外所有人的殺意,恐懼,猜疑,惡意,後悔,對邪神的狂信……再加上,所有的這一切都被濃縮在一瞬間的數十萬次輪回內。
“不可能,那種情況下要是真産生了強大的咒靈,回末家的魔女就不會失敗。”樂岩寺嘉伸聽出他話裏的意思,用拐杖擊了一下地面,斬釘截鐵地反駁,“咒靈怎會站在人類一方?肯定會選擇協助她複活土蜘蛛——再說,我們也沒有發現咒靈的氣息。”
“唉,那可是積累了兩千年怨念的夢之土蜘蛛,邪神中的邪神,你覺得有什麽剛剛新生的咒靈能在它的神威下被注意到?”五條悟用一根手指在太陽穴附近轉着,“多動動腦吧老頭子,可以防止老年癡呆。”
“……”
“至于為何沒有讓回末贏,”五條悟雙手疊在腦後,向後仰去,“誰知道呢……或許只是緩兵之計,又或者有其他的變數。”
樂岩寺嘉伸摸了摸胡子,沉思片刻:“為什麽要把這個猜測告訴我?”
“因為看着你們為了假想敵而恐慌的樣子很有意思嘛。”
銀發青年綻放了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
……
“雖然明面上的報告顯示回末李花子的計劃敗于咒術師美佐峰美辻之手,但實際上,可能不僅是如此。”‘夏油傑’不緊不慢地說着,“我懷疑那件事裏,有咒靈的介入。”
“咒靈?”
“或者說類似的存在。”黑發青年回答着漏瑚的疑問,面上依舊是那副淺淡的笑,“退一萬步,如果那家夥真的令人失望,也能稍微給我們的小朋友帶點‘驚喜’。”
“真是惡趣味。”漏瑚沒聽太明白,但也感覺到對方說的肯定不是什麽好事。
“【如果真的能讓土蜘蛛複活,它所複仇的目标也是人類。對我們,對這顆星球來說百利而無一害。】”
花禦的聲音直接在腦海響起,這次他換成了同伴能聽懂的語言。漏瑚咬牙剛要發作,但想想又覺得他這次言之有理,于是轉頭看過去。
“你是想将土蜘蛛作為宿傩之外的第二個選擇嗎?”
“【不,我的意思是——讓土蜘蛛失敗的那個咒靈如果真的存在,那它絕對不适合作為我們的同伴。】”
這倒是。
哪怕那家夥是為了不被土蜘蛛的力量殃及而選擇視而不見,也只能說明是個沒骨氣的東西。
詛咒的真谛就在于為了一個目的視死如歸的專一,那樣的家夥根本配不上成為他們遠大目标的同盟。
“真是嚴厲的指控,這下我可不能當做沒聽見了。”
從距離後腦勺極近的地方傳來了這樣的聲音。
漏瑚下意識轉過頭,緊接着,就被長有三只猩紅眼睛的狼面占據了整個視野。
他瞳孔一縮,足下用力在巨石上壓出兩個凹坑,用力後跳與來者拉開了距離,又在花禦急躁的制止聲中燃起手裏的火焰。
與此同時,他也看清楚那并非什麽狼,而是一個戴着三眼狼面具的青年。
什麽時候出現的!?
“別害怕,這不過是從一個僞神那借來的東西,覺得還蠻合适的就戴上了。”那人說道。
古舊的面具上是歲月侵蝕的痕跡,起碼有着數百年歷史,面具後連接着棕褐色毛皮一般的裝飾,同樣古老得看不出年歲。
一條條染着紅色咒文的布條垂落下來,遮住了青年的面孔,只隐約能看見那空隙中帶着淺淡笑意的嘴角。
“我當然讓回末李花子贏過,非常主動讓她贏了,”青年不緊不慢地繼續為自己辯解着,似乎完全沒看出漏瑚的敵意,“只是她自己不争氣,在将那次輪回替換成現實之前,就被介入此事的咒術師先一步重置了夢境。可憐的女人,恐怕到現在都以為自己的勝利只是一場夢吧。”
明明是下意識就會被忽略的,和人類別無二致的氣息。
但是,又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漏瑚沒有回應,只是召喚出了火礫蟲,瞬間數只蚊鼻狀的紫色飛蟲停滞在半空中,随時準備朝那青年轟炸過去。
沒有人能這樣接近他還不被發現,就算是特級咒靈也一樣。
這家夥到底是怎麽回事?
第一只蟲子嗡聲飛了出去,但在半道就被突然顯現的月狀攻擊砍成兩半,火焰和熔岩伴随着肅殺的弧光在半空中炸碎,掀起的熱浪幾乎将附近的雜草燎燃。
“不錯的煙花。”
等那熱氣襲人的煙霧散去,毫發無傷的青年緩緩轉動着稍被吹歪的面具,然後面色平靜地望向旁邊,對那方才揮出斬擊的幽靈點頭示意。
替他擋下一擊的黑發武士沉默着看了在場的人一眼,興趣缺缺地消失在原地。
“咳咳,好了暫停一下。”在漏瑚再次發動攻擊之前,‘夏油傑’拍了拍手,“漏瑚,在這裏打起來傷害到森林的話,花禦要生氣了哦。”
其實不只是花禦。
正在把地上的草編成結的美彌也在皺眉盯着他,随時準備召喚黑山羊。要是真的打起來,這裏恐怕會變成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混戰。
……雖然不覺得自己有錯,但确實沒必要浪費體力,他好不容易才恢複到現在這個狀态。
頭頂呈火山狀的咒靈切了一聲,下一秒,那些半空中的火礫蟲就盡數飛回了火山口裏。
見兩人的戰鬥已經停下,一旁觀戰的幼小孩子也不再緊張,眼裏迸發出喜悅。
“房明哥哥!”
她呼喊一聲,然後連鞋也沒穿,直接踩着草地小步跑向了茶色短發的青年。
“好久不見,咩子。”房石陽明蹲下來與她平視,“長高了很多啊,有好好吃飯嗎?”
“不是咩子,”剛滿六歲的女孩向他介紹着自己的新名字,“我叫美彌(mia)!”
“原來如此,真是可愛的名字。”
“嘿嘿。”被誇獎的美彌低下頭去。
“這家夥就是你讓真人去找的那個房明什麽的?”漏瑚看向額上帶疤的青年,“我一直以為你讓他找的是個人類。”
“就是啊,一下子讓我做這麽多事,連确切情報都沒給,太過分了吧!?”
從漆黑的森林深處傳來一聲抱怨,斷了一臂的人形咒靈正從那裏緩緩走來,他低頭試圖把自己的手臂裝回去,但沒幾下又嫌這樣太麻煩了,幹脆把斷臂随手一扔,從斷口處又長出來一條新的。
“這回消耗得也太多了,我要休息。”
說着直接跳進了溫泉裏,露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
他這兩天先是跑去跟金發的一級術師和粉頭發的小鬼打了一架,開領域的時候差點被宿傩幹掉不說,回頭跑來找這個房石陽明,沒想到這家夥也不是普通人,半路還被突然出現的武士惡鬼斬斷了一臂。
所以他才特地晚走一步,讓這個正體不明的家夥先來找麻煩——反正也怪不到他頭上。
沒打起來真是可惜。
山之咒靈沒注意到他肚子裏那些彎彎繞繞,或者僅僅是不想理會。他重新點起煙鬥,坐回一旁的石頭上。
“美彌,接下來哥哥要跟他們談一些很重要的事。”房石陽明輕聲說道。
“和小瑚他們?”
真人噗地笑出了聲,漏瑚翻了個白眼,沒理他。
“美彌就先去旁邊玩吧,要穿好鞋哦,你看,腳都髒了。”
“啊,真的!”
單純的孩童低下頭,看到腳上的泥土和碎草葉,又小步跑向水池,繼續踩起水來。
“繼續剛才的話題吧,你讓回末家的贏了?”額上有縫合線的男人露出略帶訝異的微笑,看向戴着古舊狼面具的茶發青年,“可以告訴我理由嗎?”
“沒有想過什麽特別的理由,”房石陽明在一塊巨石上坐下,“硬要說的話……因為覺得‘有那樣一個結局也不錯’?”
這是實話。
他當時真的這樣想着,并付諸于行動了。
比起‘拯救大家’,房石陽明解決休水事件的方式更像是‘為了看到更多的線索,把所有有趣的線路全都試一遍’——其中自然包括了讓幕後boss勝利的那條。
現在想想真是對不起費盡心思瞞着李花子重置夢境的美辻,說不定她背地裏早就罵了自己無數次。
水裏游泳的真人睜大眼睛‘哦~’了一聲,然後咧嘴笑了:“你很懂嘛!那個結局看起來怎麽樣?”
“打開門就發現那只遮天蔽日的土蜘蛛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山巒間,實在是很刺激的體驗,”青年一臉平靜地回憶着,“還有就是,那個,看着和土蜘蛛融合的回末李花子稍微動動手就能毀滅一個城市的景象也挺有意思的。”
藍灰色頭發的咒靈忍不住拍了拍手:“那和宿傩比起來呢?”
“宿傩是誰?”
話音剛落,房石陽明就感覺到剛才還事不關己的幾個特級咒靈全都将視線轉向自己,而察覺到敵意的身後的繼國岩勝也突然現身,将手放在了刀鞘上,随時準備應戰。
不過就算是他,恐怕也沒法在這麽多特級咒靈的圍攻下保護自己全身而退。
看來宿傩是某個在咒靈心裏‘不可能不知道’的存在。青年想着。雖然自己也從高專或多或少聽到過那個名字,但比起半吊子地說“我知道”,不如直接否定。
——總之接下來要是說錯一句話,馬上就會死。
還好現在是在‘山’裏啊。
房石陽明這樣想着,閉了閉眼。
再次睜開時,剛才的那種爽朗和善談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深邃的虛無與冷淡。
威圧感如同黑暗中的黃泉之山,萦繞在所有人的夢魇裏。
“人類社會形成之後才誕生的詛咒和咒靈對我來說都只是後輩而已,我在這無聊的夜晚找你們打發打發時間,對此有什麽不滿嗎?你們這些新生兒。”
是他自己的聲音。
但是那一刻,似乎有‘什麽’在通過他的嗓子說話。
這體驗非常奇妙——和在休水被狼神附體的時候如出一轍,但這次說話的,很明顯不是那位已經被芹澤千枝實殺死,然後收為靈體的狼神。
‘它’燃着怒火,迸發着痛苦而不安的惡意,卻又盡數歸于平靜的表面之下,與‘房石陽明’融為一體。
這份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從古老的歲月延續至今,盡管中途于黃泉中沉眠片刻,但在休水事件後又獲得了再度蘇醒的條件。
房石陽明是一個異常的人類,他自身沒有任何‘正确性’。
但也正因如此,他可以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去模仿所有人——乃至所有存在的‘正确性’和‘準則’。
只需要暫時稍微改變一下思考模式就行了。他心想。也不是什麽難事。
漏瑚,花禦和陀艮似乎都愣了一下,然後下意識看向真人。
——因為感受到了略帶相似的氣息。
“等一下等一下,我原來還猜你是從十多萬次輪回積攢的負面情感裏誕生的詛咒來着,難道我猜錯了?”咒靈組織的代表好奇地問,“這下開始搞不明白了啊……”
“我什麽時候那樣說過?”房石陽明冷冷地看他,“你難道想把我和你這種東西相提并論嗎?”
“可以了,真人。”一旁的黑發男子适時開口,站起身來,“我已經知道這位的正體,追問就到此為止。”
“诶?告訴我嘛。”
‘夏油傑’攤攤手:“既然你是人對人的惡意與恐懼所産生的詛咒,那他可以算是你的祖先,這樣理解就行。”
人對人的詛咒有一個前提,就是詛咒和被詛咒的雙方都是‘人’。
但是在最初的社會和秩序形成之前,人對人可不僅僅是這種關系。
防範着他人,為了保護自己可以除掉任何潛在風險,又時刻擔心着自己被除掉,連最親密的人都無法托付信任——正如同防範着暗中的獸類和獵食者那般。
那個時候,人對人是‘狼’。
與休水當時的情景如出一轍。
這便是‘人狼’的詛咒。
“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青年再次回到那種親切爽朗的狀态,面上挂起輕松的笑意,剛才的氣勢蕩然一空,“那麽,可以進一步談談了嗎?這位不知名詛咒師?說實在的,你給我的感覺比旁邊幾個家夥要惡心多了。”
“被老一派的詛咒這樣說還真是傷心啊。”‘夏油傑’面上毫不在意地回應道,“叫我夏油傑就好。容我反駁一句,論起‘不知真名’,你可沒資格說我。”
人狼的詛咒不屑地輕笑,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怎麽還聊個沒完了?”漏瑚聽不下去,煩躁地對房石陽明道,“你有什麽目的就直接講!作為咒靈就不要像人類一樣彎彎繞繞!”
“說的也是,”房石陽明不甚在意,“我可以幫你們對付咒術界的人——包括五條悟,就當是為了反駁這位獨眼咒靈的話吧。”
此話一出,‘夏油傑’不由得挑起眉:“你想怎麽做?”
“雖然我現在力量還不足,正面出手也讨不到多少好處,”人狼的咒靈攤攤手,露出一個淺淡的笑來,“但找機會‘困住’他這種事,還是能做到的。
——總而言之,那個,讓我們友好地互相幫助吧。”
……
對于房石陽明,吉野順平其實是有點害怕的。
由于長期生活在校園霸淩的陰影下,他對別人的言行和情緒總是特別敏感,雖然最後成功走了出來,但這種過于敏銳的感受力并沒有跟着一起消失。
所以,就算他一開始對這個熱心開朗又是同好的鄰居并沒有多少防備,但在相處久了之後,偶爾也會感覺到些許異常。
這件事母親沒有發現,甘露寺前輩沒有發現,伊黑先生似乎也沒有發現。
大概只有他注意到了。
——房石陽明這個人,很會說謊。
無論是對實際上不喜歡的東西說出‘喜歡’,還是對知道的東西說出‘不清楚’,都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房間裏随意擺放的稿件封面上寫着不同的筆名,題材也多種多樣,當初他說出來的那個似乎只是為了保持低調而拉的幌子,這人在寫作方面遠非他自己所說得那樣默默無聞。
并且每當他們聊起關于過去的話題時,房石陽明對于自己的事情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在娴熟的社交技巧下,這個人可以很輕易地就把話題一筆帶過,或者說出一些模棱兩可不知真假的情報。
這些細小的地方累積起來,讓順平時不時會産生“他是真心這麽說、這麽做的嗎?”的念頭。但轉眼又覺得這種念頭不太好,畢竟房石陽明從來沒做過一件實質上的壞事,甚至旁敲側擊地幫了自己和其他人很多。
他那些可有可無的謊言仿佛只是出于習慣,只是為了在無聊的日常生活裏找樂子,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所以盡管會感到不安,但“不可思議”的心情始終占了上風。
也正是因為這份心情,在聽說那人成為高專的‘窗’的時候,吉野順平沒覺得意外,在得知他突然成為輔助監督的時候,也沒有提出過多質疑。
畢竟,那可是房石陽明。
自己現在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因此總覺得有點害怕,但想必只要再多相處一些時日,就會了解得更多吧。
……
可是,已經無法得知了。
一切都戛然而止。
“順平?……在聽嗎,順平!”
“啊,是!”
猛然驚覺有只手在自己眼前晃,坐在臺階上發呆的吉野順平擡起頭,看見站在自己前面的虎杖悠仁。
“你看起來狀态不好,要去醫務室嗎?”
……對了,姐妹校交流會馬上就要開始,今天是最後的作戰會議階段。真是不像話啊,居然在這種關鍵時刻走神。
那些作為普通人生活的日子如果是夢,也是時候醒來了。
“我沒事。”他握緊了拳頭,眼神堅定地回答道,“只是覺得很想贏。”
想要變強,想要贏。
再也不想看見身邊的某人因為咒靈的緣故莫名其妙失去生命,而自己只能遠遠看着,束手無策。
“是嗎,”虎杖悠仁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轉過身,朗聲道,“好,那現在大家意見一致了!出發吧!”
順平擡眼看去,只見石板路上搖晃着初秋依舊鮮明的樹影,身着同款黑色校服的同學們就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抱着雙臂的釘崎野薔薇挑起眉,小聲念叨了句“這不廢話”,伏黑惠依舊沒什麽表情,但也投來了視線。
還記得在剛見到死而複生的虎杖悠仁時這兩人豐富多彩的表情。不過也能感覺得到,作為咒術師,生離死別一類的事情并不罕見。
自己是最普通的那個,要快點跟上才行。
吉野順平站了起來,朝衆人的方向快步趕了過去。
“玉犬對你的式神很感興趣。”伏黑惠說。
順平反應了一下:“對澱月?”
“不是水母,是那些毛茸茸的……”他手裏比劃着大小。
釘崎野薔薇接過話:“應該是想要追那些兔子吧,小狗會有這種心理很正常啦。”
“那些不是兔子,是海蛞蝓,他們其實不是毛茸茸……”
順平試圖繼續解釋,卻被虎杖一臉複雜地拍了拍肩膀。
“估計伏黑自己也很喜歡那個式神啦,就別告訴他那些式神的’第二形态‘了,夢想會碎的。”
“我沒有喜歡。”伏黑淡淡道。
“什麽第二形态?你的式神還會進化的嗎?”野薔薇好奇地望過來,“像數碼○貝那樣?”
“呃,沒有沒有!”
少年在同伴們之間走着,心下稍安。
至少現在,他不再是一個人。
向那些不合理的家夥複仇也好,繼續走向前路也好,都不再是一個人。
……
東京,世田谷區。
放學後,煉獄桃壽郎一如往常與同班的竈門炭彥組隊跑步回家,兩人同屬劍道社,在常規訓練和社團活動結束後,将每天的上學放學路作為額外鍛煉,直到某個分岔路口才停下來慢慢走,各回各家。
金紅色頭發的少年走進家裏的院子,中氣十足地說了句:“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桃壽郎。”母親給他開了門,“去洗洗手吧,準備吃飯。”
“是!”桃壽郎走進屋去,在玄關處換着鞋,又突然想起什麽,轉頭對母親道:“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時透夫人了,她和時透先生一起推着嬰兒車裏的雙胞胎出門散步,看起來精神很好!”
“那再好不過,她身體能康複真是萬幸,前段時間那次高燒真是把人吓壞了。”煉獄夫人說到這裏,思考道,“說起來那兩個孩子好像快九個月了吧,最近得準備周歲的禮物才行。”
會不會太早了點?
雖然這樣想着,但心知母親做事用心之深的煉獄桃壽郎還是點點頭:“我明白了!我也會一起想的!……送木劍怎麽樣?”
“那只是才剛剛學走路的小孩,你在想什麽。”煉獄夫人忍不住彈了一下兒子的額頭,“又不是誰都像你爸爸,喜歡折騰小孩子。”
“怎麽能這麽說,明明桃壽郎也對鍛煉很積極,”煉獄先生從廚房探出頭來,“你說對吧桃壽郎?”
“是!我并不覺得做劍術訓練很辛苦,母親請放心!”
父子倆真的一個樣。煉獄夫人苦笑着搖搖頭。
煉獄家是劍術世家,祖上流傳下來了名為炎之呼吸的劍譜,雖然後人大多都有別的工作,在武學方面不會修習到那個地步,但喜好劍道和特殊的呼吸法這一點倒是代代相傳。
桃壽郎換了鞋去屋裏洗手,又和爺爺奶奶打了招呼,煉獄家占地不小,有着自己的院子和沿廊,不過比起百年前已經精簡了很多。
他路過沿廊的時候,有一瞬間覺得院子的角落裏有什麽東西在看自己,但回過頭卻又什麽都沒發現。
少年睜着金紅色的眼睛,往那個方向看了一會兒。
草叢顫動幾下,然後歸于平靜,就像只是吹過了一陣風。
換做一般人可能會将剛才的感受當成錯覺,但桃壽郎不,雖然沒聽說過有什麽靈異神怪的存在,他也相信自己的直覺。
——那裏有什麽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