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步步展露的鋒芒(14) 三更合一……
樊夫人聞訊, 也折回了先前的屋舍。她進門的時候,蕭拓和樊大老爺已經落座。
蕭拓對她打個手勢,示意她落座。
樊夫人笑着對他欠了欠身, 落座後, 見幾個人都不作聲,覺着這麽下去不是個事, 只好出言問樊氏:“還沒商量出個結果?”
樊氏不言語,老太爺只一味喝茶。
蕭拓問道:“在商量什麽?”
樊氏實在有些不明所以, 面上則是照常回話:“商量着我們家姑奶奶的去處, 看是去家廟還是回樊家。”
“原來是為這事兒。”蕭拓淡淡地道, “原本我的意思是, 讓老太爺把家母和我們兄弟幾個分出去,他和樊氏過。”
“……”樊大老爺和樊夫人對視一眼, 都看到對方的眼色從震驚變成了哭笑不得。蕭拓倒是會說,那不就是一家人把老太爺和樊氏趕出去麽?
樊大老爺幹咳一聲,“那樣終歸是有些不妥當, 于誰面子上都不好看。”
“要面子做什麽?”蕭拓笑笑的,“我們家老爺子早就看開了, 不稀罕那玩意兒了。”
樊夫人垂了眼睑, 掩去眼中更濃的笑意。
“說什麽呢?閉嘴!”老太爺呵斥蕭拓。
樊氏望了蕭拓一眼, 心裏一陣陣發寒:蕭拓剛才的話, 絕不是開玩笑, 他真幹得出來。可要是那樣, 她和老太爺豈不就要成為天下皆知的笑話, 憑誰都能作踐?到時候,樊家恐怕連做樣子為她出面的閑情都沒有,只會在她一把年紀的時候, 把她逐出家門。
至于眼下,她若是不痛快地做出選擇,他恐怕就要逼着老太爺把她寺廟落發。這會兒,可就已經在人前不給老太爺面子了。
有些人的情意,要在生死攸關時展露的淋漓盡致,成為佳話。
有些人的情意,面對生死攸關時,才知那不算什麽,最重要的是活着,哪怕只是比起更壞的情形稍稍好一些。
樊氏屬于後者。對老太爺的不甘憤恨,比起可以想見的災難,無足輕重。
她站起身來,對蕭拓、樊大老爺、樊夫人深施一禮:“勞煩你們費心了,我去家廟,還望閣老成全。”
早這樣不就結了麽?幹嘛非要見到蕭拓之後才認頭呢?樊夫人腹诽着。
蕭拓颔首,“行。明日我派人來送你過去。”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結伴往外走的時候,樊大老爺低聲對蕭拓道:“舍妹貪墨的那些銀錢,樊家願意幫她如數奉還。”
“得了,”蕭拓道,“犯不上,當我沒事兒就請你們爺兒幾個喝酒了。我們只是受不了上了年歲的人還折騰,沒別的意思。”
樊大老爺心裏五味雜陳。人家蕭府要的,不過是一份安生日子罷了。
蕭拓大步流星地走到坐騎前,飛身上馬。
樊大老爺拱了拱手,“閣老這是——”
“回內閣,”蕭拓道,“出來瞎逛一天了,該去忙點兒正事兒了。走了啊。”語聲未落,已策馬離開。
樊大老爺笑出來:大家都下衙了,首輔大人倒要回值房了,這過的是什麽日子?
轉身辭了垂頭喪氣的蕭老太爺,他與樊夫人共乘一輛馬車,回往家中。
樊夫人見他笑呵呵的,不免問起。
樊大老爺就跟她提了提。
樊夫人也笑,又不免唏噓:“終歸是手中的事情太多了,一想都替他累得慌。”
“誰說不是呢。”
斜陽晚照,彩霞光影籠罩着京城的大街小巷。
林陌下了馬車,身影融入川流不息的行人之中。
他還不想回府,要去一個書局瞧瞧。
無意間一瞥,腳步停下,視線凝固。
一個攤位專售各類面食和一些小菜,一張殘舊的桌前,圍坐着葉奕寧和兩個男子,各人面前一大碗面,桌上擺着糟魚、火腿等幾樣下酒菜。
兩個男子亦是錦衣衛。
三個人唏哩呼嚕就着菜吃幾口面,說一陣話,兩男子不時逸出爽朗的笑聲。
葉奕寧也在笑,笑容璀璨、澄淨。
那人極美,那笑也極美,引得人頻頻矚目。
葉奕寧不當回事,一名錦衣衛卻擔心有人不開眼,跑到她面前胡說八道,便亮了亮錦衣衛的腰牌,冷聲呵斥:“看什麽?活膩了不成?”
錦衣衛差事繁多,平日可哪兒走動,更不乏着飛魚服、在腰間佩戴腰牌的時候,是以,不認識他們這個标識的人真不多。
便有幾個人連連作揖賠罪:“打擾上差了,小的這就滾。”
葉奕寧則不在意地笑笑,端起手邊的酒杯喝了一口,動作優雅又透着磊落。
然而這樣的葉奕寧,是林陌所不曾見過的。
分離不過數日,她已經可以由衷地笑,可以與同僚打成一片。這認知讓他心頭泛酸。
難道她真的已經不在意他了?——凝視她良久,她竟也未察覺。
被人無意中撞了一下,林陌回過神來,舉步之際改了主意,轉身走向等在街口的馬車。
葉奕寧那邊,正跟兩個同僚說着晚上的安排:“晚間要去诏獄,提審倆人犯。這事兒我不大在行,你們可得照應着些。”
“好說,沒事兒請我們吃碗面,喝點兒燒刀子,什麽都好說。”一個男子笑道。
另一個正在吃面,含糊地嗯了一聲表示附和。
“你們倒是容易打發。”葉奕寧端起酒杯,“吃吃喝喝的管夠,改日請你們去最好的酒樓。”
“爽快!”兩男子笑着與她碰杯。
那邊的林陌神思恍惚地回了林府。
下了馬車,往書房走的路上,只覺得氛圍很是嘈雜,讓他愈發心煩。
他喚來管家,“這幾日怎麽總是亂糟糟的?”
管家很誠實地回道:“太夫人覺着以前很多下人只對夫人——不,只對葉大人忠心耿耿,親自打發走了,又指派了管事從牙行那邊選了不少新的下人進府。那些人剛進府,還需人悉心管教一段時日。”說完遲疑了一下,忍下了未盡之語:其實太夫人看他也不順眼,估摸着早晚也得把他打發走。
林陌黑了臉,“新來的打發走,走了的那些,給我請回來,一個都不能少。”
管家立時精神一震,“是!”
消息很快傳到了內宅,太夫人心口一陣發堵,匆匆來到外院書房,進門後望見兒子陰沉憂郁的面容,質問的話便哽在了喉間。
林陌的視線從手中公文移到太夫人面上,“為了下人的事來的?”
“是啊。”太夫人讓自己的語氣盡量溫和一些,“我剛撂下的話,你怎麽全給我否了?”
林陌反問:“下人沒有不規矩的,您何必打發走?”
“可那些以前都是對葉氏忠心耿耿的。”
林陌皺眉,“下人不對主母忠心,對誰忠心?您能不能消停些?以前清苦的時候,連三四個婆子都管不住,忘了?”
太夫人着惱,語聲拔高:“你這是什麽話?合着我這幾年都白活了?只顧着享福,就沒長見識?”
“這是兩碼事。人各有路,見識眼界也就各不相同,我現在要您給我盤幾筆賬,您成麽?”
“……”太夫人嘴唇直哆嗦,眼角現出水光,“好啊你,真是出息了,開始嫌棄自己的親娘了,我把你拉扯大,就是為了看你的臉色?你心裏不痛快,就要跟我找轍?你倒是說說,我到底有哪一點對不起你了?……”長篇大論地訴起苦來。
林陌看着母親的嘴一開一合,心神卻又陷入了恍惚,回旋在耳邊的語聲變得越來越遙遠。
他不在家中的時候,他看不到的時候,母親是不是也是這樣對待奕寧的?
不知道。
她從未抱怨過母親任何不是。反倒是母親,隔三差五就跟她數落奕寧不把她放在眼裏,行事強勢又強橫。
滿腹文韬武略的女子,是如何忍受着這般瑣碎枯燥的時日?
說來說去,不過是出于一份甘願,不過是因為她對他的深情厚意。
而他,辜負了她,傷得她無以複加。
在心裏哀涼一嘆,他強迫自己回過神來。
太夫人居然還沒數落完。
林陌打斷她:“您數落歸數落,府裏的事要聽我的,等到下人全回來當差,裏外的事由管家管着。當然,您要是覺着家裏仍是過得太不錯了,那就由着性子跟下人擺譜耍威風。提前知會我一聲,我惹不起躲得起。”語畢,開始凝神批閱公文。
“……”太夫人被噎了之後,又被晾在了那裏。
這晚,外院有小厮過來傳話,說蕭拓不能回來了。
攸寧對這種情形早已見怪不怪,而且一點兒不适應都沒有,沐浴之後,照常歇下。
入睡前,少不得思量府中一些事。
天擦黑時,老太爺回來了,直接去了福壽堂,那時她們妯娌幾個正陪着老夫人用飯,讨論着進宮當日的種種事宜。
老夫人請老太爺去了東次間,說了幾句話,之後,老太爺就又回了樊氏住了多年的院落。
用過飯,老夫人留了攸寧說體己話。
“我跟老太爺說了,他要是想住在福壽堂,也是應當的,但我常年禮佛,喜清淨,他住進來,我就搬到別處去。”老夫人說,“早已是陌路人,何必再為難自己,做表面文章?”
攸寧只是說,您想清楚了就行,怎樣都好。
而到了這地步,她對有些事情卻有些想不清楚了:往後老太爺要在家裏怎樣待下去?沒一定的時間,誰能對他的混帳行徑釋懷?要是這樣的話,他不如将養好了之後,繼續出門游山玩水。
嗯,是的,對那個人,她的态度跟對樊氏一樣:眼不見為淨最好,在眼前就膈應得慌。
至于蕭拓到底怎麽跟老太爺說的,他沒說,她也沒問。
有個讓你不定何時就非常難堪的長輩是什麽滋味,攸寧自認比大多數人的體會更深。
卻也不難想見,他态度大概等同于翻臉,要不然,樊氏也不會這樣迅速地有了歸處。
那麽,她曾對蕭拓承諾過的,實現之日已為期不遠。
鐘離遠翻案的事,她相信自己必然如願,除非出現天大的意外。
到時,要作何抉擇?
依然享受着嫁他帶來的種種益處,還是功成身退,去過恬然歲月?
攸寧翻身向裏。
以蕭拓現在這個架勢,留下還是離開,可不是她說了算的。
那就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實在拗不過他,就繼續在他跟前混日子好了。
她阖了眼睑,緩緩入夢。
當晚,蕭拓把吏部的佟尚書和左右兩位侍郎喚到值房議事。
與他們能說的,自然都關乎官員的升遷調任貶職。
兩個侍郎都是佟尚書的門生、同鄉,也就是說,這三個人是一個鼻孔出氣。
這會兒,三個人都有些沒好氣:說完事情,宮門指定已經落鎖,他們只能陪首輔大人熬一整晚。哪兒有這樣的首輔?白日裏一整天不見人影,入夜了他倒開始處理政務了。他精力旺盛,當別人都跟他一樣麽?
蕭拓就是故意的,哪兒有值得磨煩一整夜的事情?他只是時不時拎幾個人陪自己熬夜而已。而且相對的時間久了,可以更加了解一個人的脾性。
他先說起的是武安侯的事情:“五城兵馬司剛辦了一個指揮使,不妨讓武安侯補缺。”
佟尚書遲疑地道:“武安侯年紀輕輕,不曾為官,剛一來就得到這種差事,只怕是應付不來。”吏部對此事也是有準備的,說着遞給蕭拓一個名單,“吏部已經拟出三個人候選。”
蕭拓看過紙上的三個名字,牽了牽唇,“不成。這三個手腳都不幹淨。剛查辦的那個就是財迷瘋,你們這又推薦三個鑽錢眼兒裏的,是不是嫌錦衣衛和刑部太清閑了?”
佟尚書笑呵呵的,“那蕭閣老的意思是——”
“就武安侯吧,皇上也是這個意思。”
“那自然是沒得說,就依你的意思定了。”
“要快。”
“放心,放心。”佟尚書在蕭拓面前,言行間是從來沒有脾氣的,笑面佛似的。
兩位侍郎則對視一眼,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無奈:你蕭拓已經跟皇上定了的事兒,還跟吏部說什麽?直接遞份公文不就結了?
蕭拓又提起金陵宋知府:“要降職,降幾級随你們,選個能力跟他不相上下的補缺。”
佟尚書問道:“聽蕭閣老這意思,宋知府為官并無差錯,那為何要降級?”
“教女無方,攀附權貴。”
指的是林陌納妾的那件事,佟尚書心知肚明,笑着說好,轉到一邊,跟兩位下屬商議起來。
沒多久,金吾衛指揮同知于琪來了,身後兩名手下帶來了六菜一湯一壇酒。
于琪一面親手擺飯一面道:“我估摸着閣老還沒用飯,就請魏大總管幫着張羅了酒菜,好歹吃幾口。”
“今兒你當值?”蕭拓問道。
“當然不是,”于琪哈哈地笑,“要是當值的時候跑過來獻殷勤,那不是活膩了麽?”又催促,“快着些,這酒可是魏大總管私藏的,他自己都舍不得喝。皇上也知情,讓我們只管敞開了喝,宮裏還有的是。”
“行啊。”蕭拓放下手邊的事,洗淨雙手,又招呼吏部三個人。
三個人俱是笑着婉拒。美酒佳肴在眼前,誰不心動呢?問起是蕭拓和于琪都是海量,他們一上桌一準兒被灌倒,喝醉了亂說話的後果,誰擔負得起?
蕭拓、于琪也不勉強,相對落座,把酒言歡。
佟尚書和兩位侍郎一面心不在焉地商量事情,一面在心裏罵蕭拓不是東西:我們招誰惹誰了?憑什麽捱這種你吃着我們看着的情形?
但話說回來,這種壞習慣是從皇帝開始的:皇帝連軸轉的時候并不比首輔少,經常是該用飯的時間她忘了,過後想起來,就一邊和官員吃吃喝喝一邊議事。
蕭拓這邊她總是記挂着的,今日是于琪先一步張羅,便是沒有于琪,待到夜半,也會派宮人送來酒菜。美其名曰誰都一樣,要勞逸結合。
接下來的兩日,攸寧陸續得到一些消息:
金陵宋知府被當地錦衣衛問責之後,當即寫了請罪折子,折子送到皇帝案頭的同時便得了降職罰俸的發落;
武安侯也不知算不算因禍得福,被留在了京城,任職五城兵馬司東城指揮使;
早已八百裏加急趕赴至遼東的欽差辦事還算得力,雖然遼王堅決不承認結交封疆大吏,但是願意體恤朝廷,整合遼東部分銀錢、軍需送到京城,充盈國庫。
如此一來,朝廷看在他捐贈錢物的情分上,便不會再追究他與西域總督通信的事。
而實際上,他只不過是為了避免安陽郡主成為質子,再無回遼東之日。
這一點,誰心裏都明白,不需說破而已。
遼王這件事,皇帝和內閣都很滿意,前者順勢解了安陽郡主的禁足。
相應的,西域總督已經在押解進京途中,時閣老斟酌了這些日子,被皇帝否了幾次之後,終于舉薦了一個合乎皇帝心意的人選。
林林總總的事,攸寧只覺得武安侯那一件有些意思:皇帝和蕭拓明擺着是故意把武安侯留在京城,時時提醒、膈應着林陌。
做錯了事就要受罰,不拘別人用什麽方式鈍刀子磨着你。
林陌确實被膈應到了:聽到武安侯留京任職的消息,心裏真是有苦難言。武城兵馬司的人,除了總指揮使,平日裏和錦衣衛一樣,白日晚間的滿大街轉——他不定何時就會與武安侯不期而遇。
總不能為了那點心照不宣的事,就長年累月地回避着武安侯吧?
他派去金陵打探消息的心腹也傳回信來,措辭再怎麽委婉,講述的一些事也與宋宛竹的丫鬟連翹說過的大同小異。
最心煩憎惡的時段已經過去了,且是意料之中,他倒是沒怎樣,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更多的情緒,是恨自己識人不清。
他竟被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蒙蔽多年,竟因為她,休棄了自己的結發之妻。
而也是在這時候,他開始想,奕寧下堂之初,心裏又該對他對自己有着多深的恨。
她為他付出了那麽多……
他幾乎每時每刻都被這些思緒糾纏着,想去見她,想對她說對不起,我錯了,卻是一想便覺那等言語蒼白無力。
只是,兩人同在京城,又同樣為官,相遇并非難事。
這日午間,林陌與葉奕寧在相對僻靜的街頭不期而遇,他要去見一些舊相識,她要趕去诏獄一趟,都是策馬而行,各帶了兩名随從。
兩人同時勒住缰繩。
離得近了,林陌仔細打量,發現她雖然清減了幾分,可是明眸中神光充足,氣色也很好。
“林侯。”葉奕寧拱了拱手,看到陌生人一般的冷淡。
林陌抿了抿唇,清了清喉嚨,問道:“這一陣過得好麽?”他是清楚,如果沒帶随從,她怕是會揚長而去,根本不願意搭理他。
“還成。”
“改日一起吃頓飯?”林陌說。
葉奕寧凝着他,牽了牽唇,目光卻冷森森的,“不必。大人要檢舉誰,寫公文給錦衣衛;要投案,去诏獄。”說到這兒,又拱了拱手,“下官差事在身,不耽擱林侯,告辭。”語畢拍了拍馬,帶着随從飒沓而去。
林陌望着她離開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視野,還是一動不動。
福壽堂裏,老夫人和方媽媽正在挑選首飾。
“雖說攸寧什麽都不缺,可畢竟是我一點兒心意。”老夫人道,“那孩子打扮起別人來心思靈巧,對自己卻是最不上心的。”
方媽媽道:“五夫人是少見的美人,怎樣穿戴都是極好看的。”
“那倒是。”老夫人笑得微眯了眼睛,又是不解,“我就總是不明白,那樣可人疼的一個孩子,唐元濤和藺氏怎麽能忍心那樣待她?”
方媽媽只是笑,沒接話,心裏想的是:閣老那樣要什麽有什麽的人,您以前不也特別不待見麽?就算到現在,母子兩個也是別別扭扭的。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笑了,“你是實誠人,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方媽媽便又笑。她自來不是八面玲珑的做派,違心的話是斷然不肯說的,寧可保持沉默。這也是她一度在老夫人面前雖被重用卻不得寵的原因。
“我以前是怎麽回事,你心裏大致也有數。老五說的不假,那些年,我就是患了心疾,經常管不住自己的脾氣,竟把小兒子當成了出氣筒。”老夫人喃喃地說完,嘆息一聲。
“都過去了,閣老明擺着是沒放在心上,要不然,如今怎麽會和五夫人這樣的孝敬您?”方媽媽寬慰之後就打岔,“奴婢瞧着五夫人喜歡珍珠首飾。”
“是麽?”老夫人順勢轉了話題,“我瞧着這個珍珠發箍還有這個手串的成色不錯。”說着拿起來,仔細查看,見沒有瑕疵,放回首飾匣子,“拿去送給五夫人,讓她平時戴着玩兒。”
“是。”方媽媽走出福壽堂,笑意慢慢到了眼角眉梢。她是覺得,老夫人真的熬出來了,相應的,她也熬出來了。
她自幼在蕭府當差,十幾年前,被蕭拓安排到老夫人跟前行走。
蕭拓從沒交待過她什麽,可她清楚,自己的用處是盡心護老夫人周全,在恰當的時候說些該說的話。
以前不知怎的,老夫人中了魔一般,不在乎持家的權利牢牢握在樊氏手裏,只跟蕭拓過不去。樊氏品出端倪,喜聞樂見。
老夫人跟前沒什麽事,做下人的只需暗暗同情、心疼蕭拓一番。相應的,趙媽媽那種口頭上讨主人歡心的東西就漸漸得勢,時時陪在老夫人跟前。
幸好,她能寫會算,善于周旋,老夫人不論在福壽堂,還是到別院靜養,沒了她,就全亂套了,也就穩穩地坐住了管事媽媽的位子。老夫人雖不怎麽和她說體己話,卻也離不開她。
幸好,老夫人雖然與小兒子多年來疏離相待,終究是拎得清輕重的,曉得至親的兒媳婦行事自有道理,從五夫人嫁過來到如今,有了莫大的轉變。
如今家裏的光景真是太好了,只除了……她不自主地望向老太爺現在居處的方向。
已到了這地步,幹脆遁入空門算了。她想着。
轉眼到了宮宴的日子。
一衆命婦俱是按品大妝,沒有诰命的女眷倒是可以費盡心思地打扮一番。
這類宴請,男女并不大講究男女大防,言行間別出格就行,是以,便成了變相的一種相親宴,誰家看中了誰家的千金、公子,在當時就可以遞話過去,看看有沒有希望。
懷着這種心思的,還有林太夫人,想在宮宴上遇到一個合心意的閨秀,試探着有希望的話,來日便能做主上門提親。
這些日子她固然忙着與宋夫人争吵、整治宋宛竹,也和族裏的人商量了幾個适合的閨秀,請人逐一前去說項。
到底是不甘心也不服氣:宋宛竹的事情不論是怎樣,說起來不就是林陌一筆風流賬麽?這有什麽呢?
皇帝是賜了家規,可那不是為了給葉奕寧撐腰麽?不都說雷霆雨露都是君恩麽?皇帝又能惱一名臣子多久?說不定何時戰起,就要纡尊降貴地求着林陌挂帥出征呢。誰要是連這些都看不出、想不明白,那還算什麽官宦之家?
——她滿心都是這樣的想法,實情卻狠狠地打了她的臉:那幾個門第一聽說是為濟寧侯說項,立時就婉言回絕了,理由不盡相同,卻是一點兒餘地都沒留。
氣得她雙肋生疼。
今日卻是不一樣的,林陌也出席,人們看到他出衆的樣貌,再想到他的赫赫戰功,一定有人想結親,甚至于,會有不少閨秀芳心暗許。
她這樣盤算着的時候,卻忘了在這方面的惹事精——首輔蕭拓。
蕭拓因着家裏婆媳五個都參加宮宴,擔心期間出什麽是非,便也破例參加。
等到一衆三品及以上官員攜家眷進宮,分男女列席而坐,絕大多數年輕男女的視線都徘徊在蕭拓與攸寧之間。
那些視線中,充斥着妒恨、羨慕、傾慕、好奇……等等。
攸寧知道,自己在這種場合,必然成為很多人嫉恨的箭靶子,心裏想把她碎屍萬段的怕都不在少數,譬如時大小姐——蒼白的臉上,那雙黑漆漆的眸子裏的恨意幾乎燃燒成了火焰。
她只做不覺,與近前的老夫人、譚夫人說笑——命婦的座次也如男子那邊一樣,照品級排列的。
蕭拓與攸寧的情形相仿,也許是這些年來早被人瞧的麻木了,真沒有感覺的樣子,與相鄰的同僚談笑風生。
皇帝來了,一身家常的道袍,跟在左右的是魏凡、楊錦瑟和葉奕寧。
大殿中片刻的靜默之後,衆人齊齊向上行禮。
皇帝噙着微笑說平身,又吩咐各自落座,不需拘束。
攸寧視線逡巡一周,沒見到永和公主。
也沒見長公主,但是這人倒不是不來,而是說臨時有些事,要遲一些進宮。而這已是不尋常,長公主不在人前露面的年月已然不短。
皇帝率先舉杯,與衆人同飲一杯之後,向着攸寧的方向招一招手,“首輔夫人過來,與我說說話。”
“朕”改成了“我”,這意味的是看重或親近。
一道道含義不明的視線又齊聚到了攸寧身上。
攸寧面上恭敬地稱是,款步走向皇帝近前,心裏卻在數落她:安的什麽心?
皇帝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唇角的微笑加深了些許,待她到了近前,命人賜座,同時也讓楊錦瑟、葉奕寧在跟前落座。
皇帝打手勢示意衆人随意,轉頭輕聲問攸寧:“我聽說,你幫了錦衣衛一把?”
“沒有的事。”攸寧道,“只是幫他們節省了一點點時間而已。”要不是奕寧在當差,她是如何也不肯做這種事的,幫官員,就是等于幫皇帝,她一向沒這份好心。
皇帝了然一笑,“我活到如今,最看重的兩個女孩子,便是奕寧和你,眼下奕寧已經到手了,只盼着哪日撞了大運,也能把你招攬到身邊。”
“皇上謬贊了,這樣的擡愛,實在是讓臣婦折壽。”攸寧道。
皇帝蹙眉,“閉上你那張烏鴉嘴。”
攸寧稱是。
楊錦瑟與葉奕寧都笑起來。
皇帝轉向葉奕寧,“當差的日子覺着如何?”
葉奕寧很有所保留地道:“湊合。”可不就是湊合麽?皇帝總讓人擔心成暴君,大多數時候臉冷得跟冰塊兒似的;首輔大人就更不消說了,那張歹毒的嘴,跟攸寧可是有一拼,但凡正兒八經數落你一通,就讓你如芒在背,一兩天連覺都睡不好。
皇帝莞爾,也能想見到她初期肯定少不得焦頭爛額。可她的目的也就在這兒:有事情忙着,忙得不可開交,也就沒閑情傷春悲秋,回想遇到過的那個不值當的男子了。
思及此,她視線在場中打了個轉兒,似是不經意地瞥過林陌與林太夫人。
林陌正目光幽深地望着奕寧。林太夫人也正望着奕寧,臉色很難看。
林太夫人不止臉色難看,心情也糟糕到了極點:那個蕭拓可真是要命,怎麽那些年輕女子一見到他,就再也看不到別人似的?他就算看起來只有二十五六,可終究已到而立之年,而且枕邊妻是天下聞名的蛇蠍美人唐攸寧——幹嘛還盯着他做春秋大夢?是有多想不開?
再看葉奕寧……這才多少時日?便從狼狽的下堂婦搖身一變,成了禦前的紅人。
最最要命的是,唐攸寧那個毒婦分明也被皇帝賞識,瞧那說笑時的神态,只要不瞎,都可篤定。
這可怎麽好?
一般門第的女眷沒機會開罪到皇帝頭上,由此,其實與皇帝比起來,誰都更怕開罪同樣對葉奕寧存着維護之心的唐攸寧吧?
唐攸寧那樣的人,記仇恐怕就是一輩子的事兒。
那麽,誰還有膽子把閨秀嫁到林家?除非是非常不成體統的,又存了讓林陌撿破爛兒的歹心。
麻煩了,麻煩大了。
林太夫人思來想去,心焦得額頭都沁出了汗。
好半晌,她終于找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既然林陌娶別人注定會惹皇帝和唐攸寧不悅甚至打壓,那就把葉奕寧尋回來好了。
葉奕寧做兒媳婦是沒什麽好,可如今畢竟已經是堂堂五品官員,也真配得起林陌了,加之日後當差,除了懷胎生子,便沒時間留在家裏跟她較勁給她添堵。
再說了,葉奕寧對林陌的情意也不是假的,就如林陌當初對宋宛竹那個喪門星。
古來都說,寧拆十座廟不拆一門親,這種破鏡重圓的事,往後興許還能成一段佳話,任誰聽了,都會雙手贊成的。
那麽,她得找個最是心慈大度也最适合的人說項。
林太夫人的視線在命婦之間轉來轉去,最後定格在了蕭老夫人身上。
就是她了。蕭老夫人幾十年來賢名在外,常年禮佛,有她牽頭,饒是唐攸寧不贊同,也不好駁了婆婆的面子。
打定主意,又打好腹稿,她尋了個機會,湊到蕭老夫人身邊說話。
蕭老夫人一見對方,就想到了他們母子辦的那些事,心裏氣不打一處來,面上卻是不顯端倪,照常與之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