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步步展露的鋒芒(3) 萬更 (1)
鐘離遠說道:“我又不是調職回京, 亦沒有需得當面禀明皇上的事。”
只是,于情于理,皇帝哪怕只為了探究一二, 也該見一見鐘離遠。要不然——“皇上為什麽召你回京?”
“密旨上說讓我回京養病。”鐘離遠道, “行了,不說這些沒用的了。你送到我身邊的幾位大夫, 落在了後面,過兩日進京, 到時候, 讓他們給你把把脈, 慢慢調理。”
攸寧蹙眉反對:“他們又不擅長這類病痛, 說是調理,不過是拿我練手, 方子不靈,是病沒法兒治,方子稍微有些效果, 就是他們的功勞。”
“我謄錄了你的脈案給他們。”鐘離遠似是早已料到她會是這态度,“在那邊, 找了些與你症狀類似的病人。他們好幾個一起斟酌着開的方子, 自然不同于尋常名醫。”
“……”
鐘離遠一笑, “說定了?”
“真煩人。”
“那這事兒就這麽定了。”
攸寧橫了他一眼, “啰嗦。”
語聲未落, 蕭拓施施然走進門來, “看把你膽兒肥的, 連鐘離都數落上了?”
攸寧不理他。
鐘離遠失笑。
蕭拓自顧自拉了把椅子,坐到攸寧身側,對鐘離遠笑道:“瞧見沒有?我媳婦兒屬小螃蟹的, 橫着呢。”
鐘離遠看他笑得沒心沒肺的,情緒不自主地被感染,也笑起來。
攸寧斜睇他一眼。他這張歹毒的嘴,她真是沒轍。看完手裏的東西,收起來,交還給鐘離遠,見他手邊一副卷軸,便要打開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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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遠先一步拿走,“蘭業拿來的,別看了。”
“她看也沒事。”蕭拓并不介意。
“她看到有用有趣的東西,都會刻畫到心裏。”鐘離遠道,“我們攸寧不止橫,腦筋怕是比你都靈。”
“還有這麽護短兒的。”蕭拓打趣道。
鐘離遠笑,瞥攸寧一眼,“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別費神了。”
攸寧說好,轉到窗前的棋桌前,閑閑地擺一局棋,讓兩個男子說話。
鐘離遠問起林陌:“明日就進京了吧?”
“嗯。”
“你總算能松一口氣了。”
“這倒是。”蕭拓真就長長地透了一口氣,“比自己帶兵還累。軍需管夠,絕不耽誤,什麽都得想在前頭,讓人恰到好處地引導,還不能讓林陌知道是我的意思。那小子自負,我遠在朝堂,有些話他是很聽得進去,為的是變着法子地擰着來。”
鐘離遠莞爾,“沒少上火吧?”
“嗯,好幾回想掐死他。”蕭拓做個手勢。
“不管怎麽着,你沒白煎熬心血。”鐘離遠很客觀,且明顯與他很有默契,“名将越多越好,年輕人縱然張狂些,你也別往心裏去。內戰不止,你親自帶兵根本顧不過來,何況最要緊的是穩固朝局。”
“明白。”
攸寧望了他們一眼。她怎麽覺得,他們不論是話題還是态度,都顯得過于熟稔了些?
蕭拓起身走到書架前,浏覽都有哪些藏書,随後道:“你這兒的藏書,跟我那兒差不多,攸寧最無趣,一本女孩子該看的書都沒有,常看的那些比我們還枯燥。”
鐘離遠瞪了他一眼,“就這樣兒,怎麽着吧?”
“我能怎麽着?”蕭拓在他對面落座,“知道她每日不離手的是什麽書麽?《奇門遁甲》,天,起初我差點兒給吓過去。”
鐘離遠輕輕地笑。
攸寧卻是嘴角一抽,手中棋子險些掉下去。
鐘離遠瞥見,輕笑就變成了大笑。
攸寧忍無可忍,“你笑什麽笑?也不管管他。”
鐘離遠擺一擺手,一本正經和稀泥,“他都給吓着了,我怎麽管?”
攸寧語凝。
蕭拓轉頭看妻子一眼,意态愈發松弛,架着腿,笑眉笑眼的,繼續扯閑篇兒,卻是再不說讓她着惱的話。
鐘離遠瞧着蕭拓,沒錯過他看攸寧時那至為柔軟的目光與笑容,一顆心便完全落了地。
瞥見筱霜的身影在竹簾外徘徊片刻,攸寧放下棋子,走出門去。
筱霜虛扶了攸寧,走到院外才悄聲道:“剛收到消息,老太爺正從速趕回京城,五六日之後便能到家。”
攸寧揚眉。
“一個莊子上的管事是老太爺的親信,他隔三差五送東西到府中,少不得聽說最近的事,寫信告知了老太爺。”筱霜道,“我們的人留意到信差,看了看信件,覺着不好銷毀或是攔下,要是那樣,老太爺也會起疑,結果大抵還是從速回京。”
“回來也好。”攸寧說。現在內宅的情形已基本穩定,最主要的是,她看出了三老爺、四老爺不能對她言明的心跡,有這前提,就不需擔心三房四房反水,是以,老太爺不足畏懼。
筱霜道:“奴婢想着,樊姨奶奶這一兩日應該就能得到消息——莊子上的管事要是托哪個下人給她房裏的人遞話,我們不見得會留意到。”
“這是沒法子防的事兒。”攸寧握了握筱霜的手,“再說了,她知情更好。”
筱霜放下心來。
攸寧與她說起別的安排。
書房裏,攸寧一出門,鐘離遠就對蕭拓道:“攸寧準備得已足夠充分,何況還有我這邊的助力。你就別摻和了。”
蕭拓不言語。
鐘離遠給他想法子:“找個差事,出去躲個十天半個月的,要不然就也病一病。”
蕭拓輕笑,“想得美。”
鐘離遠看着他犯愁,“你要是出面,最後所有的賬都會算到你頭上,所有被牽連的人都會對你深惡痛絕。”
“我只做我該做的事。”蕭拓摸出小酒壺,旋開蓋子,喝了一口酒。
鐘離遠蹙眉,“這時候喝酒?”
“這兩日睡得少,火氣大,喝點兒酒能緩和一些。”
“……”鐘離遠倒是不知道,酒還有這個效用。
“因人而異。”蕭拓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時間不夠用,有的事情要在飯桌上說,說完了就少不了一通喝。早成酒鬼了。”
鐘離遠理解地笑了,“手還穩?”
“還成。”蕭拓道,“常跟禁軍那幫人混在一起,白日只要得空,就指點他們操練,順道練練騎射什麽的。”
“那就成。你要是讓酒毀了,我第一個不饒你。”
“沒到松心的時候,出不了岔子。”
鐘離遠心安一笑,說起攸寧:“我奉密旨回京,沒去面聖,皇上也不曾召見,攸寧起疑了。”
“她疑心病忒厲害。”蕭拓說。
“我敷衍過去了。”
“明白,她要是問我,我裝糊塗就是了。但她應該不會問我。”實際的事情面前,無關蕭府的事情面前,她一向把他當外人。
鐘離遠看出他眼中一閃而逝的失落,笑得頗有點兒幸災樂禍的意味。
“笑什麽?”蕭拓睨着他,“這是教出來的什麽不省心的孩子?”
鐘離遠哈哈大笑。
蕭拓按了按眉心,又喝了一口酒。
三夫人今日的心情很好。昨晚跟三老爺說了很久的體己話,得了他的提點,有些事便知道怎麽做了。
蕭拓和攸寧出門後,她将兩個妾室喚到面前,遣了下人,推心置腹地與她們說了好半晌的話。
昨晚才知道,三老爺用兩個妾室氣她的時候不少,但實際上跟她們只是表面文章,早就放下話了:她們遲早是要離開蕭府的,不要對蕭府有任何寄望,不然,他就把她們處置掉。
三老爺叮囑她,不要為難兩個女子,畢竟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幾年了,不知道來來回回受了多少夾板氣。
三夫人沒吃過苦,沒過過低人一等的日子,能給的體諒有限,但畢竟是正室,那有限的體諒在這上下也夠用了。
她就想,照貓畫虎就是了,四房怎麽做的,她和三老爺就怎麽做——他也表明了這層意思,相應的銀錢他出。
兩個妾室聽明白三夫人的意思之後,竟有種終得解脫的意思,俱是暗暗地透了一口氣。
大姨娘道:“奴婢聽憑三夫人吩咐。”
二姨娘連忙附和:“奴婢也是這樣想的,一切由夫人做主。”
她們還不知道這個正室?不着調沒腦子不是一日兩日了,現下這做派,必然是得了聰明人的點撥,照着章程行事。
那人不是三老爺,就是四夫人或五夫人——別人倒是不用想,要麽沒工夫理會這種事,要麽是打心底當她們不存在。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三夫人雀躍不已,恨不得即刻如願,卻知道要有些耐心,好歹要先知會攸寧,得到同意之後,才能知會老夫人。
但是這一陣難得有件高興的事,沒人分享可不成,她吩咐丫鬟去知會了三老爺。
很快,三老爺派小厮來房裏,交給她兩張五千兩的銀票。
三夫人滿臉是笑地把銀票收進錢匣子,只盼着明日就能取出來派上用場。
真難得,她見到大額的銀錢也沒有動歪主意的腦筋。
說到底,她就是那種依仗着男子的女子,他肯溫柔耐心地待她,她怎麽還會貪圖有的沒的?
說起來,她對他真的是一往情深。
對,蕭家男子的确個個不俗,二老爺風雅,娘家好些人都說四老爺比三老爺的樣貌更好,首輔大人更是俊美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但到了她這兒,事情可不能這樣說。妻兒在側的二老爺自是不需說了,四老爺倨傲冷淡、首輔大人過于彪悍——都是她一聽性情做派就打怵甚至希望能不見到就不見到的男子——她喜歡被人哄着、照顧着,那兄弟兩個代表的兩類性情的男子,都是一樣的,除非遇到傾心的女子,否則是打死也不肯的。
兒女情長是重要,但要是三兩下就把命給搭進去,又是圖個什麽?——這些是祖母在她豆蔻年華就提點過她的話,又細細地針對她這個人擺清楚了輕重厲害。
她銘記于心,深以為然,自那時起,便隐隐地有了擇婿的準則。
天可憐見,她遇到了他。
但在成婚之後,他們過得一波三折。
是在她幫着樊氏奪了二夫人掌家的權利之後,他對她流露出明顯的失望,一年起碼有大半年歇在外院。
她委屈懊惱,他在她面前,漸漸變得暴躁或是寡言少語,經常是三兩句話說得不對付了,他就甩手走人。
那時算不明白生涯的賬,只顧着讨好樊氏、堵住娘家挑剔三老爺出身境遇的悠悠之口,徹底鑽進了牛角尖,好幾年出不來。
……真是一言難盡的好幾年光景。大好的光景,就浪費在了那些自以為是的小聰明上頭。
近來在攸寧手裏連連吃癟,已算得她人生中最大的坎坷,但被狠狠地打擊之後,反倒開竅了,随着一些事想通了也承認了自己的不足之處。
往後,好好兒籌備生兒育女才是頭等大事。
娘家不管她,那也罷了,橫豎她不是還有夫君麽?
心裏實在歡喜,便真的坐不住,去後花園賞看春景。
卻不想,遇到了四夫人。
三夫人下意識地想摸自己挨過一巴掌的臉,擡起時才意識到不妥,改為理了理鬓發。
四夫人也望見了三夫人,神色淡淡地走過來見禮,“三嫂也來賞花?”
“是啊。”三夫人多少有些不自在,還禮之後,問道,“可有什麽有趣之處?”
“還是先前那些景致,只是比往年更鮮活了些。”四夫人道。
“……”三夫人抿了抿唇,“是,持家的人換了,打理園子的人自然更盡心。”
“原來三嫂也知道啊。”四夫人徐徐笑開來,欠一欠身,“我過來一陣子了,該回房了,這就走,以免掃了三嫂的興致。”語畢,施施然走開去。
“嗳你這個人!……”三夫人捏緊了帕子,“我是說錯過話,可你不也當下找補回去了麽?”她都快讓四夫人鬧得分不清一個事實了:是言語更傷人,還是給人耳刮子更傷人?那怎麽算都是半斤八兩啊,怎麽這妯娌還真記恨上她了?
四夫人心生笑意,轉身瞧着三夫人時,仍是淡漠的神色:“有的話,遠比掌掴別人一通更狠。如果我是昨日的時夫人,情願攸寧二話不說地給一通耳刮子。”
“……”三夫人啞聲。
四夫人真不是嘴上饒人的性子,繼續道:“三嫂不着調也不是一年兩年了,總不能說,你剛有點兒向善的意思,別人就要一味地捧着哄着,憑什麽?那根本就是你該做的。再把你慣得得意忘形了,算誰的?”
“……”三夫人還是無話可說,十分沮喪。
“你真安生了,別人自然就把你當一家人了。”四夫人徐徐轉身,“得了五弟妹全然的認可,我自然就也把你當手足一般對待。”
原來轉變只能讓夫君即刻另眼相看,別人還是對她存着戒心。“好吧……我不再添亂就是了。”她讷讷地道,與其說是說給四夫人聽,倒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的。
宮中,禦書房。
皇帝問楊錦瑟:“在竹園?要常住在那兒?”
楊錦瑟道:“應該是,這幾日那邊陸續添了不少人手,有條不紊地打理着竹園各處,不想常住的話,不需如此吧?”
皇帝垂了眼睑,似是想到了什麽事,嘆息一聲,又問:“今日午後之前,攸寧見沒見過鐘離遠?”
“屬下不知。”楊錦瑟面露愧色,“若是見過,應該是鐘離遠進京當日,可是他分外警覺,進城後把我們的人甩掉了。不知他落腳處,平時除了閣老願意,也沒法子留意到他和蕭府中人的行蹤,就……”
皇帝沒有不悅,這類情形,她早已習慣了,反而笑了笑,“眼下知曉鐘離遠的落腳處就行。吩咐下去,只要攸寧遞牌子進宮,不管什麽時候,都要替朕傳話給她,可當即進宮。”
楊錦瑟不明所以,但還是處于習慣性的絕對服從而當即稱是。
今日楊錦瑟夜間不需當值,申時下衙後便如常回到了家中。
剛換了家常穿戴,回事處送來一份請帖:“送帖子的人還在等着呢。”
楊錦瑟看過,挑了挑眉:竟是攸寧請她去周記當鋪喝茶的請帖。
哪有請人到當鋪喝茶的?
那個丫頭片子,只要是看着不順眼的人,便是不論何事都會做得不倫不類,讓人心裏或大或小的膈應一下。
楊錦瑟心裏雖然挑剔不滿,卻很快吩咐回事處的人:“我準時前去,賞遞帖子過來的二兩銀子。”
“是。”
回府的路上,攸寧琢磨好半晌,還是決定告訴蕭拓:“老太爺要回來了。”
“什麽?”蕭拓當真是吃驚了,星眸一瞬不瞬地凝着她。
攸寧笑開來,“真的。先前我擔心樊姨奶奶總跟老太爺告我的狀,就讓人留意老太爺一些,今兒就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蕭拓刮了刮眉骨,很是無語。
父親回來的目的是什麽?為了樊氏麽?難不成年老了反倒要唱一出寵妾滅妻給他看?
唉……相安無事地活着不成麽?
他切實地煩躁郁悶起來。
攸寧瞧着,多少有點兒不落忍,輕輕撫着他面頰。
他看她,歉然地笑,“真把你拉進火坑了。”
“不是你說的,我能如魚得水麽?”攸寧反過頭來寬慰他,“真不算什麽,你可別小瞧了我,連你都不怕,我還能怕誰?”
蕭拓不知足的笑了,把她摟到懷裏,用力親了一口。
這份兒親昵喜愛,延展到了床笫之間。
或是輕輕淺淺,或是直接鈍重。
只為哪怕某一個瞬間、某一刻的不可控制的默契。
直到她在他臂彎酣眠。
她是有些沒好氣的,睡前嘀咕,說明兒不是要上大早朝麽?這是故意縱着我不服侍你更衣送你出門啊。
一本正經地抱怨,跟真的似的,她何時肯留意照顧過他?偏偏理直氣壯的,聲音又綿綿軟軟的,想來就讓他唇角上揚。
可不論如何,他都是滿心愉悅。
大夫給她把脈調理的事兒,鐘離遠已經解決——雖然她會不會因着抵觸作妖還兩說,但起碼是接受了。
如此一來,心頭的大石就向下落了三分。
天沒亮,他戀戀不舍地安置好懷裏的人,給她蓋好被子,從速洗漱更衣,轉去外院,一面用飯一面交代了親信一些事,随後趕去宮裏。
攸寧醒來時,看到身側空空如也,差點兒懷疑昨晚自己做了一場旖旎至極的夢,再想想,活動下手腳,就确定不是了。
說白了,她就從不是有做旖夢的閑情雅致的人。
讓她懷疑不真實的原因,或許只是因為蕭拓一時異于往常的溫柔,一時又比強悍時更強悍。
害得她真暈頭轉向了。
要命。
不想起床還要強迫自己起來的時候,太要命了。
要到何年何月,日子才是自己說了算?
那樣的光景就算實現,自己又能享受幾日?
攸寧盡力地拂開了這些想法,神色如常地去福壽堂請安。
二房、三房、四房的人或是提前或是稍後而至。
攸寧心緒轉好。
待得閑話一陣,各房的人相繼道辭之際,三夫人提出跟老夫人、五夫人有些體己話要說。
別人喜聞樂見,魚貫離開。
三夫人非常謹慎地說了對兩個妾室的安排,末了又解釋:“我曉得五弟妹尊重母親,凡事以母親的意思為先,如此,還不如跟你們一道說了。”
老夫人望向攸寧,存着詢問的意思。內宅不管什麽事,小兒媳其實都已是說一不二的地位,有些事來問她,不過是顧及着她的臉面。
攸寧對婆婆眨了眨眼。
老夫人眼中就有了笑意,對三夫人道:“既然如此,就依着你和老三的意思,把人好生安置了。但是明面上要另外做些文章,不管是發落還是妾室自請,你們酌情安置到別院莊子上思過就是了。”
三夫人頻頻稱是,又對攸寧欠一欠身,“往後,就要煩勞五弟妹費心了。”
“該當的,三嫂客氣了。”攸寧笑靥如花。
午後,唐元濤現任夫人求見,傳話的人倒是把話說得在情在理,攸寧也就轉到花廳相見。
唐夫人與攸寧年歲相仿,出身低微,小家碧玉的樣貌,兩年前才嫁入唐府。她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不是話不投機可言。
“起初你搬到蘭園住着,也不知會一聲,害得伯爺派下人打聽許久。待你嫁了之後,也不好添箱……”唐夫人說着話,雙眼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室內陳設,“像蕭府地段這麽好的宅子,值多少銀子啊?”
攸寧瞥她一眼,“這是禦賜的宅子。你來是為何事?”
唐夫人應道:“伯爺吩咐我過來,與你商量你姐姐——啊不是,商量唐盈那檔子事兒。”
攸寧道:“與我說不着。”
“可是,伯爺不是已經花了兩萬兩,跟你贖她回唐家麽?”說起這件事,唐夫人就肉疼不已,“鬧到眼下這個地步,她實在不能回去了,已經被顧大老爺害得落發,那麽……你能把銀子退還給我們麽?”卻也覺得有些理虧,說完就紅了臉。
攸寧和顏悅色的,“唐元濤把我逐出家門之前,連個招呼都沒打,而且我嫁入顧家之前,他收了兩萬兩銀錢。夫人不妨想想,換了你是我,會退還那筆銀錢麽?”
“真有那種事?從來沒人跟我提過。”唐夫人驚訝得睜大眼睛,“之前你被逐出家門的事,我以為是你提出的……哎呀,伯爺真是糊塗啊。”
攸寧道:“你回去之後跟他說,是他先做盡了恩斷義絕的事,與我再無瓜葛。日後我在一日,唐家就不要與蕭府來往。”說到這兒,端了茶,“不留你了。”
“那我不耽擱你了。”唐夫人局促地起身,出門時還在搖頭嘆氣。
等人走了,筱霜嘀咕:“怎麽會有這樣膚淺的人?”
“唐元濤只中意這種女子。”攸寧諷刺地揚了揚唇角,意有所指地道,“這個算是不錯了,能氣死人的,你也不是沒見識過。”
攸寧來到周記當鋪。
楊錦瑟已然在等。
攸寧落座之後,遞給楊錦瑟一份名單,開門見山:“鐘離遠已回京,你必然已獲悉。”
楊錦瑟輕輕點了點頭,注意力集中在那份名單上,越看,神色越是凝重。
攸寧語聲徐徐:“你手上拿着的名單,全是當初鐘離遠征伐附近的錦衣衛所的人,更有一些是一直随軍行走的。不管你還是楊錦澄,我要你們出面,讓這些人說出所見所聞所查證的事實。”
楊錦瑟瞠目結舌,緩了好一陣才道:“當初告發鐘離遠的人,都是冒死到衙門投案,簽字畫押的,就算這些年已經相繼身死,但他們的證供……就算錦衣衛,也沒法兒證明是假。而名單上這些錦衣衛,你要他們明明白白地有個說法,等同于是有半數的可能斷了他們的仕途。”
攸寧怒極反笑,端起茶盞,送到唇邊,又移開,“他們的仕途要緊,鐘離遠仕途受阻就是活該麽?”
“當時的情形你并不知……”
“你又知道多少?!”攸寧倏然将茶盞重重地放回到案上。茶水飛出,在案上落下深深淺淺形狀不一的水痕。
楊錦瑟其實也被吓到了,強忍着才沒跳起來。這只是因為,她對攸寧還是很了解的,這人真的将火氣表露在舉止間的時候,就是了不得了。
“說正事兒。”攸寧道,“你拿着的那份名單是假的,真的那一份,要等你答應全力幫我之後才能看到。其次,我手裏有行賄楊大人、楊老爺、楊夫人數樁罪行的證據,其餘一些小官員、商賈亦如此。楊大人,意下如何?”
“你怎麽能連我爹娘都卷進來?!”楊錦瑟怒了,“他們都是待你和閣老那麽好的人!”
“鐘離遠救下的蒼生,定會有人像你爹娘一樣積德向善,誰又曾顧及過被牽連的鐘離家族中人?”攸寧笑得冷酷,“跟我談情意?你拿什麽跟我談?你敢拍着心口說,當時若無鐘離遠,你主子也能坐穩帝位?你跟你爹娘能有今時今日?!“
“可還有蕭拓……”
攸寧瞧着她,目光酷寒,“你再跟我無理取鬧,那就滾。我不跟你講任何人與人之間的情分,只講這案子。”
“……”楊錦瑟氣悶了一陣,又斟酌了一陣,老大不情願地道:“你只管說好了,家父家母和我能應的,你都找我。”
“好。”攸寧道,“接下來,照着我的親信傳給你的話行事,确信你無二心,會把相關錦衣衛名單交給你。但你要記住,這必須是兩日內完成的事,晚一刻,你與雙親餘生都不得安生。在我眼裏,早已沒了值得同情憐憫之人。”
楊錦瑟默然良久,颔首。
攸寧因着對方神思恍惚,溫溫柔柔地警告且強調道:“我斟酌清楚之後,有所作為,我會把名單交給你,但你敢動任何一個,我就讓你和你雙親身首異處。”
楊錦瑟沉默一陣,黯然颔首。
翌日,下了一場連綿終日的春雨。
攸寧先是打噴嚏,随後就開始咳嗽。她預感不大好,忙把筱霜晚玉喚到近前,将近日的事細致地交代給她們。
之後,便開始發熱昏睡。
筱霜晚玉急得團團轉,顧不得她平日裏一些忌諱,去告知了外院的景竹向松。
景竹向松又即刻禀明蕭拓,請他拿個主意。
蕭拓聞訊後,從竹園調了兩個大夫,到府中給攸寧診治。
她這種病可真要命,你根本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會發病。
所謂的防患于未然,針對她,是不存在的。
昏睡中的攸寧,夢境不斷。
此刻夢中,飛雪連天,顧夫人所住的庭院之中,跪着攸寧和丫鬟筱霜、晚玉。
鵝毛般的雪片随風輾轉,紛紛揚揚地落在主仆三個的發間、肩頭、衣衫。
北風凜冽如細刃,經久不息地淩遲着面龐,那份煎熬,遠不及雙膝久跪冰雪的入骨之痛。
漸漸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身形失力、僵硬。
攸寧茫然地望着蒼茫飛雪,懷疑自己會活生生凍死。
如何落到這地步的?
出嫁前,她與家門決裂,最在意的故人又是九死一生的處境,心境幾近絕望。
進到顧家的每一日,形同行屍走肉,與行動不便的顧文季經常好幾日不見一面。
顧夫人給她立規矩,她受着;顧芳菲變着法子給她使絆子,她也受着。
看似逆來順受,其實是生無可戀、死又不值。明知不是長久之計,卻因消沉至極,一日日捱下去。
如此,換得的是顧家母女變本加厲,簡直不把她當人了。此時情狀,不過是比往昔更重了些。
顧芳菲施施然走出門來,停在近前,幸災樂禍:“新疾舊患的,這次應該熬不過去了。你別說,想到日後沒了你這出氣筒,還挺失落的。”語畢,揚長而去。
顧夫人、顧澤房裏的燈一盞盞熄滅。
也就是說,夫妻二人醒來之前,她們都要跪在這兒。
若真跪到天明,便是留下一口氣在,人也廢了。
此次起因,不過是她抄寫的經書不合顧家母女的心意,便說她不敬神明、忤逆長輩。顧澤不理這種事。兩個丫鬟執意陪同罰跪。
處境已是不能更壞。
她怎樣都無妨,筱霜晚玉何辜?
纖長濃密的睫毛輕輕的、慢慢的忽閃着,一下,又一下,目光從迷茫轉為清絕、堅定。
她緩慢亦艱難地伸出手,扯了扯兩名丫鬟的衣袖,輕聲道:“去告訴大少爺。”
之後,顧文季聞訊大怒,遣人接她回房,與顧澤顧夫人讨說法。
他從來就是她可用且最有用的棋子,只是一直因着厭憎,不肯利用。
終究,她認清現狀,踏出扭轉處境的第一步,代價是落下了發熱、關節作痛的病根兒。
她對那時的自己怒其不争,從不願回顧,回憶卻總是不期然入夢。
她掙紮着,想快些清醒,意識陷入半夢半醒的恍惚,一時因夢中經歷寒意徹骨,一時因病情燥熱難耐。
她睡得很不安穩,眉心蹙着,一時翻身,使得敷在額頭的帕子掉落,一時又要掀開錦被。
蕭拓拿起掉落的帕子,親手換了一條,又隔着被子板過她身形,讓她平躺。
攸寧要掀開錦被時,蕭拓及時起身按住被角。
如此反複,攸寧折騰了好一陣。
随後,蕭拓索性按住被角不動了,雙手撐在她身形兩側,恰到好處的留出些餘地。
“沒事了。”明知徒勞,他仍是出言安撫。
有人對她說:“沒事了。”聲音遙遠而溫和。
是誰?
她想睜開眼睛看一看,眼睑卻有如千斤重。
但是,說的對。
沒事了,都過去了。
前路未蔔,可總好過重複舊路。
便這樣,她意識雖恍惚,到底是掙脫了最艱辛的舊日光景,漸漸平靜亦安靜下來。
病中的攸寧無法知曉的是:林陌率兵班師回朝,與麾下一衆将領得到朝廷封賞;
蕭拓因舉薦良将有功,皇帝再次想給他爵位。蕭拓委婉而堅決地回絕。
然後……首輔大人說,家裏有人抱恙,要留在家中照看,告假五日。
皇帝準了。
群臣嘩然。
攸寧醒來時,對上的便是下巴上有胡茬、目光溫軟的蕭拓的俊顏。
比起夢中人,他好了百千倍。
攸寧不自覺地綻出微笑。
蕭拓的手已落到她額頭,“還好,還好。”
還好,這回不是因為她病根兒引起的病痛。
“嗯。”攸寧奇怪地看着他,“你這是怎麽了?不用見人了麽?”說到這兒就自覺不像話,忙補救,“你該不會守了我好久吧?”
蕭拓唇角揚了揚,“告假幾天而已。看了兩天熱鬧而已。”
“……?”攸寧望着他。
他握住她的手,“往後別再這麽吓我了,成麽?”
沒來由的,攸寧心頭有點兒泛酸。
她掙開了他的手,轉身面向床裏側,“滾去洗漱,然後好好兒吃個飯、眠一眠。”
他說行啊,語聲滿帶愉悅,痛痛快快地去了淨房。
攸寧斂目,在沉沉地呼吸間,讓自己恢複全然的冷靜。
蕭拓折回來歇下之後沒多久,便就輕手輕腳地起身。
攸寧立時醒來,問他:“遇到棘手的事兒了麽?”
蕭拓轉身,揉一揉她的臉,“沒,只是睡不着了,想趁這時間複信。”
“我才不信。”攸寧擁着被,望着他的明眸中只有質疑。
蕭拓默了會兒,笑,俯身湊過去,深吻了吻她的唇,“我這兒出內賊了,見你好轉了,就等不及去抓。多說一個時辰回來,等我,好麽?”
“嗯。”攸寧幾乎是想也沒想地就點頭了,之後才覺出些不對,可是那些不對……她不允許自己深思。
蕭拓到了外院書房。
他數年來身兼數職,沒有幕僚親信幫襯,早累死了,但幕僚的幫襯也有限。
四個幕僚皆是近三二年入府,沒有他完全信任的,從不與他們議事,只有技巧的安排差事:誰受不了,随時可以走人;誰要背叛,他及時察覺。
現在,他就及時察覺到了內賊。要不是攸寧不舒坦,早将人處置了。這會兒,他是不需再忍了。
四位幕僚齊齊來到外書房。
落座後,視線掃過衆人,他輕輕一笑,“我近來行徑惹得幾位先生甚是不悅,此刻不妨說清楚。”
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