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步步展露的鋒芒(9) 三更合一……
林陌與楊錦瑟已在門外站了許久, 裏面所說一切,全部清晰入耳。
林陌的臉色已經鐵青,卻因着一些猜忌, 做不到全然相信。
楊錦瑟的臉色也不大好, 望着林陌的眼神,存着一份嫌棄。就是這麽個睜眼瞎, 平白耽擱了奕寧幾年大好光景。
聽得宋宛竹慘呼的時候,林陌便要推門闖進去。
楊錦瑟瞬時擡手, 扣住了他手腕, 凝着他搖了搖頭。
林陌蹙眉。
楊錦瑟目光驟然一寒, 手上力道加重了些。
林陌這才意識到, 她用的是小擒拿手,已被她占了先機, 強行抗拒的話,自己恐怕要廢掉一只手。
“稍安勿躁。”楊錦瑟用口型對他道。
室內已經安靜下來。
宋宛竹由晚玉拎起來,摁在椅子上。
攸寧對連翹道:“說下去。”
連翹見首輔夫人當下是願意護着她的, 不免生出更強烈的求生心思,重新跪倒在地, 迅速整理思緒, 娓娓道:
“郭家宗主有伯爵, 郭公子雖然出自旁支, 卻頗有才情, 很得族中長輩賞識, 來日不愁進到官場。
“是因此, 宋知府與宋夫人覺得這親事還算過得去,相看時又見郭公子一表人才,兩家便默認了這門親事。另外一個原由, 主要也是宋小姐年齡不算小了,再拖下去,恐怕相看的門第會越來越差。
“但別人所不知的是,那時宋小姐與武安侯私下裏已有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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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安侯那邊還沒給準話,宋小姐少不得見一見他,要他交個底。不然的話,她就只能嫁入郭家了。
“是以,親事剛定下來,她就約見武安侯,是奴婢帶着一個婆子去傳的話。當日,兩人在水上的畫舫相見。
“兩人不準人在跟前服侍,說了什麽,奴婢便不知道了,只知道宋小姐回到家中之後,便要雙親趁着親事還沒外人知曉,從速退掉,拿回信物。
“女兒能做侯夫人,總要比做郭家的少奶奶體面,宋知府和宋夫人商量一番,就去郭家退掉了婚事。
“這樣過了大半年,宋小姐與武安侯私下相見的次數頻繁了些,奴婢聽那意思,武安侯那邊就快上門提親了。
“可是後來,這門親事又沒成。
“因為,濟寧侯在軍中站穩了腳跟,人在沙場,便獲封一品軍侯。
“宋小姐如何回掉了武安侯那邊,奴婢說不準,反正她有的是法子。但這次比較麻煩,宋夫人曾兩次親自出面見武安侯,估計應該是用長輩左右宋小姐婚事說事,讓宋小姐看起來只是出于萬般的不得已才忍痛放棄。”
攸寧撓了撓額角,“來京城是怎麽回事?”
連翹道:“宋小姐請宋知府百般打聽,一些武官都言之鑿鑿,說濟寧侯最遲春末班師回朝。
“她便帶了些随從來到京城。
“對濟寧侯的心思,她是看得最清楚的,說不論如何都能嫁入侯府,他不可能委屈她。”
攸寧簡直懶得看宋宛竹了。
這女子,簡直還不如唐盈。唐盈得隴望蜀的心思确定下來,不論出于什麽緣故,起碼是對顧文季明顯地疏離冷淡起來,而不是黏黏糊糊地藕斷絲連。
宋宛竹倒好。合着只要沒出嫁,就一直留有退路,一直留有備用的男子等着她。
戲耍不識數的男子無所謂,坑害得另一女子朝夕之間失去苦心經營過的一切,便是不可原諒的過錯。
“宋宛竹,這些你認不認?”攸寧順了一口氣,問道。
宋宛竹回的快速而堅決,“不認。是賤婢被人收買,污蔑我。”她怎麽能認?認了之後,誰知道唐攸寧會怎樣刁難她?上表告知皇帝也未可知。到那時,皇帝豈不是要逼着她雙親處置她?而若落到那等境地,她苦心謀求的一切便成了鏡中花、水中月,還不如讓她死了算了。
攸寧望向門口,“楊大人、林侯,二位請進。”
宋宛竹倉皇轉頭,見門被推開,一男一女走進來,男子赫然正是林陌。她身形猛地一顫,眼前黑了黑。
楊錦瑟走到攸寧近前,拱了拱手,在一旁落座。
林陌深深地凝視着宋宛竹,目光複雜之至,但并沒有尋常人在此刻會有的暴怒。
宋宛竹看到了希望。
攸寧只覺這男子真的無可救藥,讓他死在那等惺惺作态的女子手裏才好。“林侯回京之後,要到今日才能相見,也是你實在繁忙之故,我不好打擾。”她說道,“坐下喝杯茶。”
林陌颔首說好,鎮定了心神,在一旁的茶幾前落座,“蕭夫人有何指教?我聽着這意思,像是要替我打理一些私事?”
已經臉上無光,還是要維護顏面,多少男子皆如此。攸寧從容一笑,“林侯多慮了。你方才應該聽得一清二楚,與宋小姐有淵源的男子,有武安侯、郭公子。我經手此事,才知你也被牽連其中,便多事将你請了過來。”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有心維護奕寧,我看得出來。但不論如何,成婚休妻都是我與她的事。夫人雖然出于好心,這般行事,卻真是讓我左右為難。這又是何苦。”林陌牽了牽唇,“還請夫人給我個面子,讓我自己處理這些事。”
“左右為難怎麽講?”攸寧對上他視線,毫不退讓,“難不成林侯想公私不分、出爾反爾?”略頓了頓,徐徐綻出絕美的笑靥,“那樣也好,我只怕林侯吃不消。開弓沒有回頭箭,行伍之人都曉得這一點。你大可以今日起就置身事外,看看你的袍澤同僚會怎樣,日後又會怎樣看你。難不成,你真以為他們是為着你才上折子的?”
林陌視線直接地審視着攸寧。說起來,與她來往兩年多了,但他需得長時間留在軍中,碰面的次數少得很,只是通過密信、彼此的下人商定一些事,再合力促成。
因着鐘離遠那一節,他便以為,是她請鐘離遠推薦了能人,安排在跟前,幫她出謀劃策,應付宅門內外諸事。
至于對她的印象,不免受那些街知巷聞的傳言影響,深信她心腸狠毒,手段亦一定不乏陰損的。但她又分明是個非常好的合謀者,只說拓展財路,她及其親信便着實幫了他與一些袍澤的大忙,荷包鼓起來的同時,還能造福于一些地方上百姓。
不論她如今地位是幕僚幫忙促成,還是她自己謀算得當,這都是一個他輕易不願開罪的人。
更何況,她如今的背後還有蕭拓。
“夫人多慮了。”林陌緩和了語氣,溫聲道,“眼前事你作何打算?不妨直接放到明面上,我聽一聽。”
“林侯到此時依然沒有與宋宛竹撇清關系的意思。”攸寧淡然道,“看起來,你二人之間生出的一些風言風語,也不全是人胡說?”
宋宛竹心裏終于有了計較,起身走到林陌面前,二話不說跪了下去,望着林陌,話卻是對攸寧說的:“妾身早些年與林太夫人、侯爺相識,此番進京,是因身子不舒坦,前來尋醫問藥。安頓下來,思及故人,便想見上一面。太夫人與侯爺心善,着人照拂,僅此而已。妾身倒是不知道,是什麽人居心叵測,傳出了風言風語。如今民風開化,既曾相識,就不能再有萍水相逢的機會了麽?妾身怎樣都無妨,只請蕭夫人對侯爺口下留情,不要壞了他的清譽。”
竟然做出了拼着舍棄自己也要維護林陌的樣子。楊錦瑟暗暗冷笑。林陌的清譽?他還有什麽清譽?她氣歸氣,卻沒有接話的意思。有攸寧這個嘴巴似是淬了毒的人在跟前兒,她只需安心看戲。
“剛得勢便抛棄糟糠之妻,我實在是想不出,林侯還有什麽清譽。”攸寧道,“且先抛開別的不提,我就只順着宋小姐的話往下說。這樣看來,是有心人蓄意污蔑宋小姐?宋小姐與林侯之間,與男女情意無關?”
宋宛竹沒法子回答了,只哀哀地望着林陌。
林陌沒法子否認攸寧的奚落,更沒法子否認她末了的提問,此刻心裏的一道坎兒是:“你到底做沒做過那些事?”他問宋宛竹。
宋宛竹眼中沁出豆大的晶瑩的淚珠,死死咬了咬唇,悲聲道:“首輔夫人面前,妾身不敢辯駁。聽聞近日諸多朝臣上折子,欲為昔年的鐘離将軍翻案。關乎那樣的人物,案子都是真假難辨,何況妾身?妾身只怪自己連個丫鬟都管不住,今日竟只能由着她往身上潑髒水。侯爺怎麽想都可以,我只是愧疚,害得您被牽連進了這等龌龊的是非之中。”
她還真有的說。楊錦瑟恨不得一把掐死宋宛竹,身形不耐地動了動。
攸寧睇了楊錦瑟一眼,以眼色警告她老實待着。
楊錦瑟沒法子,氣呼呼地喝茶。
林陌此刻想到的則是,當初拼上性命作僞證的人不知凡幾,那麽眼下……有沒有可能,是唐攸寧收買了連翹冤枉宛竹?
很有可能。
太有可能了。
況且不論如何,他今日都要護宛竹周全,別的要等到私下裏再盤問詳查。
“我冤枉宋小姐,設圈套陷害宋小姐?”攸寧笑盈盈的,“若如此,為何不将事情做絕,把事情做成宋小姐與男子私通的局面、直接毀了她名節?何時起,我這般心慈手軟了?居然還要費盡周折,請林侯與楊大人過來旁聽。”
見連翹要說話,她笑容更柔和,擺手示意她不必辯解,又喚晚玉扶連翹起來,到一旁用些茶點。
宋宛竹一直留意着林陌的神色,揣摩出了他心思,說話也就顯得更加委屈:“首輔夫人治家有方,前些日子又聯合諸多命婦,給西南百姓捐贈銀錢,可謂大仁大義。這般人物,如何做得出那等上不得臺面的事?依妾身看,夫人是受了人的蒙蔽,過幾日待得事情水落石出,必然能還妾身一個清白。”
如今的唐攸寧,是萬衆矚目的高門貴婦,夫君又是行事跋扈的蕭拓,做派焉能像以往一樣無所顧忌?蕭府又不是顧家。林陌這樣想着,對上宋宛竹哀戚戚的目光,便認可了幾分。
無藥可救。楊錦瑟氣得想摔茶盞了。
攸寧不慌不忙地道:“我想弄死你,你浸豬籠都是輕的,只嫌髒了手而已。”
又被罵了。宋宛竹垂頭低低地哭泣起來。
林陌望向攸寧,面露不悅。他看重宛竹,這不是心照不宣的事兒麽?她幹嘛這麽埋汰宛竹?
攸寧不待他出聲已道:“也罷了,先說說別的事。你們兩個少年相識、林侯情深意長,這是我心知肚明的事兒。
“眼下我只問你是否承認,承認有承認的法子,不承認便有不承認的法子——宋小姐口口聲聲說丫鬟污蔑她,那我就帶主仆兩個去見官好了。
“在官府的大堂上,也讓百姓們聽聽,宋小姐的丫鬟是不是說書先生投胎轉世的,居然能這麽編排自家主子,宋小姐又是如何的運道不濟,好端端的閨秀,竟被人說成了水性楊花的性情,這還了得?
“我既然知情,就不能不還宋小姐或她的丫鬟一個清白。林侯若有異議,你我不妨一同進宮,向皇上讨個說法。皇上器重林侯,自然盼着你家宅安穩、有良人在身邊服侍。”
鬧到那種地步,別說宋宛竹本就不是東西,便是證明是被誣陷,也再不能擡起頭來見人:這世道下,只要卷入是非,人們就會往上套一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何況這種一個女子與三兩個男子糾纏不清的事,閨秀有幾個異性友人不算什麽,但都被人拿出來講是非,還都關乎姻緣……要說她品行端方,鬼才信。
——楊錦瑟想通了這些,心裏好過了不少。
林陌的臉色愈發蒼白。唐攸寧方才沒提及他,卻是狠狠地将了他一軍:只要鬧到公堂上,與他相關的枝節就會被提及,他定會被有心的禦史揪住不放,挖空心思地翻查出他和宛竹的過往。便是查不出,唐攸寧也會遞憑證給他們。
到了那時候,他不見得會被皇帝發落,卻少不得成為笑柄:與女子相關的事,人們都認為适可而止即可,那樣不過是得個風流的名聲,而他這算什麽?剛休了糟糠之妻,便被翻出這種事,根本就是被豬油蒙了心的傻子,如此一來,恐怕連軍功都會被懷疑,諸多袍澤同僚将士少不得想的更多,認定他若無蕭拓苦心孤詣的扶持便一無是處。
被降罪的後果他都擔得起,大不了就是罰俸思過罷了,受不了的是失去在軍中的威信。
他從來都不是輸得起的處境。
宋宛竹是有些見識,眼界卻沒開闊到這種地步,看不出攸寧似是給出她與林陌選擇的背後,等同于對林陌下了殺招。
她瞧着林陌神色有異,目光變幻不定,心就完全懸了起來,含着淚抓住林陌的衣擺,“侯爺……妾身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句話。我,無悔無憾。”
到了這地步,還在以明志的方式博取男子的憐憫之心。攸寧就想,人真是各有各路,這類招數,她是打死都學不來也不肯學的。
林陌斂目斟酌良久,起身時扶起了宋宛竹,示意她到一旁等候,上前兩步,對攸寧行禮:“個中輕重我明白,到眼下唯請夫人高擡貴手。你好歹給我幾分薄面,讓我把這事兒渡過去。”
攸寧起身,做了個請的手勢,與他相繼在設有筆墨紙硯的四方桌前落座,“宋宛竹不好的路,我已給你擺明了,且說到做到,無一句戲言。但她若不想鬧到那地步,也容易,讓她求仁得仁就是了。”
“什麽?”楊錦瑟實在是耐不住了,疾步走到攸寧身側,很不合時宜地摸着她額頭,“你是一大早就發熱了,還是喝多了酒?”什麽叫求仁得仁?難道真要宋宛竹嫁進濟寧侯府麽?那她就先氣得半死了。
“邊兒去。”攸寧拍開她的手,報以一記森冷的眼神。
“……”楊錦瑟讨了個沒趣,心念一轉,意識到攸寧實在沒道理膈應奕寧,便就退後一步,背着手靜觀其變。
攸寧轉向林陌:“宋宛竹去蘭園時,曾口口聲聲地說,對葉奕寧絕無歹意,眼下所求,只是時不時見林侯一面,便是為妾也甘願。話說的那麽動聽,我聽了很受觸動,願意成全。”
宋宛竹覺得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拼了最後一點理智與力氣,讷讷道:“不,不行……”
攸寧态度決然:“那就見官。我願意當堂作證,說清楚那丫鬟因何到了我面前。”語聲微頓,明眸眯了眯,“我聽說,宋小姐在林侯名下的別院住的日子已不短了?回京後曾屢次前去探望?真不湊巧,我有各路眼線可證明,趁着林侯趕來這裏的時候,請了幾位你別院中的下人去別處做客。錦衣衛是否也心知肚明,林侯稍後不妨問詢楊大人。”
“……”林陌簡直要被眼前人逼吝得焦頭爛額了。
她看起來是左一出右一出,實則是一環套一環,做了萬全的準備。
“蕭夫人到底意欲何為?”他聲音已有些沙啞。
“你與宋宛竹立下私定終身的憑據,你要娶她為妾,她情願不計名分委身于你。”
宋宛竹跌坐在地。妾室……妾室,她連沒有實權的武安侯夫人都看不上,到頭來,卻要做一個見不得光的妾室麽?
林陌到底是男子,縱然被今日這些是非擾得心神紊亂,卻還能保有一份冷靜,思量之後,黯然颔首,接過攸寧的丫鬟遞過來的紙筆。
他一面寫婚書,攸寧一面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我只是不懂,你為何對奕寧隐瞞與宋宛竹那一段緣?若你實言相告,不妨想一想,如今是怎樣的情形?”
“……”林陌匆匆瞥她一眼,“你若是我,也不會說。”
“但凡有點兒良知,都該實言相告。”
“要怎樣,我才能與你一個外人掰扯清楚這些?”林陌真的忍不住嘆氣了。
“可你還是避重就輕了。沒有葉奕寧,你林陌如今是怎樣的情形?實不相瞞,我與奕寧年少相識,這些年都是知己情分,若無她,好事壞事我都不稀罕找你。”攸寧故意的。合理的情形下,在她,存的就是氣死一個少一個的心。
“……”林陌青筋直跳,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能控制住手中的筆盡量如常書寫。
攸寧又道:“這憑據,你們二人各自寫兩份。一份留由你們各自妥善保管,一份我要請楊大人轉呈皇帝。若不依,就回到原點,去見官。”
“……”這女子就不能多說話,多說話就是存着把人氣得當場吐血的心。林陌緩了口氣,凝了攸寧一眼,“蕭夫人可知山高水長為何意?首輔的位子,真就能坐得穩當、不需旁人鼎力相助?”
“若是有朝一日,首輔落得需要你出力的處境,我會因今日之事,替你盡那一份對他的力。”攸寧牽了牽嘴角,“可是林侯又是否想過,沒有奕寧,你不能出頭,而若無首輔看顧着她的情面,你又能否有今時風光?”
林陌手中的筆頓住,在墨珠滴落之前,放回到硯臺中。這些話已将他傷到了根本,否定了他的一切。
“你不要以為,首輔對你與西南将士所做一切都是應當應分的,他不過是沒法子離開朝堂,需要你這種替他作戰的影子罷了。”攸寧語聲緩慢而涼薄,“自然,那也需得你有舍生忘死的勇氣,所以,你想要的榮華富貴,他都給了你。但是林陌,你的沙場生涯,到此為止了,不順手的刀在首輔那裏,會是怎樣的下場?何況還有一個最了解你的奕寧。日後如何,我們不妨拭目以待。”
林陌冷笑,“這樣的誅心之語,也只有蕭夫人才說得出。”
“我笨,耐不住性子。”攸寧前所未有地謙虛自貶起來,“不似諸多明眼人,深谙看破不說破的道理。”
“只是為了眼前是非,夫人便對我有了這些偏見?”
“只因為你看中的是一個最讓人不齒的人,我才有了些偏見,不介意說些旁觀者清的話。”攸寧擡了擡手,“好了,不多說了,你們盡早給我個說法,我才好幫你們善後。萬一你別院的管家見少了幾個人手,跑去報官,那我只能投案自首,細說原委,仍是少不得連累得林侯、宋小姐到公堂上回話。”
近正午,林陌與宋宛竹相形離開。
掌櫃的請攸寧和楊錦瑟到後園的小花廳用飯,酒菜上齊之後,沒讓各自的随從在近前服侍。
席間,楊錦瑟壓了太久的疑問總算可以問出口了:“你幹嘛讓宋宛竹嫁進林府?就算是妾,那不也算是讓她如願了?”
攸寧莞爾,道:“她自以為聰明,樣貌也算得出衆,一門心思要嫁高門,你連她這點兒心思都品不出?”
“我自然聽出來了,可這對于她,也不過是摔了個跟頭,并非前程盡毀。要知道,妾室扶正的情形雖然很少,卻也不是沒有過。你怎麽能确定那麽一對兒混不吝不能把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那得心大到什麽地步了?”攸寧睇着楊錦瑟,“林陌不是奇才,卻也有幾分真才實學,那樣的人到了今時今日這等地位,想不得疑心病都不成。眼下他只是不想淪為笑柄,失去軍心,一步步被打回原形,才接受了我的法子——他那種人,最想的就是出人頭地,最怕的就是被打回原形。先前連翹所說的那些事,他要是當下全信了才是見了鬼,但心裏起碼存了六七分懷疑,不可能不查證。遲早,他會全然看清楚宋宛竹的真面目。”
她要的就是讓林陌着手查證,證實她今日所作一切并非找茬生事,到那時,他會更加在意她一些言語,形成心魔也未可知。
楊錦瑟思量一番,颔首表示認可,之後仍是有點兒氣悶:“可你不是明明說了,宋宛竹那樣的貨色,給官宦子弟做洗腳丫鬟都不配。”
攸寧夾了一塊紅焖羊肉到碗裏。
楊錦瑟察覺,立刻伸出筷子,把那塊羊肉夾到自己碗裏,“你吃好幾塊了,夠了。之前不就是你病了好幾日?——要說閣老生病告假,我才不信。我也不贊同你吃得太清湯寡水的,可也真不能由着性子來。”
攸寧抿了抿唇,只好改為吃清炒竹筍。
楊錦瑟惦記着先前的話題,“倒是說說啊,這其中又有什麽貓膩?”
攸寧專心吃竹筍。
楊錦瑟拿她沒法子,取過布菜的筷子,給她夾了一只明蝦到碗裏,“肉太油膩了,吃多了真不行,吃這個好了。”停一停,又板着臉叮囑,“雖然你平時喜歡吃魚蝦蟹的,也得悠着點兒啊。”
攸寧唇角微微上翹,“你這只賊,我什麽事兒你都盯着。”盯了這些年,不少事還真是一說一個準兒。
“誰叫您這小姑奶奶身嬌肉貴,最不能出岔子呢?”楊錦瑟心想,我稍微有點兒轍,也不想打聽你這些零打碎敲的習慣成嗎?
攸寧這才言歸正傳:“誰跟你說,丫鬟不如妾室了?凡事不都得兩說麽?妾室也有品行好的,丫鬟也有明白事理安守本分的。你倒是說說,宋宛竹比得起誰?”
“那你是說,宋宛竹做妾之後,境遇會非常慘淡?”楊錦瑟先是雙眼一亮,随即卻是滿懷擔心,“也不能這樣說吧?你也瞧見了,她雖然看不出一些大事,腦子卻也真轉得不慢,又是個慣會讨好賣乖裝可憐的,就林家母子那德行,禁得起她哄?”
攸寧失笑,“你還真看得起林太夫人。我們鋪墊好了,宋宛竹就只能特別狼狽地進林府做妾,對那樣一個人,林太夫人一定會翻臉無情。對奕寧都能挑三揀四不知足的人,對害得她兒子名譽受損的禍害,她不往死裏收拾才是見了鬼。”
“可萬一……”
“個豬腦子。”攸寧予以嫌棄的一瞥,“宋宛竹與武安侯的事兒能這麽算了麽?我昨晚就已飛鴿傳書給金陵的人,往後保不齊皇上也會傳喚武安侯進京回話。”
楊錦瑟目前處境不比往昔,自動地讓自己習慣了挨攸寧不輕不重地罵,聽出話中端倪,雙眼發亮,“接下來我要怎麽行事?快跟我說說。”
攸寧知道,楊錦瑟對女子間的彎彎繞的了解,甚至還不如一些男子,也就非常仔細地告知于她,以免她行差踏錯,壞了自己的事。
楊錦瑟一一記在心裏,頻頻點頭,末了想起奕寧,生出擔憂:“宋宛竹進門之後,奕寧要是心裏過不去,又上火得生病了……”
攸寧神色淡然:“事情都給她擺清楚了,她要是還希冀林陌浪子回頭,那麽……”頓了頓,輕輕一嘆,“別怪我連她一并收拾。為了個男人不開竅到那等地步,眼瞎的就不是她葉奕寧,而是我。”
她唐攸寧的冷酷,是存在于骨子裏的,一條條線早已畫得清楚明白,誰明知如此還踩線,那她也不會有別的選擇,不會為着哪種情分長期為難膈應自己,徒留無窮無盡的後患。
“……”楊錦瑟嘴角抽了抽,轉念一想,又苦中作樂,“放心,不用你,皇上就先把她滅了。”
這倒是。攸寧也笑了。
“不會的。”沉了會兒,楊錦瑟篤定地道。
“我也這麽想。”
用過午膳,喝過一盞茶,楊錦瑟辭了攸寧,回到宮裏。
見到皇帝,楊錦瑟就将林陌、宋宛竹親筆寫就的婚書呈給皇帝。
皇帝匆匆瞥過,“兩個混帳私定終身的憑據,怎麽落到了你手裏?”
楊錦瑟這才将上午的事娓娓道來。
皇帝一直默默地聽着,神色從冰冷轉為譏诮,又轉為好笑,末了道:“丢了西瓜,撿了芝麻,林陌這事情做得也真是有趣得很。”
楊錦瑟不語。
皇帝按着眉心,“接下來怎麽做才妥當?”
楊錦瑟道:“微臣是來請旨的,不知如何是好。”
“那只狐貍精沒提點你?不為着提點你,把你喚過去做什麽?”皇帝瞥了楊錦瑟一眼,目光卻是溫和的,“實話實說便是了,我這會兒正焦頭爛額的,你不妨讓我省些心力。”
楊錦瑟躬身行禮,“微臣聽蕭夫人的意思,是建議您看到林侯、宋氏的婚書之後,便讓林侯從速迎宋氏進門,在此之前,在勳貴之家中選出一份合乎體統、不允許妾室扶正的家規,着人送到林府,以此為家訓,亦是您的恩賞。”
皇帝莞爾而笑,“那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真是什麽歪主意都有。”
楊錦瑟沉默,等候皇帝的決定。
皇帝笑道:“那就依她的意思辦。此外,傳喚武安侯從速進京來我面前回話,郭家那個子弟既已成婚,也就罷了。”
楊錦瑟恭聲領命,離開禦書房,便開始調遣人手,詳盡地安排下去。
到了晚間,大總管魏凡帶着一個勳貴之家謄錄的家訓副本到了濟寧侯府,宣讀了言辭盡量委婉但仍是很刺心的聖旨。
說心裏話,這種旨意,魏凡是生平第一次見到。
之于武官,哪朝哪代都不乏出身寒微的,帝王朝廷向來有容人之量,且樂得以不拘一格降人才來彰顯氣度胸懷。尋常就算問責武官,沒得說了也不會用人的出身說事。
眼下皇帝就這麽做了,表明的意思不過就是:林府門風不正,需得全然效法正統勳貴之家的各類規矩。
而至于為何如此——
魏凡正式宣旨之後,到了林太夫人和林陌近前,木着臉道:“林侯與宋小姐的事,皇上聽說之後,便讓欽天監幫忙合了八字,選個吉日。欽天監的意思是,後天便是吉日,錯過了便要等幾個月。皇上就替太夫人、侯爺做主了,後天把人擡進府,橫豎不過一個貴妾,為她耽擱了有的沒的,又是何苦來。”
林太夫人匪夷所思地望向林陌。
林陌臉色青紅不定,雙手死死地握成了拳。
林太夫人見兒子不說話,只得硬着頭皮上前,對魏凡道:“怎麽宋氏忽然就成了侯爺的妾室?況且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事情從何說起?再者,她雙親都不在京城,林府又怎麽能把人迎進門來?傳出去豈不成了笑話?如此不合常理的事,于朝廷的顏面也只有壞處吧?”
魏凡脊背挺得筆直,一瞬不瞬地凝着林太夫人,不陰不陽地笑了,“怎麽,太夫人這會兒想到讓林侯顧及朝廷臉面了?也太晚了些。宋氏的事情您怎麽能問別人呢?咱家能知曉些什麽?不外乎一些腌臜事兒罷了。或許我有失偏頗,想來林侯能給您個合理的說辭。”
林太夫人深知宮裏的人幾乎個個都是惹不得的,可獲封诰命之後,這是第一次被這般冷嘲熱諷,一時間亂了方寸。
魏凡何嘗不知,眼前人就是個欺軟怕硬的,心裏也就愈發輕看,投去輕蔑的一瞥,轉身帶宮人離開。
林太夫人愣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轉去死死抓住兒子的衣袖,切齒道:“怎麽回事!?今日到底出了什麽事?!皇上這般行事,不就是往死裏打你我的臉麽?!是不是那個宋氏真如首輔夫人所言,品行有問題?啊?!到了皇上指點家規的地步,外人會怎麽看待我們林家?日後還有誰家肯把閨秀許配給你?”
說着說着,便有了些萬念俱灰的意思,身形一點點軟倒,跌坐在地。
林陌慢慢地将衣袖從母親手中抽離出來,吩咐下人送她回房,随後腳步遲滞地回了外院。
在燈下沉思良久,他喚來親信,冷聲道:“把宋氏帶過來,我有話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