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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素手掀起的動蕩(2) 三更合一……

素手掀起的動蕩(2)

入夏後, 攸寧命人移植了不少茉莉到房前屋後。

不炎熱的時候開了窗戶,茉莉清甜馥郁的香氣便會随風入室,時日久了, 室內便存留了茉莉淡淡的香氣, 很是怡人。

三夫人見了,效法為之, 又喜滋滋地告訴老夫人和二夫人、四夫人:“攸寧說,茉莉花期時間很長的, 足足好幾個月, 都能有這等享受。而且茉莉不嬌氣, 打理起來根本不費力, 唉,我以前怎麽就沒想到呢。”

惹得三個人笑了一陣。

這時候的攸寧, 正在花廳,桌案對面站着蕭延晖。

他愁眉苦臉地訴苦:“我娘有事沒事就帶我出去,不是走親訪友, 是讓人相看去了。”

攸寧不以為然,“別家閨秀一定也和你一樣, 有什麽好抱怨的?”

“關鍵是我還沒建功立業, 真沒到說親的時候。”

“要你選, 你又選不出走哪條路。”輪到攸寧犯愁了。

“我不喜歡那些文官, 從武的話, 會害得小叔勞心勞力。”蕭延晖說了實話。

也就是說, 更傾向于從武。攸寧道:“跟你爹娘說過沒有?”

“說過了, 他們也是這麽想。”

攸寧失笑,“那是你小叔該做的。你們顧此失彼了。你以為從文的話,你小叔就不用費心了?以你這心性, 考中功名入仕後,就等于兔子掉進了狼窩,文人之間的勾心鬥角,比何處都嚴重。”

蕭延晖聽她說得有趣,先是笑,随後神色就鄭重起來,斂目沉思。

“自己琢磨清楚,跟你爹娘統一了心思再做決定。”攸寧素手一揮,“別在這兒杵着了,這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想清楚的。”

蕭延晖笑着稱是,行禮離開。

當天下午,老夫人和攸寧商量:“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你身子骨又弱,不如和老五搬到後花園的水榭避暑。”

“不用。”攸寧笑道,“搬來搬去的麻煩,再說以往也沒這先例。不過,我倒是覺着靜園那邊很是涼爽,您要是同意的話,夏日裏,白日我沒事就去那邊消磨時間。”

“你隔三差五就去那邊,見過那兩只小老虎了?”老夫人關切地道,“它們乖不乖?萬一傷着你可怎麽辦?”

“特別乖,而且跟我很投緣,陶師傅把它們教的很好。”這種事,攸寧少不得說些善意的謊言,讓老人家心安,“而且它們經常在園子裏玩兒,我過去的時候,能見到它們的時候也不多。要是見,陶師傅和護衛都在旁邊。”

“那還好。”老夫人透了一口氣,“那就依你的意思。每日你理完事,天氣也就熱了,你就去那邊。這時節容易鬧天氣,天兒不好的時候可不準出門。”

“我曉得。”

老夫人又開始數落蕭拓:“老五那個不着調的,養虎做什麽?要是沒養,你們夏日搬到靜園住着就是了。”

攸寧笑着攜了老夫人的手臂,搖了搖,“好了,橫豎您也不能讓他改變心思,咱不說了啊。”這事情上,蕭拓是真冤枉,她還不能交底,也就只能打岔。

“難為你了,小小年紀,居然要慣着他。”老夫人拍了拍攸寧的手。

攸寧汗顏。

回到房裏,有大夫循例來給她把脈。

攸寧看到大夫,就想起了一日三餐只要在家就要服用的藥膳,微微蹙了蹙眉。

診脈之後,她問大夫:“怎樣?”

“還好,夫人脈象比之前沉穩有力了一些。”大夫答道。

攸寧是聽聽就算了的心思,“服用藥膳調理的話,沒個十年八年的怕是不行,我磨煩的起,你們也跟我耗不起。不如這樣,你們好生斟酌出個方子,把藥做成藥丸,我每日一定按時服用,可好?”

“只是,是藥三分毒……”

“藥膳不也有藥材?”攸寧态度依然柔和,言辭卻強勢起來,“那些藥膳,我至多還能忍受一半個月。你們看着辦。再說了,你們手邊最要緊的事是為鐘離将軍調養,沒事就往我這兒跑,當心我把你們換了。”

“……”大夫有苦難言,只好稱是。心裏則想,這事情得先禀明首輔和鐘離将軍,他們要是反對夫人的心思……那他們幾個幹脆上吊算了。這種夾板氣,遲早會把人逼瘋。

攸寧問道:“鐘離将軍怎樣?”

大夫誠實地道:“老樣子。”

攸寧沉默下去,室內的氛圍一點點變得凝重壓抑。

大夫趁機告辭,出門時,後背已被汗浸透。不是天氣所至,是冷汗。

轉過天來,下午,攸寧去了竹園。

路上,筱霜悄聲對攸寧道:“有人跟蹤,費了些工夫才甩掉的。”

攸寧目光微閃,“你哥哥筱鶴何時進京?”

筱霜立刻道:“最遲兩日後。”

“他回來後歇息三五日,之後就帶上最默契的人手——十來個到二十個都可以,到蕭府做一陣子護衛——我會跟閣老打好招呼,不用顧慮什麽。”

筱霜笑着點頭,“也不會托大惹事的。”

攸寧也笑,“記得讓他和手下的人多做些準備,想要我命的人不少,花樣也就不少。”

筱霜的笑意斂去,肅然道:“奴婢曉得,夫人放心!”

竹園這邊,鐘離遠聽得通禀時,正在書房的躺椅上閉目養神。想起身,實在有些吃力,索性不勉為其難。

攸寧款步進門,走到他面前,坐在一旁的座椅上,“打擾你休息了?”

“沒。”鐘離遠笑容溫和,“你怎麽這麽清閑?沒事就回來煩我。”

完全是娘家人的語氣。

攸寧心裏很是熨帖,笑道:“那些事情不夠我忙,可不就游手好閑起來。”

鐘離遠提起她主張的那件事:“我聽大夫說了,想着這樣也好,只是藥性要溫和一些,你別因為見效慢就服用一陣就不肯了。”

他是了解她的,小性子全用來跟自己過不去了,有時候有些無形的約束會讓她每日心浮氣躁。

攸寧開心地笑了,“答應你。”

“最近有沒有什麽有趣的事?”鐘離遠問道。

“不外乎就是些亂七八糟的。”攸寧跟他說了說林陌與葉奕寧的事。他即便有耳聞,也不似她一樣了解得清清楚楚。

“葉奕寧?就是你在信中曾提起的奕寧?”鐘離遠問道。奕寧到書院的時候,他已離開。

“嗯。”攸寧道,“跟她提過你,她想有機會過來一趟,給你請安。”

鐘離遠失笑,“請安就算了,說說話倒是可以。”

“那好,等端午那天,我們一起來。”都是沒有娘家的人,來他這兒過節就很好。

“成。”

攸寧又慢慢地說起單獨見長公主的事、宮宴當日的事,一面說,一面看着鐘離遠蒼白而沉靜的面容。

“你見到的,倒是有不少我的舊相識。”鐘離遠漫不經心地道。

“我想着也是。”攸寧又道,“這一陣沒人來看過你麽?”

“就算有,也不會見。”鐘離遠對她溫和地一笑,“怕我悶?”

“嗯。”

“也不是。”鐘離遠說着就笑起來,“蕭蘭業偶爾過來。”

攸寧也笑,“的确不用把他當人,那是個狐貍精。”

鐘離遠哈哈地笑。笑過之後,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疑惑地看着她,“你怎麽說來說去的,從不提蕭府的事?”

“……家長裏短的事,也要跟你說?”攸寧其實被他這麽問的時候,心裏也是不解。的确,蕭府的事,總是要別人先提起,她才會接話,說幾句。

“你沒把蕭府當家。”

攸寧沒說話。

鐘離遠看着她,久久的,“你這樣,我怎麽能放心?”

攸寧低頭,看着他搭在身上的薄毯,看着他清瘦的手。

過了好久,那清瘦的手擡起,拍了拍她額頭,伴着他一聲嘆息:“你啊。”

攸寧別轉臉,強忍下了淚意。

“不來看我,擔心;來看我,難受。對不對?”鐘離遠和聲問。

“嗯。”

“我也一樣。看不到你,擔心你出幺蛾子;看到你,更擔心。”鐘離遠道,“可你畢竟長大了,別總一根筋兒,執着舊事的同時,也看看同一屋檐下的那些人,看他們對你的好,想想他們為你做過什麽。”

攸寧悶了好一會兒,說:“好。”

鐘離遠又道:“有些事,我或許這一生都沒辦法親口告訴你,只能等你自己找到答案。無從說起,也不想說。”

“明白。”攸寧說。

端午節當日,請安之後,葉奕寧過來,接攸寧一起去竹園。

老夫人給幾個兒媳都備了一樣的豐厚的禮物,笑眯眯地道:“回娘家的回娘家,訪友的訪友,天黑之前記得回來就成。過節了,我們總要在一起吃頓飯。”

妯娌幾個笑着稱是。

去竹園的路上,葉奕寧問起蕭拓:“你家閣老呢?”

攸寧笑答:“一早跑去我婆婆那邊點了個卯,就出門了,說有事。”

“大過節的不陪媳婦兒,瞎忙什麽啊?”葉奕寧抱怨。

攸寧笑出來,“也不知道他是什麽命,動辄被人數落。”

葉奕寧也笑了。

到了竹園,攸寧引着葉奕寧去見鐘離遠。

鐘離遠正在看一些卷宗,看到葉奕寧,端詳一下,笑:“果然不是尋常的孩子,難怪攸寧總在信裏誇你。”

機緣巧合之下,葉奕寧從未見過這位昔年的沙場奇才,這時候見了,即便早有準備,還是因着他的病态心驚、心痛不已,而聽到他的言語,看着他的笑顏,心緒便莫名地被感染,添了幾分愉悅,“攸寧誇人的時候,大多存着捧殺的意思,先生可別吓我。”

鐘離遠笑意更濃,讓她們坐,“午間有好吃的,這會兒先喝杯茶。”

茶點很快上來,給她們的都是廬山雲霧。

攸寧叮囑奉茶的小厮:“葉大人下次再來,給她備六安瓜片。”

小厮笑眉笑眼地稱是,“是小的大意了,遲一些就換瓜片。”又向葉奕寧賠禮。

“沒事。”葉奕寧忙道,“蕭夫人常年喝的茶,也是茶中珍品,我随着她嘗一嘗,也是榮幸。”

小厮笑着退下去。

攸寧則打趣道:“瞧這場面話說的,以前可不見你這樣,是被楊錦瑟修理成什麽樣兒了啊?”

葉奕寧笑得現出小白牙,“修理我的是你家閣老,楊錦瑟沒比我好哪兒去。”

鐘離遠看完手邊的卷宗,身形向後,倚着座椅靠背,換了個很閑散的坐姿,與兩人閑聊起來。

過了些時候,小厮匆匆來禀:“蕭閣老來了。”

語聲未落,男子與小女孩的笑聲便傳入室內。

是蕭拓帶着阿悅來了。

攸寧與鐘離遠俱是神色一滞,又相視一笑,笑容中透着些許不安。

蕭拓抱着阿悅走進門來。

阿悅掙紮着下地,漂亮的大眼睛環顧室內,先是到了鐘離遠面前行禮,“阿悅給哥哥請安。”

鐘離遠已然起身,轉過書案,攜她站直身形,“都這麽大了。怎麽認得出我?”這個小堂妹,這個鐘離氏僅存的一點骨血,他從未見過。

“姐姐給我畫過你的畫像啊。”阿悅道,“我經常看的,記住了。”

“乖,真聰明。”鐘離遠笑容和煦,刮了刮她鼻尖,示意她去與別人見禮。

阿悅歡天喜地地到了攸寧面前行禮,又在引見之下給葉奕寧行禮。

葉奕寧瞧着這漂亮的小女孩,很是喜歡,取下随身佩戴的玉佩,“記住,我是你奕寧姐姐。這個閑來拿着玩兒吧。”

阿悅大大方方地收下、道謝,綻出甜美的笑容。

攸寧望向蕭拓。

蕭拓對她一笑,轉頭對阿悅道:“你哥哥和兩個姐姐都想跟你一起過節,偏又都喜歡賣關子,不讓我提前告訴你。高興麽?”

“高興!”阿悅走到他身邊,笑逐顏開,小手拉住了他的手。

“今兒高興的事兒還多着,先逛園子去。”蕭拓把她撈起來,自顧自出門。

剩下的三個人面面相觑,随後笑着出門,随前面的一大一小去了後花園。

到了園中,兩個大男人一起哄着阿悅。

攸寧和葉奕寧閑坐一旁。

葉奕寧不免對兄妹兩個年歲相差這麽多生出好奇:“怎麽回事?”

“這多簡單,就像蕭家似的,延晖不定多大才會有個堂弟堂妹。”再多的,鐘離遠只告訴過她的事,她不撒謊,也不提及。

“也是。”葉奕寧釋然,“那麽,先生和阿悅各自的父母——”

“上火、生病、被連累,不在了。”攸寧說。

葉奕寧轉頭看看她,握了握她的手。具體的心緒也說不清,但她是更加理解攸寧長期以來的籌謀和隐忍了。

之後細觀鐘離遠對阿悅的态度,發現了異樣:是溫和卻分明透着疏離的态度,很是不解,轉頭看攸寧,見攸寧神色如常。

接下來,葉奕寧又發現,攸寧對阿悅的态度也是淡淡的。

斟酌許久,才猛然意識到原由,不由得悲從心起。

他們不是不能,而是不敢親近阿悅,不想給這孩子留下過深的印象。

用過豐盛的午膳,天氣忽然變得陰沉,風也刮得急了。

攸寧透過長窗望着外面,輕聲道:“要變天了。”

五月初六、初七兩日,順天府呈報刑部的公文轉到了皇帝的禦書案上。

皇帝仔細看過,發現順天府尹言及的三樁案子的背後,矛頭所指的是佟家或其黨羽。

這事情很是有意思。

皇帝斟酌了大半晌,決定再拖一拖鐘離遠翻案之事,先指派葉奕寧、楊錦澄、楊錦瑟三人協助順天府徹查三樁案子。

說起來是協助,順天府尹卻明白,皇帝的意思是把事情交給了錦衣衛,順天府需要做的只是全力配合。對此,他當然求之不得。

這三樁案子,說簡單也簡單,說棘手也是真棘手——

[舞弊案]

楊明是一介出身寒微的書生。父母開明,見他天資聰穎,不遺餘力地助他求學。

六年前,他終于考入了佟家開設的官學峄山書院。

本以為終于踏上了考取功名有望的光明之路,哪成想,卻是一腳踏入了深淵。

四年前,下場參加會試之前,佟尚書的嫡長孫佟風舉找到了他。

連續幾日的請吃請喝之後,佟風舉終于對他表明意圖:“你才華出衆,下場的話,雖不至于名列前三甲,二甲總是跑不了的。我在書院讀書的日子不多,也就沒人知曉我學識的深淺。其實,我早已開始幫家裏打理不少事情,哪裏還有時間苦讀。”

楊明一頭霧水,只得靜待下文。

“可是我要下場考試,且已拿到這次的考題。”佟風舉繼續道,“我一定要拿到個說得過去的名次,但又不能太高,我要是中了前三甲,到了殿試的時候,定會露出馬腳。”

楊明終于聽出了端倪,隐有所感,因而甚是不安,欲言又止,等對方把事情完全挑明。

“我思來想去,你是最适合的人。幫我做好這一套試題,你等下次再下場,如何?”佟風舉說。

楊明當然不同意。

可是,佟風舉冷笑着說:“不同意也行,除非你不顧你雙親的安危,由着我随意整治他們。”

如此的威脅之下,且真不是随口一說,楊明當時除了屈從,別無他法。只是留了個心眼兒,要佟風舉立下了一份字據。

哪裏能想象得到,佟風舉根本沒有文人的風骨,更不講究一諾千金的做派,這便使得他與雙親團聚時,看到的是奄奄一息的二老。

不消多久,楊明雙親相繼離世,皆是亡于承受過的刑罰。

楊明屢次去找佟風舉讨要說法,訴諸公堂的途徑亦是不在話下,也想過去找禦史,訴諸由來,哪怕拼上自己一條命,也要讓佟風舉惡有惡報。

看起來是條條坦途,可走起來卻是舉步維艱:到了衙門門前,都沒有擊登聞鼓的機會,便會被衙役拉到一旁詢問原委,他說了,便遭一通打罵,被禁止再靠近順天府;

到了禦史門前,門房的人傳話進去之後,便對他報以冷臉,呼喝着讓他滾。

他就這樣掙紮着過來,情形越來越差,卻從未放棄那份執念,不是為自己,只想為雙親讨還一份應得的公道。往複之間,被呼喝打罵成了尋常事,他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是在去年,他遇到了一個叫筱鶴的年輕人。

筱鶴對他說,你若真有心,就拿上我給你的銀子,換個地方,踏踏實實地活着,時機到了,你若不改初心,我會接你到京城鳴冤。

[商賈案]

崔一清是京城小有名氣的商賈,家道中落始于三年前。

佟家七老爺明打明地給他設了個仙人跳的坑,且明打明地告訴他要跳進去,不然,他妻妾兒女安危難測。

崔一清起初不信邪,第一時間報官,然而……就在當夜,把他妻妾五花大綁了丢到他面前的正是官差。

那一刻起,崔一清就對官府死了心,只求一份家宅平安,對于佟家七老爺所圖的銀錢,如數奉上,想的是以財消災。

卻不料,在這期間,佟家七老爺看中了他的幺女。眼前事了結之後,不出三個月,如法炮制地又來了先前那麽一出,只是這一次的條件是娶他的幺女為妾。

他的幺女性子剛烈,聞訊後當即斷發明智,進了庵堂。

佟七老爺敗興之餘,對崔一清總存着一股子無名火,有事沒事就找茬欺壓訛詐一番。

兩年前,崔一清已是一窮二白。

到了那境地,他也認了,沒想過跟權臣門下的子弟争什麽,因為自覺沒法兒争、争不過,直到幺女的慘劇發生——

得不到的,往往就是一些朝三暮四的人最想要的。佟七老爺對崔家幺女一直沒死心,加之她所在的寺廟可乘之機太多,便是有一日,已然遁入空門的女子仍是落入了他的魔爪……

當日,崔家幺女回到家中,哭訴種種,交給雙親一樣可能成為證據的物件兒,便顯得振作起來,稱要回寺廟。而實情是,她在離家不出一裏的地方投河自盡了……

這般的屈辱,這樣的殇痛,已經打垮了崔家,支撐着他們活下去的理由,不過是為至親鳴冤,還至親一個公道。

可事到臨頭方志,竟是走投無路。

是在去年,他遇到了一個叫筱鶴的年輕人。

筱鶴對他說,你們若真有心,就先換個地方,踏踏實實地活着,時機到了,若仍是不改初心,我會接你們到京城鳴冤。

[風月案]

小滿和春柳是這世道下一些不幸的人的典型:自幼失怙,被沾親帶故的人賣到了風月之地。

姐妹兩個都有着一副出衆的樣貌,結伴長大,成了所在之地齊名的姐妹花。

原本姐妹兩個都以為,這一生也不過是步前人的舊路,拿不準的只是哪一條路罷了。

直到有一日,五城兵馬司的薛指揮使前來,借着酒意,格外蠻橫,當即就相中了小滿,聲稱要帶她回府為妾。

稍稍有點兒腦子的人都知道,出自風月場合的人進到官宦之家做妾,下場只有被主母整治得生不如死。而且最關鍵的是,薛指揮使不論是否酩酊大醉,他發妻堪比河東獅的事情,還是有不少人知曉的。

老鸨、春柳一同上前求情,薛指揮使卻又覺得春柳姿色也很合他心意,笑說一并帶回家去為妾。

老鸨自是如何也難以答應的。在她的方面考慮,是面前這位大爺從頭到尾都沒提過銀錢的事,一再提醒也沒用。

話趕話的,薛指揮使就惱了,說老子給你們臉,你們不要,那就算了。

結果,一行人離開之後,一列官兵就沖進來,見人就殺。

當晚,那裏成了人間地獄。

小滿是僥幸活下來的,她身受五處刀傷,面上就有兩處,将她原本美麗的容顏變得猙獰,其餘三處刀傷,讓她壽數難長。

她回頭想想,也覺得自己實在是命大:官兵奉命殺戮之後到門外複命的間隙,她恰好就醒了,也就拼着最後一點力氣爬到了所知的一道暗門之內。

僥幸逃過一劫之後,聽到了官府對那場殺戮的定論:

五城兵馬司官兵夜間緝拿三名匪盜,匪盜進入一個青樓,竟将一衆人等殺戮殆盡,官兵趕到時已經晚了,所能做的不過是将匪盜當場斬殺。

他們沒錯,而且,他們有功。

小滿聽了,一邊笑,一邊流下了淚。

就算老鸨和她們這種賣笑的人活着多餘,夥計之流的人手又有什麽錯?他們都不過是生計所迫,讨一碗糊口的飯而已。

所求的那麽少,那麽簡單,到頭來,就被那一場無妄之災奪去了性命……

小滿咽不下這口氣,想為所有枉死的人讨個公道,卻也知曉事情往往不是表面呈現的那麽簡單,來來回回打聽許久,得知了一個對她堪稱又一重創的消息:

那位薛指揮使是吏部佟尚書至交之子。

本朝吏部尚書因着已經掌控官員的調動升遷,不能入閣,但這地位,怕也是僅次于首輔了。

——小滿接觸的官場中人不算少,腦子也還算是夠用,聽他們說的多了,便明白了一些官場中的不成文的規矩。

她就偏偏攤上了最不敢惹的其中一個人的親友,若要鳴冤,往哪裏去?

她這出身,怕是連告禦狀的資格也無。

雖然希望渺茫,可她也沒放棄,一直暗暗地尋找門路。她最起碼要讓人知道,有些官員是何等的暴戾、嗜殺成性。

在她又一次幾乎陷入絕望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叫筱鶴的年輕人。

筱鶴對他說,你若真有心,就拿上我給你的銀子,換個地方,踏踏實實地活着,時機到了,你若不改初心,我會接你到京城鳴冤。

——科考舞弊、欺男霸女、殺戮,這等罪名若是落實到頭上,任誰也受不起,饒是根基深厚的佟家也受不起。

可也正是因為佟家根基深厚,這些案子才會一直沒能浮出水面,一直有人上下求索無果,一直有人在暗地裏忍辱偷生。

一定的界限內,有人只需一兩句話,便能決定一些無辜的人的生死。

而這些真相一旦被披露的時候,便是一些人現出真面目的時候——

佟尚書聞訊後便告病回家,回家後見到佟夫人,便給了她狠狠地重重地一耳刮子,“宮宴當日你到底跟蕭夫人說了些什麽?事情怎麽會到了這個地步?這要是鬧起來?我還能不能活了?佟家還能不能立足于官場了?”

佟夫人當下是被打得暈頭轉向滿心惶惑,聽清他的言語後就急了,站直身形,冷笑道:“我跟蕭夫人說什麽?人家什麽都容不得我說就甩手走人了,我不是早就跟你說了?怎麽,還要我賭咒發誓不成?

“你說的事情是不是憑空鬧出來的三樁案子?怎麽好意思問我的?到順天府告狀、順天府尹審案、遞折子上去需要幾天?啊?!”

“……”佟尚書被妻子問住了,立時啞火。

佟夫人理一理已染了霜雪的鬓角,愈發地理直氣壯:“還說什麽鬧起來你能不能活?虧你有臉說!那些個不肖子孫、狐朋狗友不都是你慣出來的?!瞧瞧,現在都是個什麽德行?給你闖出滔天大禍了,你高興了吧?你那嫡長孫,可是我們的嫡長子的兒子!現在可怎麽好?!”

他們的嫡長子,正是為了穩固家族清流的超然地位,才去官學做了山長。

佟尚書默然無語。

佟夫人的脾氣卻被那一巴掌打得特別旺盛:“鳳舉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啊?你們是不是早就知道,只瞞着我們這些婦孺?這不就是科考舞弊麽?這是多大的罪過,你們擔得起麽?!“

語聲落地,室內陷入長久的靜默。

佟尚書滿臉頹唐。

佟夫人則是先被自己的話驚到了,随後便覺得那很可能成真,再之後便确定了,末了只是少不得一陣心驚膽戰。

待到夫妻兩個回過神來,佟夫人如喪考妣,佟尚書則打起了精神,“我要出去一趟。”

“去見誰?哪位大羅神仙能幫我們走出困境?”佟夫人從處想,都樂觀不起來。

“誰也不知道,總要去試一試。”佟尚書說。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佟尚書乘着一頂小轎離府,七拐八繞多時,最終去了長公主的府邸。

然而事實證明,佟尚書所作的工夫都是無用功:錦衣衛在楊錦澄、楊錦瑟、葉奕寧分頭率領屬下徹查之後,三樁案情很快水落石出,而要問罪的,只能是佟尚書及其朋黨。

當日午後,長公主造訪蕭府,為的是與攸寧說說話。

攸寧以禮相待,将她請到了正房待客的小花廳。

寒暄之後,彼此只留了親信在身邊,長公主道:“濟寧侯林陌如今享有盛譽,好些人說什麽林侯骁悍無匹、謀算無雙。”見攸寧瞧着自己,又自然而然地道,“是不是捧得太高了?”

攸寧對上她視線,漆黑如墨、燦若星辰的眸子凝住長公主,“懷疑首輔大人捧殺?”

長公主搖頭,“我知道蕭蘭業惜才,從來是盡心竭力扶持棟梁之才,不拘文武。只說林陌,沒他運籌帷幄、及時調度軍需,一些戰功怕是難以到手,林陌的事,有人不免奇怪,他明明不及鐘離遠與蕭蘭業,得到的稱頌卻要勝過他們。”

“……”攸寧不接話。

長公主繼續道:“只怕他如今已當真,打心底以為自己能與前人比肩,不會認為自己也會有虎落平陽的時候。”停了停,澄清一般地道,“我倒不是關心廟堂上的事,只是你與濟寧侯夫人相識,不免多想一些,想多提醒一句。”

攸寧輕輕一笑,“種樹的人,只負責選好苗子,是不是長成歪脖樹,不可強求。”

長公主則道:“真長歪了多可惜。”

“又不是鐘離那般不可替代。”攸寧直言不諱,“文官有得意忘形的苗頭,可以讓他摔跟頭坐冷板凳,沉澱心性,如果迷途知返,終可成材。

“武将不同,不論自身心智、運道,皆不可測,不可控。銳氣這東西,有人越挫越勇,有人一挫就沒,人也就廢了。

“有軍權的人,沒法兒摔打。在沙場上讓他吃虧,那是用将士的命開玩笑;在官場着意設絆子磨練,他說不定會帶得将士對朝廷心生不滿,一發昏來個嘩變,何苦。

“最好的情形是我或鐘離潛移默化帶出來,但那又明顯不可能。獨當一面的名将,可遇不可求。”

長公主認真思忖着他的話,“所以,武将有不好的苗頭,只能等他自己醒過神來。”

“對,跟習武一樣,同樣一套心法,誰能登峰造極,誰會走火入魔,全在自身。”

長公主深凝着攸寧,“你可知自身和夫君到底是何處境?”

“不敢殿下費心。”攸寧道,“該來的,終究會來,我自認很明白。”

“的确。”長公主順着她的話往下說,“該來的風波,終究會來。不論蕭蘭業為何娶你,你日後就是他的軟肋,我或許不能刁難他,別人卻不是我。”

攸寧就笑問:“知道這些事情的人有很多麽?”

“……”長公主哽了哽,沒應聲,端杯喝了一口茶。

攸寧道:“我拭目以待,看誰欲與我為敵,取我性命,刁難首輔。”

長公主不由動容,卻是強自按捺下了。

沉了片刻,長公主凝住攸寧,問道:“如有一日,蕭蘭業為了妻子铤而走險,攸寧,你是否能坐視不理?”

“不知道。”攸寧說的是實話。有些話說了,就要做到,真不是逞強的事兒。

“……”長公主失笑,“世人總說今上心腸如鐵,殊不知皇上怕是也要對你甘拜下風。”

攸寧從容笑道:“殿下謬贊了,臣婦再活多少年,也比不得皇上的殺伐果決。”

“我只擔心你把蕭蘭業害死,真到那時候——”

攸寧從容一笑:“到時候再說。”

這一次的會晤,長公主無功而返。

越兩日,皇帝連發三道旨意,針對的亦是三樁案情,着內閣問罪于佟尚書,拟出具體的懲戒章程。

內閣因此事陷入了空前的激烈的針鋒相對的局面。

蕭拓始終靜觀其變,不發一言。他是首輔,別說沒必要說什麽了,就是品階低一些,他也真是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了:

同朝為官,同在京城,佟尚書及其黨羽犯下的那些罪孽,他真的是聞所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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