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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步步顯露的鋒芒(10) 萬更…… (1)

晚間, 攸寧破例去了三夫人房裏用飯。

三老爺在外面有應酬,要很晚才回來,三夫人又惦記着宋宛竹的事, 想聽攸寧詳細說說, 便特地備了一桌席面,邀請攸寧一起用膳。

攸寧不是愛扯八卦的性子, 眼前事卻是早就應下的,也就笑着應邀而來。

用飯的時候, 攸寧慢慢地把整件事講給三夫人聽。自然, 少不得用楊錦瑟說事, 省得讓妯娌知曉自己手裏的人着實不少。那實在沒什麽好處。

三夫人聽了, 興奮莫名,“你和楊大人可真行啊, 這就把宋宛竹塞進了林府做妾,還是一輩子別想爬出來的情形。”

攸寧就笑,“皇上應該會傳召武安侯進京回話, 到時候我再幫你打聽打聽,也就明白當初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嗯!我等着。”三夫人用力點頭。

攸寧問起樊氏, “眼下是怎麽個情形?”

三夫人不自覺地撇了撇嘴, “還在那兒死撐着呢, 見到我一句話都不說, 由着我安排大小事宜, 居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攸寧失笑。樊氏不這樣, 又還能怎樣呢?

同一時間, 樊大老爺正為了樊氏與妻子拌嘴:“她都被打發到莊子上去了,你也不去看看,這算是怎麽回事?”

樊夫人蹙眉道:“被打發到莊子上的妾室比比皆是, 我們家裏就有兩個,也沒見她們的娘家人專程去探望。”

“大妹妹的情形跟別人不一樣!”

“是啊,不一樣,不一樣的很呢。”樊夫人明打明地說起了風涼話,“想當初過得多風光啊,俨然她就是蕭府主母的樣子,待得蕭府三夫人進了門,又俨然是調教兒媳婦的樣子,手把手地教人貪墨公中的銀錢,弄得兩個親生兒子都看不下去了。”

樊大老爺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胡說八道什麽呢?她什麽時候貪墨公中的銀錢了?蕭家老三老四又怎麽看不下去了?”

樊夫人哈一聲笑,透着譏诮,“老爺有發作我的閑工夫,怎麽就不知道派人去打聽打聽?蕭夫人剛接手中饋的時候,看到的那筆爛帳可是出多了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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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瞞你,前兩日在路上偶遇了蕭三夫人,她跟我細說了一些事,說得虧她的小妯娌大度,要是換個人,早把她和我們家姑奶奶送到順天府了。人家的意思就是,現在回頭是岸了,沒法子再像以前一樣敬着她們府裏的姑奶奶了,凡事還是照規矩來比較好。

“說到那兄弟兩個,上回蕭家老四過來的時候,跟我說話的意思就是,不論怎麽樣,也要去蕭府一趟,若是見不到人,是情理之中,若是能見到人,不妨提點幾句。

“當時我沒仔細琢磨他的話,也沒仔細琢磨蕭夫人的做派,便走了一趟,是有些灰頭土臉的,可人家也是真沒做錯什麽。

“過去沒人計較的事,翻過去也就是了,現在人家開始計較了,要過正經日子了,那我可不就得照規矩來。為了姑奶奶生出是非的話,往後我怎麽打理家裏的事?跟妾室晚輩說話還有底氣麽?”

樊大老爺聽得臉色青紅不定,半晌才道:“那也不能不聞不問。這些年,大妹妹畢竟是沒少貼補家裏。”

“老爺要是于心難安,就把歷年來拿的那些銀錢還給姑奶奶好了。”樊夫人道,“橫豎我是沒經手過,也不知道你把那些銀錢花到了何處。再者,那是蕭府的銀錢,老爺你到底明不明白這一點?妾室有多少例銀你是不知道麽?她怎麽就能總貼補你?”

“銀錢倒是有數的,一直給她存着呢,也是怕她兩個兒子遇到什麽棘手的事周轉不開,我能拿出來接濟一下。”樊大老爺嘆息一聲,“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初以我們的門第,她實在不應該落得個做妾的境地。”

樊夫人心說這是什麽混賬話?“當初确實是高不成低不就,可真要是低嫁了又能怎樣?守着自己的一份日子,做着堂堂正正的主母,娘家又不會不給她撐腰,何愁沒有出頭之日?

“說到底,不還是姑奶奶自己認定了蕭府?當初要不是她點頭同意,就算是你,也不敢勉強她給人做妾吧?到這歲數了,老爺怎麽還揪着那件事說?人家兩個人有沒有私下通信相見,甚而私相授受,便是我不敢猜測的了。

“私下裏跟我念叨幾句也罷了,要是讓兒子兒媳聽到,他們又不傻,定能想通這些,沒人同情姑奶奶也罷了,笑話你們兄妹莫名其妙可就不好了。”

樊大老爺面色更差,卻是嘴角翕翕,再也說不出話。

樊夫人暗暗松了一口氣,慢條斯理地喝起茶來。那個讓她尴尬的燙手山芋,就快甩掉了吧?

她也承認,自己或許有些涼薄,可有什麽法子呢?官宦之家從來如此,就要審時度勢地行事,人能帶來益處的時候就笑臉相迎,成了隐患的時候就得遠遠避開。

但凡樊氏的身份上得了臺面,哪怕只是填房,她也不會這樣。

翌日上午,樊夫人聽說了皇帝昨日傳旨到林府的事。

“明日就迎妾室進門?還賞了家規?”她問。

丫鬟稱是,一臉茫然,一時間還沒想清楚皇帝在唱哪一出。

“這樣看來,葉奕寧倒是個人物。”樊夫人喃喃地道。

剛和離,首輔夫人就把她安置到了自己的蘭園,皇帝又直接冊封五品錦衣衛千戶,到眼下,又明打明地告訴全京城,林府是個不成體統的門第——有兩個地位最是舉足輕重的女子,葉奕寧只要穩住心性,必然有着錦繡前程。

跟蕭府已經沒法子正經走動,那麽,倒是不妨與葉奕寧好生來往着,最起碼,能讨得首輔夫人一點歡心,什麽時候在別家的宴請上見了,總能得到對方的禮遇。

樊夫人思量之後,吩咐丫鬟:“打聽打聽葉大人現今的情形,看送些什麽禮品過去合适。”

丫鬟應聲而去。

轉過天來,到了林陌迎宋宛竹進門的日子。

林太夫人這兩日心裏快氣死了,反反複複追問林陌到底怎麽回事,他始終一言不發。

對于納妾的事,她起先想着就一頂小轎把人擡進來算了。但是有下人提醒,說魏大總管那些話,等同于是傳皇上口谕,皇上親自做主的事,您不張羅一下,算不算抗旨?

林太夫人心裏突地一跳,想着可不就是麽,皇上擺明了是看林府不順眼了,自己行事千萬要謹小慎微,被宮裏抓住把柄可就要命了。

于是,和族裏的人商量了半晌,得出了正經操辦但不鋪張的結論,把正房的西小院兒收拾出來,稍微布置了一下,又定了三桌席面,雜七雜八加起來的花銷,也就二百多兩——要是場面再好看一些,就是擡舉宋宛竹,又會惹皇上不待見。

坐在一起閑話家常的時候,有人唉聲嘆氣地說,宋氏的八字,怕是與侯爺相克的,你瞧瞧,因為她鬧出的這些事,哪一件上得了臺面?萬一連侯爺的前程都影響,那林家就是迎了個災星進門。

林太夫人一想,的确是這麽回事,有些慌亂地說這可怎麽辦才好?

就有人出主意,沒事去找找寺廟道觀什麽的,問問有沒有化解的法子。

林太夫人頻頻點頭。

這日,宋宛竹進了門。

林陌在外院應承三桌賓客。

宋宛竹左等右等,等到夜深露重,也不見他回來。

他連讓她敬茶那一節都免了。的确,沒有主母,可不是還有他麽?敬了茶,她才算是得了林家認可的妾室,他卻……往後下人們會怎樣看待她?

搖曳的紅燭光影中,她坐在半新不舊的架子床上,斂目看着身上粉紅色的褙子,眼淚一滴滴掉下來,如何也止不住。

事情怎麽會變成了這樣?

以前做過的最可怕的噩夢,也不如現狀更讓她心驚膽寒。

母親還沒趕到京城,她就成了林府的妾,等到消息傳回金陵,她和娘家都會成為金陵的笑柄。

而更要命的事情,是林陌那邊——

前天晚間,她被他的心腹接到林府。

見面後,他凝望她良久,問道:“我還是先前那個問題,連翹指證你的那些事,你究竟有沒有做過?”

她立刻搖頭,慌亂地說我沒有,絕對沒有,是那賤婢被蕭夫人收買,陷害于我。

林陌沉默良久,末了颔首,說這問題,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你确定要這麽回答?

她上前幾步,到他近前,想把一些事情混淆一下。

林陌卻是一擺手,“我不想聽別的,只問你,做沒做過,做過哪些?你怎麽說?”

她能怎麽說?難道承認自己真的好高骛遠,真的曾與武安侯私下來往許久?

林陌緩緩颔首,“好。今日你所說的,我記住了。可你也要記得,過了今夜,便不能改口了,日後便是想跟我說,我也不會再聽。”

分明已經是起了疑心。

她就像是平白被扔進了熱鍋上的螞蟻,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如若承認,他定會想法子到禦前請罪,免去納妾的事,到時她連他這個依仗都沒了,誰都能踩她一腳,除了以死明志或是落發遁入空門,再沒別的選擇。

可若是不承認,他心裏已經存了疑影兒,早晚會把她在金陵的一切查個底掉,冷落她是必然。

當時她又是哀求又是哄勸,說了好些話,全不奏效,他就像是沒聽到一般,因着一直沒聽到她給個确實的說法,疲倦地擺一擺手,說你回去吧,後天我迎你進門。

他讓她進了門,她面對的卻是這個情形。

眼下能指望的,也只有父母了。為着家裏的顏面,為了能通過她得到的益處,他們如何都會幫她斡旋的。

林陌現在在氣頭上,只要能安撫住就行了。算算路程,母親多說三兩日後就進京了,到時候,一定能幫她在林陌面前說出合情合理的解釋,他只要能夠相信,日後也不會再追究。

至于別的……眼下已不是能展望長遠的情形,能自保,能不從雲間月徹底淪為地上塵,已是萬幸。

同樣的春末的夜,葉奕寧窩在院中的躺椅上,望着深藍色的天空出神。

攸寧給宋宛竹安排了一個非常好的位置。

是楊錦瑟特地過來告訴她的,當時她聽着,也忍不住笑了,心裏暖暖的。

楊錦瑟當時說,那只狐貍是真行,但凡手腳不幹淨、用姻緣禍害人的女子,她總有法子把人弄成男子的妾室。

是啊,前有唐盈,眼下有宋宛竹。攸寧處事自有一套自己的規則,是那種讓開罪了她的人悔不當初、旁觀者只覺快意至極的規則。

至于她,對這件事的感觸,是說不清什麽感觸。

她恨林陌,而最恨的卻是自己。

不管宋宛竹是怎樣令人不齒的心性,不管宋宛竹曾怎樣蒙騙哄勸甚至戲弄林陌,都不是林陌欺騙她這麽久的理由。

他當初只要跟她說一句“我有過意中人”,她不論如何都會冷靜下來,從緩行事。

他那樣的人,認定一個人,大抵就是一輩子——她再怎樣,也看得出這一點。

如果得了他的準話,她興許仍舊會扶持他,但絕不會一頭熱的紮進去,與他相識不出一年便成婚。

但更可能的是……她會忍痛放棄,就此遠離,在遠處默默地看着他,無大事絕不幫襯林家。

她當時想要的是一世一雙人的光景,她以為自己得到了才會失去冷靜理智和客觀的。

如果不是誰的唯一,以她當時那個心性,是絕對接受不了的。

到頭來,他是個騙子,她是個傻子。

而今的情形,皇帝終究待她不薄,先前她還以為,又要挨一通板子,被發落到偏遠之地,做一份永難出頭的苦差。

她是六歲那年到了皇帝跟前,那時她尚未入宮,還是黎家大小姐。

接受種種堪稱慘無人道的訓練的時期,她和很多同伴一樣,是打心底地怨恨皇帝。不明白那樣一個美麗的女子何以有着那樣殘酷的心腸。

被送到江南書院讀書的時候,是她過得最輕松惬意的光景。她喜歡書院的氛圍,更喜歡書院中那個天賦異禀的唐家攸寧。

到那時,她的名字還是元娘——自幼失去雙親,連生身父母的樣子都忘了,只記得自己的名字是元娘。越是長大,越是不喜這名字。

離開江南書院,回到皇帝身邊,說您能不能給我再取個名字。

皇帝笑笑的,說你想要怎樣的名字?

她說希望有攸字或是寧字。

皇帝就問,看起來,正經讀書那一陣,真的跟唐家那孩子情同姐妹?

她說是。

于是,便有了奕寧這個名字。

習文練武之餘,皇帝對她很是器重,閑來便讓她看一看各個官員的生平,甚至一些秘辛。

——沒有這些前提,她怎麽能幫林陌迅速在軍中站穩腳跟,連連升官,得到蕭拓的注意?

蕭拓必然與攸寧一樣,有着過目不忘的本事,只因着她年少時有一次服侍在皇帝跟前,他看到了,便記下了,待得她嫁給林陌之後,一次無意中打了個照面,就想通了首尾。

為此,偶爾實在被林陌惹毛了的時候,直接派人傳話給她,問她能不能約束一下林陌,要不然,林家也就止步于此。

她有時是直接寫信給林陌,跟他說自己為了何事被閣老敲打了,他也就安分了;有時她則會動用在軍中的人脈,走迂回的路線說服他,讓他明白,徹底在朝堂站穩腳跟之前,蕭拓随時能換掉他。

可結果呢?

他就是這樣回報她,讓她在所有恩人面前無地自容。

楊錦瑟曾問她,有沒有可能對林陌的事情釋懷。

他知道,楊錦瑟真正想問的是,她有沒有可能回頭,原諒。

怎麽可能?

圓缺了,總有月圓時。

心殘了、夢碎了,要如何恢複如初?

有一種人,是傷不得,吃不得虧的。例如她。

翌日早間,外院的劉福來禀:“樊夫人派管事過來了,說是聽說您近日不大舒坦,選了些補品送過來,但願您用得上。”

葉奕寧想了想,又問了劉福幾句樊氏的現狀,便猜出了樊夫人的心思,笑道:“收下,賞送禮的人一兩銀子,說我多謝樊夫人,改日當面道謝。”頓了頓,又道,“差遣個人到蕭府,把這件事告訴你家夫人。”

劉福笑呵呵地去了。

攸寧聽說此事後,笑了笑。樊夫人倒是個讓人省心的,懂得拐着彎兒地示好。

說起來,府中情形越來越好:老夫人與兩個老姐妹熱絡地走動起來,老人家開始出去串門做客,神采奕奕的,卻亦曉得悄聲詢問攸寧,那兩個門第是否适合常來常往;

三夫人與三老爺,用下人的話來說,便是有些蜜裏調油的意思;

二夫人與二老爺不消說,人家夫妻兩個一向恩愛,凡事有商有量。

只有四夫人和四老爺,後者有時候仍是一大天不着家,跑出去跟人喝酒,在家的日子,三天總有兩天歇在外院。

只是,秋月和四房的丫鬟閑聊時聽說,夫妻兩個已經比以前好多了,以前說不了幾句話就有一個黑臉發脾氣,鬧得不歡而散,現在兩個人起碼能坐在一起閑聊許久。

四夫人自己都不介意,攸寧就更有沒有探究的必要了。

下午,四夫人帶着針線來找攸寧。

攸寧看到針線,失笑道:“你可別想讓我陪着你做這些,瞧着就頭疼。”

四夫人道:“本來就沒讓你陪着的意思,你在一邊吃點心喝茶就是了。”

攸寧攜了她的手,轉到宴息室。

四夫人道:“給母親的夏衣已經做好了,今兒上午送了過去,服侍着她試了試,還成,挺合身,料子又好,穿着特別好看。”

“以前沒看出來,你平時真的愛做針線。”上回讓四夫人做衣服的事,想的是她交給房裏的下人做好交差就是了。畢竟會做是一回事,有沒有那份耐心是另一回事。

“做針線的好處是,時間過得很快。”四夫人笑了笑,“說起來,母親的壽辰在秋初,我們要不要提前準備起來,給她做一套喜慶富貴又好看的衣服?”

攸寧想了想,“用暗紅配墨綠色棕裙行不行?大紅色的,娘是如何也不肯穿的。”稍稍頓了頓,又道,“搭配祖母綠首飾,很好看的。只是繡樣、滾邊、襕邊要費些心思。”

四夫人随着她的言語,腦中自動勾畫出了衣服的樣式,用力點頭,“這主意好,把這事兒交給我吧。你快跟我說說要怎樣的繡樣什麽的,不是,你給我畫出來吧。橫豎你也是在那兒坐着瞧我。”

攸寧笑出聲來,喚丫鬟備了筆墨紙硯和一些顏料,動筆認真地描畫起來。

比起作畫,手邊這點兒事情就很簡單了,一邊描畫,一邊跟四夫人解釋或商量。

約莫小半個時辰,褙子、裙子躍然紙上。

四夫人啧啧稱奇,“雖然只是畫個樣子,也瞧的出你作畫的功底了。”

“不行了,平時總懶得碰,正經畫點兒什麽一準兒露怯。”攸寧說。

“那就撿起來,要是荒廢了,我瞧着都可惜。”四夫人小心地收起衣服樣子,讓丫鬟送回房裏,“別的你就不用管了,我手裏有适合的衣料。”頓了頓,扯一扯攸寧淨藍色深衣的衣袖,“平時怎麽總穿這類衣服?好看是真好看,小仙子似的,可偶爾也想你換換樣式。憑你這小臉兒,穿什麽都好看。”

攸寧笑得現出小白牙,“我只喜歡打扮別人,也真不喜歡樣式繁複的。”歪頭打量一下四夫人,“你要是不嫌棄,我給你畫幾套衣服的樣式?——不是見誰穿過,只是有時候瞧着你,就想着你怎樣穿戴更好看,這麽來的。娘那一套也是。”

“那還等什麽,趕緊的。”四夫人笑逐顏開。

妯娌兩個重新坐到書案前,又湊在一起忙活起來。

有那麽一刻,攸寧感覺這情景似曾相識,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讀書的年月,在與交好的師姐師妹頭抵着頭的探讨功課。

她不由笑着凝了四夫人一眼。

四夫人是她的妯娌,私下裏卻完全是友人相處的情形。

這是她從不曾想過的,得遇了,只有歡喜。

四夫人眉眼含笑地道辭離開時,出了正房,恰逢蕭拓回來。

兩個人都是一愣。

“你怎麽回來了?”四夫人納悶兒。

蕭拓莞爾,“這話說的,我不能回來?”

四夫人笑着看看天色,“很少見你大白天的回來。”

蕭拓有些意外的是四夫人那由心而生的愉悅,與平時真的大不相同,打趣道:“四嫂在我們這兒撿到金元寶了不成?怎麽這麽高興?”

四夫人揚了揚手裏一疊紙張,笑容更加明豔,“這些可比金元寶更金貴。快去看你媳婦兒吧,走了。”

蕭拓笑着欠了欠身,舉步回到房裏。

攸寧聽說蕭拓回來,算了算,他得有兩個晝夜都耗在了內閣,想來乏得很,便難得勤快地幫他更衣,知曉他要明早才出門,又着人備好沐浴的水。

換衣服的時候,蕭拓不免說起遇到四夫人的事。

攸寧就跟他說了說,“難得四嫂這麽喜歡。”

“做針線累眼睛,還不如你,沒事下棋就不錯。”蕭拓說。

“各有各的好。”攸寧當然不會否定別人的喜好,說完,要幫他解開中衣。

蕭拓則捉住她的手,笑得有些不安好心,“還不走?想看?”

“又不是沒看過。”其實她也就是這麽一說,晚間好意思的時候,顧不上細看,偶爾早間有機會的時候,又不是細看的時候。

“今兒對我這麽好,該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兒吧?”

攸寧用力捏了捏挺直的鼻梁,“不管你的時候抱怨,管你了又起疑心,你到底想怎麽着?”

蕭拓笑着擁她入懷,生出些胡茬的下巴輕輕摩挲着她的額頭,“想沒想我?”

“……應該想過。”她說。

比想象的答案順耳許多。蕭拓托起她下巴,低下頭來,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又從外袍衣袖中找出一個荷包,“給你的一個小物件兒。”

“嗯?”

蕭拓拍拍她的臉,“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嗯!”攸寧拿着荷包回到寝室,打開來,見裏面是一枚和田羊脂玉平安扣。

都說這是很多男女用來做定情信物的,而他贈的這一枚,含的更多的意思,該是盼她沒有病痛,平平安安。

她出了會兒神,直到玉石被掌心焐得溫熱。

随後,她找出一條最柔韌的細細的絲繩,系好平安扣,戴在頸間。

晚玉有事通禀。

攸寧帶她去了小書房說話。

晚玉道:“連翹那邊已經安排好了,她家人那邊,不出意外的話,過幾日就會遷居到別處——傳信時特地交代了這一點。另外就是,宋夫人午後進京,這會兒已經去了濟寧侯府。”

攸寧颔首。

晚玉繼續道:“皇上傳旨當夜,濟寧侯不但見了宋宛竹,還派了兩名親信趕往金陵。”

目的只能是查宋宛竹的過往。攸寧唇角徐徐上揚。

末了,晚玉交給她一個厚實的信封,“是以前林太夫人替兒子收受賄賂給人安排差事的證據,葉大人派人送來的,說銀錢數額不多,沒多大罪過,但您不妨用來加一把火。您要是懶得磨煩這類事,她做。”

攸寧打開信封,看過裏面的東西,照原樣放回去,笑,“我明白她的意思。你這就派人當面交給林侯。”

濟寧侯府,宋夫人等在外書房廊間。

路上就總是莫名地心慌氣短,預感很糟,為此才命随從加急趕路。

到了宋家的宅邸之中,管事媽媽哭天抹淚地說小姐已經進到林府為妾。

宋夫人險些當場暈厥。

管事媽媽給她順氣之後,交給她一封宋宛竹的親筆信。

看過信件她才知曉到底是怎麽回事,忍不住痛哭了一場。

盼了這些年,原以為終于盼到了女兒的榮華富貴,卻怎麽變成了這樣?女兒那樣聰慧的一個人,怎麽到了首輔夫人面前,就只有被收拾的份兒?

早知如此……

後悔已經沒用了,先幫女兒把事情說圓了才是當務之急。

有小厮來到宋夫人面前,“侯爺有請。”

宋夫人走進書房,腳步格外沉重。

林陌坐在寬大的書案後方,望着進門的人,神色冷峻。

宋夫人斂衽行禮。

“坐下說話。”林陌喚小厮上茶點。

宋夫人飛快地瞥了他一眼,見他果然如傳聞的那般俊朗,坐在那裏,不怒自威。的确是非常出色的年輕人,争不過的,怕也只有首輔那般人物了。

如果女兒當初告訴家裏,并且堅持,那麽……如今哪裏還有什麽林侯休妻的事,只會有一對伉俪情深的眷侶。

宋夫人後悔啊,後悔得肝兒疼。

林陌開門見山:“事情因何而起,夫人可知曉了?”

“不知道。”宋夫人只能裝糊塗,“宛竹只顧着傷心難過,跟宅子裏的下人什麽都不說,我一來就聽說了這件事,簡直有種驚天霹靂的感覺。”

“那我就跟您說說。”林陌聲調平靜得近乎木然,把當日的事情說了。

宋夫人先是顯得分外驚詫,随即就掉下淚來,不停地用帕子拭淚,末了悲聲道:“宛竹真是流年不利啊……那丫鬟定是被人收買了,可這勁兒地作踐她的品行。”

跟她女兒所說的大同小異。林陌沒說話。

宋夫人起身走到書案近前,又深施一禮之後,道:“侯爺是馳騁沙場的英雄人物,眼裏不揉沙子,有些事怕是想也想不到的。

“要知道,買下一個丫鬟的一條命,也不過是三五百兩銀錢的事,若再稍稍用刑或是想法子把人吓破膽,那就連銀錢都不用花了,丫鬟定會唯命是從。”

林陌牽了牽唇,“聽來像是有些道理。”

他有什麽不知道的?這類手段,在哪兒都可以用。

可是,就像唐攸寧說的,連翹便是被收買了,也不至于花樣百出地編排自己舊主,她又不是說書先生。

被人教的?誰又能教她說出那些事?以唐攸寧那個德行,對連翹所說的那些事必然深惡痛絕,自己不會做,也斷不會允許身邊人手有那些花花腸子。

好吧,他得承認,對于宋宛竹品行不端的事,他起碼已信了三分。

宋夫人瞧着他應該是能聽進自己的話,忙繼續道:“其實早在我家老爺外放之前,宛竹就提過與侯爺結緣的事。

“我對這個女兒是過度寵愛了些,一來是想着,要是你們定親,她就得留在京城,與我千裏相隔;二來則是想着,彼時的林家确實名不見經傳,她又是被嬌養大的,境遇有所不同,必然會有諸多不适。

“因此,再三斟酌之後,疾言厲色地讓她歇了那份心思,老老實實地跟我們去金陵。

“宛竹那一段傷心得很,郁郁寡歡了大半年呢……”

她低下頭,用帕子擦着眼角,“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當初真不該那般狠心,斷了你們的姻緣。可這世間偏生什麽藥都有,就是沒有後悔藥。”

林陌睨着她,“宋氏與武安侯的姻緣路斷,也是因為您的阻撓?”略停了停,繼續道,“那我倒是不懂了,又非相隔千裏,您女兒又非低嫁,甚至是高嫁,您怎麽還能不同意?”

宋夫人不着痕跡地吞咽了一下,垂下了眼睑,眼珠子轉個不停。

心急之下她忘了,林陌這等征戰沙場的人,眼力絕佳,不會錯過她每一個細微的反應。

“與武安侯的事……不就是那個丫鬟胡謅的麽?”宋夫人繼續抹淚,“這是沒影兒的事兒啊,侯爺何出此問?”

林陌的心又冷了三分,嗤笑一聲,“您放心,以我的推測,武安侯很快就會被聖上傳喚到京城,到時候,也不知道您、宋氏敢不敢與他在禦前對質。”

“啊”的呼聲被宋夫人強行按捺下,一顆心卻因緊張慌亂狂跳個不停,面色亦是青紅不定。

皇上?這件事真的驚動了皇上?是了,沒有皇上橫插一腳,宛竹怎麽會這樣不清不楚地嫁進林府?

要是如他所說……可怎麽辦才好?不但女兒再無翻身的可能,便是她和自家老爺,怕也被皇帝怪罪教女無方,不定會得到怎樣的責罰。

只因為女兒謀取的一段好姻緣,一家人都要跟着遭殃再無出頭之日麽?

那恐怕是極可能發生的。

宋夫人雙腿一軟,沒法子控制自己,跌坐在地,遲一刻才來得及面對現實,知道能拖一時是一時,哀哀地哭泣起來,“侯爺這話裏話外的,怎麽像是信了那丫鬟的說辭?宛竹怎麽可能是那樣的人?她自幼行事得體,溫婉善良,到如今,怎麽竟落到了這個地步……”

林陌蹙了蹙眉,已無耐心再應承這婦人,語氣不善地道:“您說您不知原委,可是進門到此刻,怎麽也不曾提及想看望女兒的事?若真不知,你們還真是別具一格的母女情深;若已知情,也不需多說了,這事情遲早會水落石出,我等得起。”

宋夫人随行的兩個仆婦慌忙上前,攙扶她起身。

“我……我是忙中出錯,想着宛竹在侯爺跟前兒,絕對不會有事的,便只顧着替她争辯那些被人橫加在頭上的罪名了。”宋夫人沙啞着聲音,勉強做了解釋,又行禮道,“如此,不耽擱侯爺,我去內宅請示太夫人,看能不能這就見一見宛竹。”

林陌擡一擡手,“不送。”

人走後,室內安靜下來,他一動不動地靜坐許久,心裏卻是翻江倒海。

錯了麽?他錯看宋宛竹了麽?

終究還是存着一份希冀,指望她真的是被人栽贓陷害。

小厮輕手輕腳地進門禀道:“蕭夫人派管事來見您。”

“請。”

不多時,蕭府一名管事進門來,恭恭敬敬地行禮之後,呈上一個信封,“我家夫人派小的送來的,說這類東西,在您休妻次日便拿到手了,只是懶得借題發揮,要您千萬看看,以防令堂再生事端,成為您的隐患。”

林陌說聲辛苦,着小厮打賞,送人離開,自己則打開信封,凝神細看。

看完之後,面部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不需想,這是奕寧交給攸寧的。

就手裏這件事而言,在官場上不算什麽,何況官員的家眷。可是,以林府目前這情形,鬧出去的話,就真夠他和母親喝一壺的。

母親怎麽會那麽糊塗?居然做過這種事?

那麽,以往母親數落奕寧的那些不是,是不是都是自以為有理,才對兒媳橫加指責?

他用力地按了按眉心,心裏是空前的暴躁,卻只能強忍着,不能發作。

他有什麽發脾氣的理由?

休妻是他給奕寧的選擇之一;宋宛竹是他這長久以來的心中明月;母親是他多少年來想要孝敬報答深信不疑的人。

而唐攸寧的目的意在含蓄地問他:打擊他的憑據都有,她和奕寧是否有必要大費周折地去針對一個五品官員的女兒宋宛竹?

她們是否有必要做這種勝之不武的事?

林陌覺得周身一陣陣發冷。

小厮又來通禀:“徐公子順路經過,問能不能見侯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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