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洶湧而至的反噬(1) 更新
三老爺似笑非笑, 不答反問:“你與首輔夫人有何淵源?”
徐少晖道:“做過一段時間的同窗,是師兄妹。”
“在江南姚先生那裏?”
“對。”
“難怪。”三老爺道,“你說, 我聽着。”
徐少晖先喝了一口酒才道:“我家老太爺的性子, 您一定是清楚的。”
三老爺嗯了一聲。罵皇帝是妖後,罵首輔是亂臣賊子的老爺子, 滿天下就徐家那麽一位。
“聽聞我師妹的婚訊後,老太爺就吩咐我們與她勤走動着, 萬一遇到什麽事, 要給她撐腰。”徐少晖笑道, “其實她哪裏會吃什麽虧, 老太爺覺着她人單勢孤,關心則亂而已。”
三老爺聽着, 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這幾日,老太爺開始琢磨蕭府的事, 有些事情實在是想不明白,吩咐我向您請教一二。”
三老爺道:“說來聽聽。”
“你們怎麽不分家呢?”徐少晖問。
三老爺凝着他, 抿了抿唇。
“出了首輔這樣的人物, 蕭府已非昔日的書香門第, 不需遵循一些俗例。為何不分家?”徐少晖心裏壞笑着, 面上一本正經的, “是不是首輔霸着家業, 有意把你們困在府中?想想這十來年, 你們兄弟過得很是不如意吧?”
三老爺并無不悅,反而輕輕地笑了,單刀直入, “你家老太爺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那個……”徐少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上回我家老太爺罵皇上、首輔,結果是我丢掉了官職,如今過得算是解甲歸田的日子。這是個坎兒,老太爺心裏還沒過去,對首輔尚有些脾氣。這回呢,老太爺盯上蕭府宅門內的事了,他跟首輔論一論嫡庶之別、手足之情,任誰也說不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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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老爺眯了眯眸子,靜待下文。
“上回老太爺惹禍,我在軍中,沒法兒管他,眼下既然在家中,就得試着阻攔。畢竟,老太爺想跟首輔鬥法,可能殃及我師妹。”徐少晖笑若春風,“這次設宴相請,就想問您句準話,首輔待你們兄弟實在不仁的話,我也好知會我師妹,由着老太爺上彈劾的折子;如果只是老太爺多慮了,那麽,我就請他歇了那心思,免得白費力氣。”
三老爺凝望了徐少晖好一會兒,對他端杯示意,喝盡杯中酒之後,道:“首輔對手足一向寬仁,倒是我們這些庶出的兄長,對他不夠周到,常年醉心于吟風弄月的閑散光景,不能為他分憂。”
“若是這樣,再好不過。”徐少晖為彼此斟酒。
三老爺明确地表态:“請府上老太爺口下留情,不要給首輔平添煩擾。”頓了頓,又道,“公子的話說得過于婉轉,我仍是聽出了些意思,請徐家放心,首輔夫人在蕭府內宅,會過得順風順水,遇到什麽事,我會盡力而為。”
“多謝。”
三老爺淡淡地一笑,“以往真是沒看出,首輔夫人是有福之人,竟有你這樣的益友。”
“謬贊了。”徐少晖笑道,“相較而言,林夫人對我師妹,才是真正的肝膽相照。”
三老爺颔首,“明白了。你師妹也的确聰慧過人,這樣的人,有人心甘情願地兩肋插刀,本事再正常不過。”
随後,徐少晖十分自然地轉移了話題,聊起京城近日一些新奇有趣的事。
三老爺仍是聽得多,說的少,神色倒是很溫和。
兩人都不是貪杯的人,喝完一壺陳年梨花白,便沒再要酒,閑話幾句,行禮別過,各回各家。
三老爺回到蕭府,到了外院的居處,坐在窗前沉思良久。
毋庸置疑,徐少晖非常會說話,哪裏是為了祖父的心思犯難請教他,分明是在威脅他。
徐家進一步,便是貴為侯爺的老太爺上折子彈劾蕭拓治家無方,家中嫡庶混淆不清,要是把蕭拓惹毛了,蕭拓會怎麽做?
徐家退一步,便是安于現狀,靜靜觀望,唐攸寧在蕭府過得如意,他們就什麽都不說,但凡覺着唐攸寧受了委屈,便重拾彈劾蕭拓一事。
這種方式的撐腰,再強硬也再奏效不過。
問題是,到目前為止,誰委屈唐攸寧了?不是她一再給別人氣受麽?
或許,是她早已料到矛盾加劇到這地步,他的生母、妻子必然要動用外面的關系,就讓徐少晖出面,防患于未然。
應該就是師兄妹兩個早已商量好的,那請帖可是三日前就送到了蕭府。至今日為止,唐攸寧與徐家的人尚不曾走動。
而她的最終目的是釜底抽薪:你樊氏是我的絆腳石,那就讓你的親生兒子幫我讓你消停下來。徐家當真吃力的話,還有林府——即将凱旋歸來的新一代功臣林陌及其發妻。
她分明是不耐煩只在家中鬥,很希望鬥到外面的臺面上。
态度強勢,手法又不失磊落。怪不得,顧澤都拿她沒轍。
這樣的蛇蠍美人,生母、妻子怎麽可能是對手?
三老爺離開外院,徑自去了老夫人房裏,聽說老夫人正要歇下,他讓值夜的丫鬟傳話:“我想去見樊姨奶奶,規勸她幾句。”
丫鬟稱是進門,很快折回來,行禮道:“老夫人說您只管去。”
三老爺點了點頭,去了東小院兒。
樊氏自然還沒歇下,不管兒子來不來,她今夜都無法入眠。
三老爺走進堂屋,轉到次間。平心而論,這住處雖小,卻不簡陋,屋宇寬敞,窗明幾淨。蕭府裏裏外外的環境,真想從起居上苛刻誰都難。
樊氏見到三老爺,當即落了淚,“你總算來了,眼下可怎麽辦?我落到了這步田地,你們兄弟該為我想想法子才是,你弟弟呢?怎不見他同來?”
三老爺不說話。
翡翠奉上熱茶,蹑手蹑腳地退了出去。
茶是上好的大紅袍。老夫人和唐攸寧不屑動樊氏手裏的家當。想通了這一點,三老爺道:“已經這樣了,不妨順其自然。”
“你這叫什麽話?”樊氏震驚。
三老爺擺一擺手,“您聽說我。”把見徐少晖的事言簡意赅地告訴生母。
樊氏卻冷笑一聲,“敢情是有人給她撐腰啊。那就讓徐家那老匹夫彈劾首輔好了,錯在他,又不在我們。”
三老爺籲出一口氣,“家業早就分了,老五拿的是最少的,他和老夫人分到的加起來,還不如我們各自的一份兒多……”
“那是他早就開始置辦營生,賺得盆滿缽滿,既然不稀罕那點子家業,可不就要裝大方……”
三老爺聽她越說越不像話,擰了眉:“這叫什麽話?指摘人沒什麽,強詞奪理可不成。”
“那是他心裏有愧!”
“那時他才多大?還沒建功立業。”
“你到底是哪頭的?”樊氏對兒子怒目而視。
“您別總揪着雞毛蒜皮的小事行不行?”三老爺冷靜地道,“這種事,你就算讓樊家評理,他也沒有一絲過錯。”
樊氏不吱聲了。
“內宅的事,阖府皆知,老五更是一清二楚,什麽都沒說過,就是認可唐攸寧的做法。”三老爺道,“再者,你們在內宅撈錢,法子是不是太荒唐了?簡直無所不用其極。”
“我哪裏知道郭氏會那麽蠢!”樊氏瞪着他,“還不是你娶的好人選!”
三老爺不是來陪她翻舊賬的,自顧自地道:“辭官的事,是形勢所迫,亦是我們心甘情願。有些事沒辦法跟您細說,簡單些的說法就是我們站錯了隊,若是留在官場,人們只會把我們與老五區別開來對待,處境尴尬也罷了,鬧不好就是九死一生。”
“……”樊氏氣結,“你把這種話跟你父親說去。”
“來日他回來,我自然會說。”三老爺笑容淡漠,“他也比誰都明白,要不然,他何以沒臉在家中待着?做什麽俗家弟子?騙騙他自己就成了。”
“你胡說!”樊氏替老太爺辯解,“他自有他的不得已和長遠的用意,那個蕭蘭業……”
“好了!”三老爺忽然暴躁起來,“別總說的好像你們兩情相悅舉案齊眉似的。他真待你好,當初怎麽就不能等您?真看重您的話,何以數十年來也不曾想法子把您扶正?
“老夫人可是連撐腰的娘家都沒有,更無持家的心力,休了就那麽難?歸根結底,他還不是希望膝下的嫡子名正言順?還不是在乎名聲,曉得妾室扶正是文人被人戳脊梁骨的事。
“早故的大哥、通房生的二哥、老五,那都是他與別的女子生的,您到底想過這些沒有?大哥、二哥、老五小時候,他的寵愛是假的麽?如今讓老五當家,一走就是一年半載,也是假的麽?”
“……”樊氏嘴角翕翕,感覺支撐自己的脊梁正被兒子擊打,鈍重而殘酷地擊打着。
話匣子既然打開了,三老爺索性一吐為快:“我早就勸過您,男子之間的事,不要介入。不是說女子不能介入,是您心裏沒有那麽大的格局,窮其一生得意的、失意的,不過內宅這些瑣事——以往,不好意思直說罷了。
“以往小打小鬧,您在內宅過得順心,事情合不合規矩,只要老五不介意,就沒事。
“眼下不同了,唐攸寧要給他正家風,他喜聞樂見。
“那您就退回到本該在的位置,別再自說自話自以為是。
“退一萬步講,我跟老四總要生兒育女,兒女興許也會有嫡庶之別,到那時又當如何?讓他們自小就對該有的規矩混淆不清,成為同齡人的笑柄?
“您總不能還妄想,他們叫您祖母吧?老夫人在一日,就是他們的祖母,是我跟老四的嫡母。
“歸根結底,老夫人沒為難過您,唐攸寧也只是照規矩行事,沒刻意委屈您。”
樊氏唇色發白,身形哆嗦起來。
“再說說徐家跟我說的事。”三老爺直白地道,“老五何曾是在乎名聲的做派,真在乎,會娶唐攸寧?徐老太爺當真用嫡庶不分彈劾他的話,他最可能做的不是收拾徐家,而是眼不見為淨,把我和老四分出去。
“這也沒什麽,關鍵是您怎麽辦?我們沒法子把您帶走,老太爺在一日,您就得留在府中,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便是他不在了,您也是留在府中或是到莊子上兩條路。
“名不正言不順,我跟老四不會把您接到身邊,弄得家宅不倫不類。您的處境,在選擇做妾那一日起,便已有了定數。”
樊氏情緒在過度的起伏之後,歸于平靜,近乎心如死灰的那種平靜。
多少年了,做夢也沒想過,往自己心口上捅刀子的,竟會是自己的親生骨肉。
他說他跟老四不會把她接到身邊,不是不能,是選擇放棄的不會,因為不想家裏不倫不類。
那她到底是什麽?連親生兒子都嫌棄妾室身份的笑話麽?
三老爺等了一陣子,見樊氏沒有被氣病的預兆,便默默起身,行禮離開,出了福壽堂,猶豫片刻,折回外院。
想到三夫人那張哀怨委屈的臉,就煩得厲害。
她有什麽好委屈的?銀錢沒少撈,唐攸寧又沒讓她吐出來,而銀錢的去處,還不是她的娘家。
換個聰明的,要偷偷笑死了好麽,她還哭哭啼啼的。
沒法子,這個家,他說話從來不算數。
老太爺做俗家弟子之前,是蕭府宗主。父親寵着自己的生母,他還能反對不成?
這十來年是蕭拓當家,說句良心話,如他那樣的首輔,要是還能時時兼顧內宅的事,真就得長年累月不眠不休。換了誰,也只能隐約畫條線出來,不跳過去就行。
現在,蕭拓娶了唐攸寧,有人幫他消除後顧之憂。
思來想去,只是正門風而言,并非壞事。
生母一輩子都不會知曉的事情之一,大抵就是:庶出的人,對嫡庶之別的敏感介意,要勝過嫡出的人百倍。
庶出的子弟,甚至不希望自己膝下有庶出的子女出生。
例如他。
他是這麽想,四老爺跟他心思卻是南轅北轍:這晚不知去了何處,快天亮時才回來,洗漱之後便去了樊家。
三老爺聞訊時,樊夫人已經來到蕭府,點名要見唐攸寧。
樊夫人是樊氏兄長的發妻,樊府如今的宗婦。
攸寧聽得小丫鬟禀明時,正在花廳聽管事回事,漫不經心地道:“我正忙着,沒工夫見客。”
小丫鬟照實回了等候在外的小厮,小厮又飛跑着回到外院,告知樊夫人的丫鬟。
樊夫人只好問,五夫人何時得空。
沒多久,得到回話:見樊夫人的話,說不好什麽時候得空。
這話可就很有些聽頭了。樊夫人抿緊了唇,有心打道回府了。
本來麽,妾室的娘家的人,換了誰是宗婦主母,也是不肯見的。又不是正經親戚。
以前蕭府內宅當家的都是名不正言不順,她自是想來就來,換了正經嫡媳講究規矩,她就得退後一步,守着陳規行事。
但終究是過來一趟,她就想試探一下老夫人那邊的态度,親自遞給小厮一個荷包,“那麽,我能不能見見老夫人?”
老夫人的态度就很明确了,說要是樊家有事找蕭家,就請樊大人家中男子面見首輔;要是蕭府妾室樊氏的娘家見蕭府宗婦,以前不可能,以後更不可能。
“……樊姨奶奶要是實在想見娘家人,也不難,請示老夫人就行,回娘家或是娘家人來看望,都可以。”傳話的小厮說,“就是請您別貿貿然登門了,這樣雙方都為難。”
樊夫人尴尬地笑了笑,轉身上了馬車,回程中思忖再三,吩咐車夫:“去郭夫人的住處。”
郭夫人正在督促下人收拾箱籠,要回金陵。
樊夫人壓下看到院中忙亂情形的意外,在郭夫人相迎下進到宴息室落座,先主動苦笑道:“方才去了蕭府,吃了閉門羹。”
一提到蕭府,郭夫人就想到了于太太,再就想到了自己當年那樁不能為人所知的事,面頰微不可見地抽搐一下,故意打岔:“是去見蕭老夫人,還是去見首輔夫人?”
“明知故問,我自然是去見我們家那位老姑奶奶。”樊夫人笑了,“蕭家老四一大早去找我們,不得不走這一趟。”
郭夫人打定主意和稀泥:“我看啊,他們蕭家的事,就由着他們去鬧,我們終究是外人,實在不方便管。”
“我又何嘗不知道,只是……”樊夫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拿人手短。”
郭夫人幹笑着,明白對方指的是銀錢的事,卻只能裝糊塗。
樊夫人道:“那些事倒也不算什麽,大不了,幫她填平虧空就是了。可我瞧着,首輔夫人沒那個意思,不然今日也就順道見我,說道說道了。”
“對,真是你說的這個理。”郭夫人思忖之後,由衷認同,又繼續和稀泥,“既然這樣就是沒事,沒事的話,我們也不要多事。”
“唉——”樊夫人有些無奈了,“你只想着甩手不管事,可眼下是你能不管就不管的時候麽?”
郭夫人就不明白了:“怎麽就不行了?我回金陵都不成?我女兒再怎樣,也做不出傷風敗俗的事情,她唐攸寧再厲害,也不能雞蛋裏頭挑出骨頭吧?誰家不是本着家和萬事興的宗旨度日?”
樊夫人瞅着她犯了會兒愁,“你是不是忘了早先提過的一件事?”
“哪件事?”郭夫人時時擔心自己身敗名裂,哪兒還顧得上思慮其他?“我這兩日心煩意亂的,你不妨直接提醒我。”
樊夫人只好直言道:“先前以蕭府的姨奶奶、三夫人的意思,不是要把我膝下一個孫女許配給蕭府大公子延晖麽?當時這事情一提,你就滿口應下,包攬了說項的事。”
“……?”郭夫人想給自己一巴掌,“不行,不成了,那事情明擺着是不成了,起碼我是不能再留在京城幫忙說項了。”
“我看得出來。”樊夫人耐着性子道,“可你起先張羅的那麽起勁,還專程到我家裏提過,我家老爺知情,默許了。你不管不顧地甩手走人,算是怎麽回事?我要怎麽跟自家老爺、蕭家四老爺交代?”
“那、那……”郭夫人急得額頭要冒汗了,“真麻煩,這可怎麽辦才好?”
樊夫人暗暗嘆息一聲,給她劃出道兒來:“你離開之前,總要遣人回了我家老爺,說沒法子從中說項了;其次要派人回了蕭府的姨奶奶和三夫人,讓她們也歇了這心思。”
“好,我照你說的辦,等會兒就辦。”郭夫人連連應承。
“那就好。”樊夫人松了一口氣。
郭夫人這才察覺出些許異樣,“你打一開始,就不認可那門親事吧?”
“哪有那樣個親上加親的路數。”樊夫人不屑地笑了笑,“本就荒唐之至,沒法兒成。”
郭夫人語凝。
樊夫人娓娓道:“樊姨奶奶是我夫君的胞妹,他照拂胞妹怎麽都不是錯,我沒有反對的道理;而我也是樊家的宗婦,有兒孫要我心疼寵愛。
“延晖是蕭府的大公子、閣老疼愛的侄子,不論嫡庶,都沒有他配不起的閨秀。
“可這事又不能這麽論。
“我的小姑子在蕭府是妾,我孫女要是嫁給大公子,算是怎麽回事?我孫女是不是還沒進門,就已擡不起頭來?
“再說了,這事情也就是還沒跟蕭府提起,真提起來,閣老怕是要發作人了。
“他顧着同在一屋檐下的情分,你們就真把他當做對家人沒脾氣的泥菩薩了?
“我也不妨說實話,先前被你們的糊塗心思氣着了,本想等着看你們和我家老爺笑話的,眼下瞧着倒是不用了,便來提醒你一句,好生善後。”
郭夫人聽了,額頭沁出了汗,好一陣說不出話。
于是,上午,郭夫人言辭懇切地要見樊氏的帖子送到了蕭府,言明只是有些以前的私事要交代清楚。
照規矩來就好。攸寧命人轉交給老夫人,老夫人說随時可以來。
下午,郭夫人來到福壽堂的東小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