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素手掀起的動蕩(1) 三更合一…… (1)
素手掀起的動蕩(1)
所在地段清淨的一個涼亭之中, 攸寧與佟夫人相對而坐。
葉奕寧在涼亭外,緩緩地來回踱步。
天氣真的有些熱了,風中融入了陽光的溫度, 在外面待着, 實在不是舒坦的事。
佟夫人頻頻地搖着手裏的團扇。
攸寧手裏則是一把折扇,偶爾輕緩地搖兩下。
佟夫人開門見山:“我家老爺本要親自與蕭夫人說一些話, 但是諸多不便,也就喚我做傳聲筒。”
攸寧颔首一笑, “都是一樣的。”
佟夫人就切入正題:“鐘離遠翻案一事, 持續上折子的一些人, 與夫人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夫人從不是簡單的人物, 以往或許明珠蒙塵,很多人對你多有忽視, 眼下已然不同,夫人早已引得很多人的注意。”
“謬贊了。”攸寧說。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佟家好奇的是, 與夫人相關的這些事,閣老是否知情?”佟夫人定定地凝視着攸寧。
“你們去問閣老。”攸寧看着對方圓潤的面頰、額頭上因着炎熱沁出的汗。這種探究倒是直來直去的, 她又怎麽可能給出明确的答案?
佟夫人語重心長地道:“蕭夫人還年輕, 有些事怕是還沒思量清楚。饒是你再聰慧過人, 終究少了些閱歷。”
“怎麽說?”攸寧漫應一聲, 端茶喝了一口。
“夫人顧念着故人, 怎麽就不顧念着夫家?”佟夫人道, “閣老是烈火烹油的處境, 看似風光無限,實則險象環生。待得天下太平,朝廷終究還是要依賴文官治國, 以圖河清海晏的盛世。總不能依賴那些只懂得打打殺殺的武将,對不對?”
攸寧搖了搖手裏的折扇,“我當所謂清流要跟我說什麽,原來也不過是這些陳詞濫調。就是因為有那些所謂只懂得打打殺殺的武将,今日你才能坐在這裏對我說教。旁的也不需說了,做天下太平時文官當道的美夢之前,先看看佟家有沒有熬到那一日的福氣。”
語畢,起身走出涼亭。
佟夫人沒想到,自己一句話沒注意分寸,就惹惱了她,連忙道:“蕭夫人,你別動怒,我這話還沒說完呢,真還有很重要的事。”
“不必了。”攸寧淡淡地抛下這一句,與葉奕寧揚長而去。
林太夫人獨自坐在一張竹椅上,哭一鼻子的心都有了。
事情通通與她認為的不一樣。
有涵養的人見了她,和顏悅色地應承幾句,便尋由頭走開,壓根兒沒有與她說些事情的閑情;沒涵養的見了她,要麽不陰不陽地笑着奚落幾句,要麽予以輕蔑的一瞥,遠遠地避開。
她終究是低估了林陌休妻、納妾之事的危害。別人權衡的輕重,也明顯與她大相徑庭。
他們母子,根本就是自找倒黴。
都怪那個宋宛竹!
林太夫人雙手緊緊地握成拳,站起身來。
她要回家,回去好生收拾那個賤人。
在宮宴中途告退,只要不是舉足輕重的人,與大總管魏凡說一聲就成。
林太夫人說有些倦怠乏力,為免給宮人添亂,想回家休息。
魏凡也不深究,颔首說知道了。
林太夫人帶着滿腹無名火回到了府中。
宋夫人趁着林家母子出門,又來看宋宛竹了。
林太夫人聽了,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喚上數名孔武有力的婆子,去了宋宛竹的小院兒,見到宋夫人便冷聲道:“你家老爺已被貶為縣丞,你怕是還不知道吧?”
宋夫人愕然,失聲道:“怎麽可能?”官居五品,便始終還有做京官的希望,要是半路貶職為從七品的縣丞……仕途還有什麽盼頭?
太夫人也是在宮宴中聽幾個人跟她說的,當然,是為了奚落她,說她和林陌有眼光,選的那妾室當真“有福氣得緊”。
她所不知道的是,對宋家的處置是吏部的主張:與通過戰功成為勳貴的林家有裙帶關系,他們不待見,蕭拓讓他們酌情降職,他們當然不會心慈手軟。
宋宛竹站起身來,倉皇地抓住了母親的衣袖。
太夫人一瞧她那個樣子,心裏厭煩得不行,冷笑着對宋夫人道:“我沒必要騙你,你可以随意去打聽。不過我要是你,會抓緊回金陵,也省得回去之後進不去以前的家門,又不知道新的落腳處在哪兒。就算你不回去,也不準再登我林家的門,又不是正經的親戚,林家的門不會再為你開。這就走吧,不要鬧得被亂棍打出去!”
宋夫人揣摩着太夫人的神色,心知她說的确屬實情,因着家道中落,前途未蔔,再沒了以前的底氣,懇求道:“我會走,會盡快回金陵。走之前,能否容我與宛竹說幾句體己話?”
“不行!”太夫人用近乎虎視眈眈的眼神望着母女兩個。
宋夫人沒得選擇,看了宋宛竹一眼,欲言又止,黯然離開。
“娘……”宋宛竹帶着哭腔喚道。她知道,母親這一走,她怕是連一刻的好也得不着了。
宋夫人腳步頓了頓,咬了咬牙,舉步離開。她還有金陵那邊的家,沒可能為了女兒不管不顧,失了輕重。而回去之後,不知要被家人怎樣的責難。女兒出了這樣大的岔子,連累了家門,過錯自然在她。
太夫人盯了宋宛竹好一會兒,道:“我那邊的東跨院該好生收拾一番了,交給尋常的下人,我也不放心,這事情就交給你了。明日要還是有髒亂之處,自有責罰你的法子。”
宋宛竹眼淚汪汪地稱是。
太夫人回往房裏,路上看到各司其職的下人們,心裏又是一陣發堵。到底,林陌還是把她打發走的下人全尋了回來,她找來的那些則被送回了牙行。
這情景,時時讓她生出葉奕寧還在家裏的錯覺。
葉奕寧持家時給她的感覺,是日複一日的壓抑憋悶,随時随地都要擔心自己露怯,被葉奕寧直接或委婉地指出。
人走了,她想家裏多一些變化,換一種氛圍,有什麽錯?
偏生林陌不肯成全,他恨不得府中一切維持原貌,正房的一事一物,更是容不得絲毫改變。
日後該怎麽辦才好?這家裏還能有好光景麽?
她長長地嘆息一聲,回到房裏,洗漱更衣之後,無所事事,索性去看宋宛竹那邊的情形。
宋宛竹自幼養尊處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哪裏曉得怎麽樣做灑掃這類的粗活?
林太夫人進到院中的時候,一名管事正在摁着宋宛竹數落:“擦窗、擦地這種事都沒做過?俗話說,沒見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我的宋姨娘,您難道活了這些年都沒見過誰做這種差事麽?”
宋宛竹有苦難言。見過也就是瞥一眼而已,難道她還能盯着仔細琢磨一番不成?在往日的她,為什麽要有那份兒閑心?可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她只能語聲恭敬地道:“還請媽媽費心,指派個人教我。”
語聲悲悲切切的,人也是含悲帶淚,那名管事媽媽瞧着,一時間真有點兒心軟了。但是,轉念想到她做的那些好事,便知道她在自己面前也是做戲罷了,冷笑一聲,“奴婢哪裏有指教姨娘的份兒,實在是沒那個本事。您照着太夫人的吩咐行事,別讓奴婢為難,奴婢也就感激不盡了。”
“說的好。”在這時進門的林太夫人接話道,“遇到你做着吃力的事情,便要人教你,這是真是假?當初你勾三搭四的時候,可曾請教過誰?”
宋宛竹原本蒼白的一張臉,立時漲得通紅。
下人們卻覺得太夫人的言語出格了,忙低垂了頭,很有默契地退出這院落。
林太夫人倒是沒多想,只顧着針對宋宛竹:“你倒是說話啊,以前勾搭着這個又跟別人藕斷絲連的滋味兒可還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事,早就成爛大街的笑話了!”
宋宛竹只是反複地涮洗着手裏的抹布。她即便有心,也沒法子辯解。
宮中,暮光四合時分,衆人重又齊聚一堂,享用晚膳。
到了這時候,大家都得了默許,不再死守着那些刻板的規矩,改為與投緣的人坐在一起說話。
二夫人自己都沒料到,自己會成為香饽饽:諸位夫人太太紛紛湊到她面前,一味地說些湊趣的話。
過了一陣子,一個個的也就委婉地表露了心思,開始細細地打聽蕭延晖的情形。
二夫人頓悟,不由得滿心歡喜。誰沒事會提及這些?除非存了結親的心思,或是受人之托,來找她探探口風。
這類場合,蕭延晖一向沒興趣參加,因為深知,怎麽樣的人到了小叔面前,也只有黯然失色的份兒。再一點就是,他非常不耐煩自己被一些夫人太太沒完沒了地打量,勉強自己做戲的光景,真挺累心的。
是以,今日他也與父親、三叔、四叔一般,留在了家中。
二夫人被問起兒子為何沒來,自是不能實話實說,只能往兒子臉上貼金:“功課有些繁重,在家讀書呢。”
得到的是一水兒的稱贊。
二夫人面上笑着,心裏則是一陣陣發虛:那小子,如今凡事都要請教他小嬸嬸,時不時現出以往數年都白費了工夫、走了彎路的樣子,便就惹得她和二老爺也有點兒心裏發毛,都擔心自己耽擱了兒子的大好光景。
後來還是老四說,你們也不看看五弟妹是什麽樣的人,她用心點撥誰,誰自然就是醍醐灌頂,進益良多,生出以往數年白學了的感觸,不用當回事。
是這樣,他們夫妻兩個才略略心安。
三夫人與四夫人那邊,也有年紀相仿的少奶奶、少夫人主動過來,與妯娌兩個言笑晏晏。
在人前,兩個人自然是要顯得一團和氣,至多是善意地打趣對方兩句。
老夫人仍是與譚夫人、攸寧、楊錦瑟、葉奕寧坐在一起,這婆媳兩個與別人又不同,很多場合就是要劃出個無形的圈子,與一些沒必要接觸的人劃清界限。
宴席到中途,一幫少年人尋到蕭拓面前,要與他行飛花令。
蕭拓失笑,“我學的東西快全還給恩師了,你們這不是胡鬧麽?”
少年人見他心情不錯,全然沒有架子,便是一通耍賴,好歹是殃及着他應下了。
這等熱鬧,引得在場的人齊齊矚目。便是皇帝,也饒有興致地觀望着。
行飛花令的共有十個人,每人面前一大杯烈酒。
結果讓那些少年人非常沮喪:蕭拓面前那杯酒就沒動過。
話說的那麽謙虛,見真章的時候可是比誰都敏捷,仿佛都不用過腦子似的。
要說收獲,也只是他們這些人裏分出了明顯的高低。
“首輔大人,您這是一點兒也沒讓着我們啊,不行不行,”一名錦衣少年倒了一杯酒,雙手敬蕭拓,“好歹喝一杯,給我們點兒體面。”
“成啊。”蕭拓與他碰了碰杯,喝水似的把一大杯烈酒一飲而盡,又問,“你似乎是譚家的孩子?”
譚閣老笑着将話接過去:“是我孫兒,六郎。瞧着你我熟稔,才敢這般造次的。”
譚六郎面上綻出大大的笑容,對蕭拓道:“剛出外游歷回來,恰好就有這機會,能夠見一見首輔大人,自是如何都要随祖父祖母前來。”
蕭拓颔首,“回頭去蕭府玩兒。”
“改日一定登門。”譚六郎立刻道,“聽說令侄自幼習文練武,早就有結交知心,今兒得了您的準話,我底氣更足了些。”
蕭拓哈哈地笑,“你小子倒是會說話。”
這時候,別的少年不滿了,一個個尋由頭找蕭拓喝酒,實在沒得說的,連首輔成婚沒能到場恭賀,今兒權當是喝遲來的喜酒了。
引得大家一通善意的笑。
蕭拓只把他們當孩子,見他們只是想跟自己多磨叽會兒,也就來者不拒。
那邊的譚夫人就悄聲告訴攸寧:“這些孩子都不是外人,長輩都是與閣老相熟的、常來常往的。”
攸寧會意,投去感激地一笑,“我心裏正奇怪呢,尋常人總不會跟閣老找轍。”又順帶的誇贊譚六郎,“您的孫兒很是出衆,性子也很是招人喜歡。”
膝下晚輩被誇贊,誰能不高興?譚夫人眉開眼笑,少不得反過頭來稱贊蕭拓:“閣老果然學富五車,怕是沒有能難住他的題。”
攸寧笑容清淺:“換個場合,他少不得輸幾次,今日卻是不能輸。”要是輸了,昔年狀元郎可就跌份兒了,又要被人拿來說事了。
“可不就是麽。”譚夫人笑着看了攸寧一眼,“老夫人得了你這樣的兒媳婦,真夠我妒忌到白發蒼蒼的年月了。”
攸寧輕笑出聲,“您就會拿我們婆媳說笑,當心我跟我婆婆告狀去。”
“快去,快去。”譚夫人笑意更濃。
男子席間的熱鬧過去之後,皇帝順勢從剛才跟蕭拓喝酒、耍賴的少年人裏選出兩個,讓他們展現一下所擅長的才學。
兩個少年也不扭捏,一個吹奏長笛期間,一個在書案前提筆,所寫的是蕭拓年少時的一篇制藝。
蕭拓用指關節刮了刮眉心。這幫兔崽子,這是捧他呢?還是跟他杠上了?——多年前所寫的東西,他都快忘了,現在被人翻出來還寫出來,只覺得別扭。
譚閣老還算是很了解他的,在一邊笑得不輕。
制藝這東西,又要玩兒技巧又要明确表達出心之所想。那篇制藝被傳閱時,輪到她,凝神看了一遍,發現內容全不在意料之中。她以為蕭拓年少時,必然是意氣風發的心态,便是私底下寫的東西,也都關乎民生時局亦或鴻鹄之志,但是不是。
文章做得精妙,表達的只是對別處的錦繡天地的向往,透着舒朗淡泊。
她要克制着,才能不去看蕭拓,神色如常地稱贊了少年的字很見功底,寫得着實不錯。随後,把文章傳給別人。
少年得了首輔夫人的誇贊,喜上眉梢,面色都微微有些發紅了。要知道,不少書畫名家都說過,首輔夫人的字、畫算得一絕,凡是出自她手的扇面兒、鬥方,都是值得一世收藏留給後人的珍品。可惜的是這人懶散,輕易是不肯動筆寫字作畫送人了,任誰也難求得。
兩個少年得了皇帝賞的彩頭,接下來,上午不曾展現才藝的子弟閨秀相繼主動登場,但都在書、畫、音律範疇之中。
攸寧的态度只是看熱鬧,對誰都不會出言貶低。
而在這期間,長公主端着酒杯尋到了她近前。
攸寧眉梢微微一揚,“長公主有何賜教?”
“可擔不起你這樣說。”長公主笑容溫婉,“只是坐着略覺無趣,過來找你說說話而已。”
攸寧釋然一笑,“殿下只管說,臣婦洗耳恭聽。”
長公主視線掃過滿堂的人,輕嘆道:“遙想當年,在這種場合,有人與蕭閣老平分秋色。”
指的必然是鐘離遠了。攸寧目光流轉,“殿下這是感傷,還是替那個人不值呢?”
“都有。”
攸寧立刻問道:“那你又為他做過什麽?”
“……”長公主深凝了攸寧一眼,唇角牽出一個悵然的弧度,“彼此不相幹,我又為何要為他做什麽?”
“要真是不相幹,那麽,殿下說的的确在理。”攸寧說道。
長公主予以一個感激的笑容,之後忽的話鋒一轉:“依蕭夫人看,這塵世的母女情分,是怎樣的?”
攸寧失笑,“有必要說這些?”
“不能說?”長公主道,“畢竟,你有些事,我還是有些費解的,你要是不說,我只能去纏着你婆婆細問了。”
這就是躲不過去的話題的。攸寧倒也不在意,想了想,道:“長公主有時間的話,聽我啰嗦一些事便可。”
長公主欣然點頭,“樂意之至。”
攸寧娓娓道:“五年前,服侍我的筱霜喪母。
“足足三年,筱霜時不時就因想起生身母親猝不及防落淚,走不出那份哀痛。
“我曾問她,母女之情是怎樣的。
“她與我說了不少。
“孩子被人污蔑,母親平時就算懦弱,也會不顧一切地據理力争,為孩子争一份清白;
“孩子真的行差踏錯,親口告知,母親第一反應是不相信,随後便說不怕,沒事,娘親幫你遮掩過去;
“母親辭世後,不會再有人噓寒問暖,不會再有人不問原由甚至不講道理的維護、信任、幫襯;
“每年生辰,不會再有人眼巴巴地盼着你回家,甚而尋到你面前,只為你吃一碗她親手做的壽面,穿上她親手做的一件新衣。
“這些是筱霜告訴我的。我聽完之後說,真好。
“真好,我從未得到,也便不會失去。”
語聲徐徐,如三月和風,說的人唇角始終噙着笑。
即便是在長公主聽來,也難免片刻黯然,好一會兒才能扯出笑容,“怪我,沒的提起這種事。”
“無妨。”攸寧就這類問題反問道,“殿下對于親情,又有着怎樣的感觸?”
這一點,長公主不介意對攸寧坦誠相告:“你曾說,我怎麽也算是歷經三代帝王的人了。帝王之家,哪裏容得下親情?往往是給予你照拂的同時,要你知曉你該做什麽事。
“年幼時,那些條件是我用心學詩書禮儀。随着年歲漸長,那些條件就變得越來越苛刻繁雜。
“當時倒也不覺得怎樣,畢竟身在帝王家,自幼耳濡目染也就是這樣的情形。
“直到下嫁、守寡、回到公主府之後,我才慢慢曉得,一些門第間的親情有多深重,幾乎不可撼動。
“當然,也有令人唏噓的,譬如你這類情形,仔細算算,也真不在少數了。”
攸寧颔首微笑,“各人有各人的命,金枝玉葉的福,是尋常人想象不到的,那麽,你們付出些尋常人不能付出的苦,似乎也是必然。”
長公主莞爾,“的确。”之後,尋了由頭回了自己的座位。
終究是到了曲終人散時。
回府的路上,攸寧依偎着蕭拓眯了一覺。這一日,陸陸續續地喝了不少酒,松懈下來,酒意上了頭,人有點兒暈暈的。
趨近蕭府,她醒過來。
蕭拓遞了茶杯給她。
攸寧喝了幾口茶,初醒的懵懂消散了大半,問他:“聽說下午沒下棋,倒是一直賭錢了?”
“嗯。”
“見沒見輸贏?”
“贏了幾百兩,又還給他們了。”蕭拓說。
攸寧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原來還很會賭?有沒有你不會的?”
“那可多了。”蕭拓笑着攬住她,“例如,不會讨我家夫人的歡心。”
“……”攸寧繼續喝茶。
等她放下茶盞,蕭拓把她安置到懷裏,“說說,我得怎樣做,你才肯死心塌地地留下來?”
“……不知道。”這種問題,攸寧不想騙他,更不想騙自己。
蕭拓很有耐心地道:“那就換個說法,怎麽樣的事,會使得你決定離開?”她的一些心思,不需暗示,不需表露,他便能在相應的情形下揣摩出來。
“……”攸寧勾着他頸子,認真地思索之後,道,“例如你給我戴綠帽子,例如來日先生沉冤得雪,要去別處任職,他又願意帶上我這個妹妹,例如……不可測的事情很多,哪裏是我能答得出的?”
“說的已經不少,夠我喝一壺的了。”他說。
攸寧笑着端詳着他。明明喝了那麽多酒,還是神色如常,雙眸沒有一絲慵懶惺忪,仍是亮晶晶的,像夜空中最亮的星。
這時,馬車進到蕭府,在垂花門前停下。
蕭拓先一步下了馬車,再扶着攸寧踏上腳凳,雙腳落地,之後便适時地松開手。
老夫人與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相繼下了馬車。老夫人看過小兒子和妯娌幾個,笑道:“今日累了整日,都早些回房歇息。”語畢,先一步上了青帷小油車,回了福壽堂。
妯娌幾個說笑一陣,也相繼作別,分別乘坐青帷小油車回了自己房裏。
蕭拓和攸寧回到正房,各自更衣洗漱,之後歇下。
他的寝衣是針線上新做的,上衣卻讓他覺着不舒坦,忍了一會兒,到底坐起來脫下,信手扔到床尾。
相對身形而言,他有着一把細腰。攸寧看着他的寬肩窄腰,随後,因着以前忽略的一點,坐起身來,手指按到了他腰線上方的一小塊猙獰的疤痕,“箭傷?”
“忘了,”蕭拓照實道,“不是毒……不是镖就是弓箭。”
攸寧卻聽出了蹊跷,頸子梗了梗,手指無意識地在他疤痕上打着轉兒,沉默下去。白日裏,那個對鐘離遠有诋毀的言辭,哪個對将士有輕視的言語,她都當即駁斥回去了。
只是,卻忘了,最近的、最遠的他,也是有着累累傷痕的與鐘離遠齊名的沙場奇才,亦是需要她維護聲譽的人。恐怕沒人會想得到,她說很多話的時候,全然沒意識到亦是在維護昔年臨危受命挂帥出征的他。
怎麽會這樣?是因為已是枕邊人,不需要維護了,還是打心底覺得他不能算是純粹的将士?
她分辨不清,不知道。
蕭拓轉身瞧着她,見她神色茫然,幹燥溫暖的手就覆上了她面頰,以眼神詢問。
“……”攸寧想說話,可又不知道說什麽。
他眼中的不解更濃,甚而有了幾分擔憂。
攸寧做了件過後想想很沒道理的事:以親吻封住他的唇,為着阻止他的言語,手也不大安分。
她就是不願意跟他細說一些心思,不想探詢他的過往,也不想被他探詢心跡。
她老老實實的時候,有時他都克制不住,她不老實的時候,可想而知。
于是,情難自持,星火燎原。
雨覆,雲翻。
懷中的人瑩潤如玉、柔韌如柳,委實讓他愛不釋手。
可他并不能忘記她之前單方面忽略不計的話題,在最要命亦是她最煎熬的時候,他克制着,聲音有些沙啞地問:“你繞過不提的話是什麽?”
攸寧要氣死了——早知道這樣,她幹嘛還這樣?閑得麽?她想撓他,不能撓他的俊臉,起碼可以撓他的背。
蕭拓卻因此更加克制,把住她的手,與之十指相扣,且擾得她更煎熬,“說不說?”
“……”攸寧眼中氤氲着霧氣,目光迷離的瞧着他。
“嗯?”他更為放肆。
攸寧抽着氣,到底是悶出了倆字兒:“心疼。”
很少很少的一點心疼,和一份興許根本沒必要的虧欠。
只因為沒在一些時候念及他麽?他何嘗需要誰顧念呢?
蕭拓看得出她有些言不由衷,可這也足夠了,回以的是熱切的親吻。
予取予求。
在她終是忍不住呢喃着喚他名字的時候,他安撫地啄一啄她的唇,“攸寧。”
“嗯。”
“抱着我。”
“嗯。”她乖乖地照做,在無形的風浪之中,阖了眼睑,任他主宰沉浮。
夜更深,更靜。
攸寧已在他懷中酣睡。
蕭拓因着這一日相對來講過得很是松快,尚無睡意。
胡思亂想間,白日裏母親與攸寧不經意間也透着親昵關切的一幕幕,在腦海閃現。
譚閣老曾打趣他,說瞧瞧,老夫人跟你媳婦兒,真跟母女倆似的。
這般光景,在很多年間,他是不敢展望的——
他很多年都琢磨不透的人,母親算一個。
兄長夭折後他才出生的,無緣相見的手足,實在生不出什麽感觸。
母親長年累月沉浸在對長子的思念之中,有意無意之中,讓他照着兄長的樣子活。
懵懂時也罷了,到讀書之後,漸漸生出反叛之心。
母親不準他習武,他偏要如願,求着父親請來名師;母親說琴棋書畫是雜學,不可染指,他學了個遍。
這類事情多了,母親幾乎恨上了他,見到他從沒個好臉色,常挂在嘴邊的是“要是你大哥在”如何如何。
他漸漸對母親失去敬重之心。
待到樊氏打着幫主母持家的時候,他漸漸發現,窩裏橫還有母親這樣的路數:只跟他橫,對別人一點兒法子都沒有。
曾問起,母親回說,女子最重要是溫良恭儉讓,妻妾相争的事,傳出去會毀了她的好名聲,壞了蕭家的門風。
多不可理喻。
當真是愚不可及。
就算是擺設,你戳在那兒跟躲出去是兩碼事。
她那個腦子,裝的都是些什麽?——這一點,他是如何都想不通的。
卻原來,母親也不是不能改變,只是沒遇到适合的人幫她改變。
思及此,他忍不住親了親攸寧的面頰,想着這不單是自己的開心果,還是自己的小福星。
睡夢中的攸寧,卻是回到了讓自己都意外且忽略的過往之中:
冬日,室外大雪紛飛,室內暖如春日。
攸寧坐在顧文季的病床前,不緊不慢地剝糖炒栗子,并不吃,只是消磨時間。
顧文季倚着床頭,對她制造出來的響動心煩不已,“對着我,就這麽不耐煩?”
“哪裏話。”攸寧嫣然一笑,溫溫柔柔地明知故問,“我做錯了什麽?”
顧文季沒轍地笑了。
攸寧用帕子擦淨手,“大少爺有何吩咐?”
顧文季沉吟着。
攸寧端坐在那裏,噙着怡人的淺笑,望着他消瘦蒼白的病容。他說有事,卻是屢次欲言又止,時間久了,她自是百無聊賴。
終于,顧文季道:“我自知時日不多,有些事情與你商量。”
“大少爺又在胡思亂想了。”攸寧柔聲道,“有什麽事,吩咐便是。”
顧文季凝望着她如出水芙蓉般的容顏,笑了,“到這時候了,還與我耍花腔。”
攸寧彎唇笑了笑,神色無辜。
“剛嫁過來的時候,你并不是這樣。”顧文季望着承塵,神色有點兒恍惚,“那一陣,你總是冷冰冰的,總想殺了我吧?”
攸寧嫁入付家,是來給他沖喜的。
四年前,他去山中游玩,不慎中了奇毒。太醫院、京城名醫請了個遍,都開不出立竿見影的方子。
付家見他病情反反複複,便想到了找人為他沖喜的法子。
他的意中人,是攸寧的庶姐唐盈。
他不肯委屈唐盈,兩人合計一番,讓攸寧成了沖喜的冤大頭。這樣一來,兩人可以光明正大地相見。
他的打算很簡單:沖喜的法子有效,便在痊愈後尋錯處休了攸寧,娶唐盈;若無效,也不至于耽擱唐盈一生。
成婚前的攸寧,心無城府,說難聽些,就是個賞心悅目的花瓶。
初成婚的攸寧,滿腹怨氣、不甘。
之後的攸寧,發生了莫大的轉變,最終到了八面玲珑的地步,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今時今日的攸寧,把持着他房裏房外的大事小情。他想見誰,做什麽,得她點頭才行。
攸寧斂目思忖之後,道:“大少爺是不是想見家姐?”
顧文季誠實地道:“對。”
“家姐這一陣不大舒坦,也不知能不能過來。”攸寧語氣誠摯,“我着人去看看,方便的話,一定将人請來。”
顧文季苦笑,再一次費解:她怎麽總能用那麽真誠的态度胡說八道?
事實上,攸寧一直非常樂意唐盈經常來看望他。所謂的唐盈不舒坦,絕對另有隐情。
顧文季好聲好氣地和她商量:“你想要什麽,我大致猜得出。這事兒,就當一筆買賣談?”
攸寧再一次綻出無辜的絕美笑靥,“還請大少爺多加照拂。”
“那麽,告訴我,令姐為何許久不來?”他問。
“唐家在為她張羅親事。”攸寧遞給他一盞參茶,“有一家是首輔蕭閣老的外甥,她很滿意。”
顧文季神色驟然一冷,卻沒有意外之色,“真又在相看人家?”
“伯爺、夫人早就得了消息,伯爺一再叮囑我不要告訴大少爺。”攸寧娓娓道,“可我想着,大少爺與家姐四五年的情分了,眼巴巴地盼着相見,與其遮掩,不如告知。
“大少爺也要體諒家姐,我嫁過來多久,她就等了多久。
“女子諸多不易,她理應考慮前程,只比我大幾個月,過了年虛歲二十,再不抓緊,合适的門第怕是越來越少。”
顧文季眸色陰沉,雙唇動了動。
攸寧猜測,他罵了一句什麽。
顧文季端着參茶的手有些抖了。
攸寧忙取過茶盞,放到小杌子上。
“你我成親三年了。這三年,我越來越看不透你,卻看透了她。”顧文季譏诮地笑了笑,“她若對我是真情實意,當初便會義無返顧地嫁給我,而不是順着我的糊塗心思生出歹計,讓你給我沖喜。
“以當初唐家的門第,她庶出的身份,親事難免高不成低不就。口口聲聲對我真心實意,實際上卻把我當傻子吊着。你信不信?蕭閣老外甥那邊只要點頭,她立刻歡天喜地地嫁過去。”
攸寧道:“興許只是長輩的意思。”
顧文季揚眉,“你也是奇得很,明明心裏恨死了唐盈,卻從不說她的不是。”
“我有必要說她的是非?”攸寧笑眉笑眼地反問。一個下作的小人,哪裏值得誰放下身段诋毀。
顧文季想一想,莞爾而笑。不論是怎樣的做派,她有着她的傲氣。“我有個打算,你能不能幫我?”
“大少爺吩咐,我盡力而為。”
在那之後,顧文季才爽快地同意唐盈為妾的事。
這一晚對于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