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肯承認的疼惜(3) 更新
“也不算什麽大事。”攸寧緩聲道, “有些夫妻相伴的年月久了,便會生出些嫌隙,女子實在氣惱又不想和離, 大多回娘家, 到陪嫁的宅子裏小住。你說可是?”
于太太點了點頭。
攸寧用的真是講故事的語氣:“在上十二衛裏有頭有臉的一位大人及發妻,四年前生了嫌隙, 那位太太住到了京城外陪嫁的宅子裏,一住就是大半年, 且住出了些是非。
“她算得半個戲迷, 偶爾請戲班子到宅邸, 借此排遣苦悶, 一來二去的,便與一名武生有了瓜田李下。
“那武生姓什麽來着?似乎是姓馮?”
“別說了, 別說了……”于太太緊張得恨不得把帕子攥出水來,目露哀求。
攸寧笑微微的,語氣有些漫不經心了:“你旁敲側擊質疑我與閣老的時候, 我可沒攔着你。”略頓了頓,繼續道, “後來, 算是個什麽事呢?女子終究要回到夫君身邊, 武生則得了她不小的好處——
“女子貼出了大幾千兩體己銀子, 請人替自己出面捧他, 而且真捧成了角兒。
“女子請誰替自己出面來着?那人是不是出自曾在廟堂行走的夏家?
“至于女子的夫君, 私下裏倒是不包戲子, 只是喜去煙花柳巷,對一個什麽樓裏的頭牌動了點兒真情,聽說做了不少工夫, 讓那頭牌改頭換面,到于家做了妾室?”
于太太見鬼似的望着攸寧,緩緩地站起身來,又緩緩蹲身行禮,“蕭夫人,您怎麽會知道這些的?”
“我三嫂房裏的人說的。”攸寧打定主意坑三夫人,睨着于太太,自嘲地一笑,“也怪我,一來就獲封诰命,害得三嫂要交賬讓賢,她看我不順眼,也是該當的。
“我上一段姻緣是嫁入顧家,顧夫人的娘家就是家道中落如今父子雙雙辭官的夏家。
“三嫂房裏的人提及那些舊事,本意不過是辱罵貶低我,卻不想,有人話說的多了些,不小心抖落了別人的秘辛。
“我再不濟,手裏也有一兩個善于打探消息的人,不小心就聽到了。”
晚玉覺得,夫人把事情混在一起編排,居然合情合理的,自己如果不是旁觀者清,這會兒也會信了夫人這一通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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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太太似被施了定身術,神色變幻不定,完全沒了主張。她有點兒五雷轟頂的感覺,不說話似乎不成,又不知說什麽才妥當。
攸寧百上加斤:“這世道對女子很是不公,相同的事情,男子做了,便是風流;女子做了,便是該死。單說那些事,我真不覺得怎樣,半斤八兩,對不對?
“我只是不明白,你跟我三嫂這樣的人來往做什麽?
“人家擺明了是借着交好的名頭,百般探究你的私密之事。
“到這上下,她不過是想利用你給我難堪,幫她跟我打擂臺,你居然就讓她如了願。”
語畢,很惋惜地搖了搖頭。
到這會兒,于太太已經完全相信攸寧的話,把個三夫人在心裏淩遲了一遍,随後咬了咬牙,行禮改為跪倒,“還請夫人饒命,幫我遮掩此事……”這話說着是真沒底氣,卻又不得不說。
她不知道攸寧有沒有去查證,手上有沒有能置她于死地的憑證。
“起來。”攸寧好心地提醒,“現在你的當務之急,是不是派人知會于大人管好他的嘴,以免觸怒閣老?你也知道,閣老有時候脾氣暴躁。”
于太太驟然一驚,立時什麽也顧不得,掙紮着起身,吩咐站在一旁的也早已面無人色的貼身丫鬟幾句。
丫鬟稱是,踉踉跄跄地跑出門去。
晚玉得了攸寧示意,過去扶着于太太重新落座,續了一杯茶。
于太太心裏七上八下的,嗫嚅道:“那麽,夫人這意思,是不想為難妾身?”姿态變得很是謙卑。
攸寧恢複了柔婉的神态,“我為難你做什麽?你也是過來人,新進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對對對,夫人說的極是。”于太太忙不疊點頭。
攸寧話鋒一轉,“但你終究是來了一趟,我三嫂也真沒安好心,不論如何,也要勞煩你幫我解圍下臺,要不然,我成什麽了?”她略略歪了歪頭,端詳着于太太,“交好的人,便是無心,也總該知曉對方一些不可宣之于口的事,能不能讓我三嫂管好她自己和下人的嘴,在你。你總不至于無計可施。”
不是好是非的人,怎麽會急匆匆趕來要給她沒臉?這種人,心裏不知裝着親友多少腌臜事,最不濟,與人同流合污的事也少幹不了。
于太太聽了,目光閃爍一陣,有了主意,卻還是擔心——“那些糊塗賬,夫人真的不計較?”
“比起顧家母女,你們這點兒事真不夠瞧的。”攸寧興致缺缺地擺一擺手,“事情到底不夠風雅,我摻和進去沒什麽好處,一不小心就會變成搬弄是非。要是順利的話,三兩日我就能主持中饋,到時第一件事,便是管束內宅下人散播謠言。”
是一番保證,也是點出并非無所圖,希望她能出一份力,治一治三夫人。這反倒成了切切實實的定心丸,人不怕相互利用,就怕自己落到不需利用的地步。于太太深思熟慮之後,再次起身行禮,“夫人放心,妾身一定會盡力給您個說得過去的交代。”
頓了頓,又識相地道,“以三夫人的意思,是讓我探探時大小姐的口風,時大小姐若是有意進門做妾,便聯手促成此事,害得您落入府上老夫人的尴尬境地。
“促成的法子,是拿您和時公子說事,弄些壓根兒沒有但您一定忌憚的事情出來,逼迫得您低頭,求着閣老娶貴妾進門。”
“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攸寧失笑,“三嫂的腦筋轉得還挺快。可她怎麽就不想想,時閣老會不會答應這種事。次輔與首輔一向政見不合,能同意這種讓他顏面盡失的事?”
“……”于太太哽了哽。
只說她自己,根本沒想過這一節,只是出于人情方面考慮:兒女要死要活的,父母怎麽可能不心疼,若女兒能如願,何樂不為?
與蕭拓聯姻,不論女子是妻是妾,都意味着搭上了大周第一顯赫的門第,與第一權臣結成姻親,哪有不樂意之說?
攸寧斂目喝茶。
時閣老寧可讓親生女兒死掉,也不會允許給蕭拓做妾。他們之間,可不只是不合那麽簡單,打死都不會做那種尋常人眼中所謂的強強聯手珠聯璧合的蠢事。
權臣的心就算有情有義,很多時候也只能無視。
同樣的,蕭拓何曾是憐香惜玉之人?你勉強他接受什麽人什麽事,還不如給他一刀。人家早就說了,寧可馬革裹屍,也不會出賣色相。
思及此,攸寧唇角揚了揚。
這時候,于太太的丫鬟折回來了,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于太太懸起的心總算落了地。這一放松,身形險些軟倒在座椅上。
蕭拓見于琪的時候,還喚上了之前在路上與自己議事的幾名官員。
如果于琪不識相,敢說他被人惦記的事兒,甚至诟病攸寧,那就算算賬,看他在當差期間有多少過錯。算清楚了,安排個以下犯上、尋釁首輔的名頭,扔牢裏一陣,長長教訓。
當他不知道麽?于琪那個愛妾是一個風月之地的頭牌,改換了良家身份而已。為此,一度鬧得于太太置氣了大半年之久。
這比起供應軍需也敢玩忽職守鑽空子的混賬事,在他這兒微不足道,從錦衣衛那邊獲悉,也只是聽一聽,到何時也不會計較。
也真不宜計較。監察禦史只會罵他狗拿耗子,搶了他們的活兒。
他有所準備,但事情并沒依照一些猜想發展:
一行人到了花廳,于琪和幾個官員碰面,少不得寒暄一陣。
他們還沒啰嗦完,于琪一名貼身小厮點頭哈腰地進門來,對于琪附耳低語幾句。
蕭拓正應付一名官員善意的打趣,也就沒能聽到,只是見于琪面色有一瞬的僵硬,随即吩咐小厮兩句,如常談笑。
下人擺飯之前,蕭拓問于琪的來意。
于琪就說,前幾日都在當差,騰不出工夫,偏生內人頭疼腦熱不斷,也不能過來喝喜酒,今兒好歹欺上瞞下地得了半日的假,就忙不疊地帶着內人一起過來道賀,讨杯喜酒喝。
蕭拓就說這容易,酒管夠。
于是,他就又結結實實喝了一頓酒——于琪酒量不差,再加上幾個起哄灌他酒的,可想而知。
席間,于家的管家來了,說是得了自家老爺太太的吩咐,找兩樣賀禮,不巧拿着鑰匙的人臨時有急事離府,便使得賀禮直到此時才能送來。賀禮的分量着實不輕。
蕭拓心知這是托辭,也就完全确定,于太太大抵是被攸寧三兩下收拾服帖了,這才有了先前給于琪遞話、于家送賀禮的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樣也不錯。
到了用飯的時辰,三夫人喜氣洋洋地來到正房,卻被告知:于太太随着攸寧去給老夫人請安。
她一怔,暗怪自己疏忽了:從來當那個婆婆是擺設,有客來的時候,從來想不到去給她請安。唐攸寧提出來,于太太于情于理都不好推脫。
轉念一想,又有了個樂觀的猜測:興許于太太巧舌如簧、辦事得力,當下就說服了唐攸寧,去福壽堂,說不定就是要一起說項,請老夫人同意時大小姐嫁過來的事。
——男子單相思,由頭多了去了,鬧到要死要活的地步,總會有點兒什麽,她唐攸寧沒可能置身事外。想不在名節上出岔子,就只能同意身份比她高貴的妾室進門。
越想就越覺得合理。
三夫人帶着秀兒,腳步輕快地去往福壽堂。
這時候的攸寧,正侍立在老夫人身側,聽于太太神色悲憤地胡扯:
“……請老夫人恕罪,我要說您那個三兒媳的不是了。上午,三夫人派了個丫鬟去給我傳話,說時家大小姐、大公子半死不活的了,皆因閣老與五夫人而起,我不妨請夫君一道去探探口風……”
說了他們夫妻兩個的來回奔波之後,着重說起三夫人的打算:
“我過來的時候,首輔夫人随首輔出門訪友還沒回來,就跟三夫人說了一陣子話。三夫人聽聞時大小姐仍舊對閣老念念不忘,便是做妾也成,便眉飛色舞起來,要我軟硬兼施地說服五夫人,同意時大小姐進門做貴妾,這樣,五夫人就會變成下一位……下一位老夫人。”
老夫人猝不及防被觸到幾十年來的痛處之一,懵了片刻,怒火才到了頭頂,寒着臉問:“你答應了?”
問完又轉頭看攸寧,沒有惡意,只有詢問。
攸寧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心裏則在想,日後會不會給我添亂且先不管,眼下您老人家得給我辦點兒正事。就是要趕鴨子上架。
于太太已照着攸寧的意思回道:“我自然是不敢答應的,見了五夫人,細說了此事,意在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無,那個妯娌委實歹毒。
“五夫人為難了一陣子,說自己現在又不掌家,這種事還是該請婆婆做主,便帶我來向您禀明,請您拿個主意。”
老夫人輕輕地籲出一口氣,拍了拍攸寧的手,“好孩子。”
好什麽好?有這種亂遭事兒,還不是您老人家埋的隐患?仗着兒子彪悍,心安理得的偷閑躲懶這麽久,最好笑的是還賢名在外。攸寧看着腳尖,在心裏數落婆婆。
表達了對兒媳的滿意,老夫人又回到了生氣的狀态,鄭重斟酌之後,對于太太道:“都怪我持家無方,才害得你平白卷入這等紛擾,只請你賞我個薄面,管束好下人,免得生出诟病老五媳婦的閑話——這種事,還是不要鬧得兩家都不好看吧?”
于太太連聲稱是。
“三房給你傳話的是哪個,可還記得?”老夫人問于太太。
攸寧無奈:在意傳話的人幹嘛?要緊的不是發落三夫人麽?一點兒章法都沒有,果然不是持家的料。這就露怯了。
她只盼着三夫人沒有那麽敏銳,會抱着看熱鬧的心思趕過來。老夫人見了挑事的,也就知道滿腹火氣該往哪兒撒了。
于太太老老實實答道:“以前我也常與三夫人走動,記得那名丫鬟叫秀兒。”
老夫人想了想,轉頭問攸寧:“依你看,怎麽發落才妥當?”
“府裏的漿洗房、閣老一些莊子上都缺人手。”攸寧道,“您常年禮佛,慈悲為懷,讓她換個略辛苦些的差事即可,您說呢?”
于太太飛快地望了攸寧一眼,畏懼之心更重:打幾十板子,總有痊愈的時候;攆出府去,保不齊有另謀高就的可能;随意配了人,又保不齊有瞎貓撞上死耗子因禍得福的可能。
主人家真想磋磨一個下人,就是把人留着,用繁重差事讓人過得暗無天日。
老夫人沒法子想那麽多,只覺得受用,“只是有些委屈你了。”
攸寧巧笑嫣然,“哪兒的話,您這不是在為我做主了麽?別的您也放心,依我看,于太太跟您一樣,寬和賢良,關乎時家的事,到她這兒就了了。”
于太太忙上前一步,附和着稱是,只怕老夫人對她都有了偏見。
攸寧笑着,親自給老夫人、于太太續茶,有意拖延一下時間。
不消片刻,如她所願:三夫人過來了。
老夫人、于太太同時面色轉冷,後者更是行禮道:“有個不情之請,求老夫人同意:我想跟三夫人說幾句話,相識一場,我想提醒她日後安分守己,不要再做攪亂內宅的糊塗事。如此,也算為蕭府略盡綿薄之力。”
老夫人又望向攸寧,“你說呢?”心裏是恨不得讓人當即到面前來,發作一番。那混帳要讓攸寧步她前塵……足見她這個婆婆,在她心裏根本就是個笑話。
攸寧又給了老夫人一個安撫的笑容,“我就說,于太太跟您一樣賢良大度,凡事都存着善心,您不妨應下。說到底,于太太是客,等會兒可還要陪着我一道留下來蹭飯呢。”
“這都是什麽話?什麽叫蹭飯?”老夫人自己都沒想到,這會兒還能由衷地笑出來,“這就想想你和于太太喜歡吃什麽,吩咐方媽媽安排下去。”又對于太太擡了擡手,“去吧,別動氣就是了。”
于太太道謝,轉身之際,對攸寧投去感激的一瞥,心裏是覺得,肯這樣話裏話外哄着不理事的婆婆,該是出于對蕭拓的心意吧?傳言終究是傳言,或許真的是大多不可信。
心下感慨着,從東次間走到廳堂,再轉到廊間,她見到了神采飛揚的三夫人。
三夫人看于太太臉色有些不對,低聲道:“怎麽了?怎麽倒是你出門來了?”
于太太指了指天井,面無表情,“有幾句要緊的話知會你。”
三夫人跟着她走過去。
于太太凝着三夫人的眼睛,“我以前的事,你知道多少?”她真不是清清白白的人,不能見光的事不止武生那一件。
三夫人目光閃爍,陷入困惑。關乎安危的,自然曉得那麽三兩件。可那又怎樣,她又不介意,結交的目的是互惠互利。而且越是于太太這種有劣跡的人,來往時越放心:很多事可以放心大膽地告訴她,借以排遣愁苦,橫豎對方的行徑比自己提及的更惡劣。
于太太看她那個神色,心裏就有數了,再結合攸寧那些話,更加堅信眼前人賣了自己。
她反倒笑了,只是那笑容有些古怪。
她湊到三夫人耳邊,語聲很低:“你家裏的事,我也知道不少。你若真是白玉無瑕,我也不會與你來往。聽說……”聲音變得輕微,只有三夫人可聞。
三夫人聽着的時候,便已滿臉驚駭,待得于太太退後一步,笑吟吟站定,整個人都動彈不得。
于太太冷聲道:“三夫人,相識幾年,我也不想鬧翻,更何況你到底是首輔夫人的妯娌。往後我們都掂量着辦,你敢散播流言蜚語害我,我定會以牙還牙,至于結果,恐怕就是你受不住的了。”
“你、你中邪了麽?說的都是些什麽?”三夫人匪夷所思。
于太太瞧着,心裏只有更氣,“還跟我裝腔作勢!我方才所說的一字一句都非兒戲,記住了。再者,相識這麽久,你應付我也辛苦了,日後不必再見。是你先算計我,這一巴掌,你就受着吧。”
末一句說着的同時,手掌用力揮出,狠狠掴在三夫人面上。
打完之後,掉頭就走,回了老夫人和攸寧所在的東次間。
三夫人撫着自己挨了打的臉,又是憤怒又是茫然:我幹什麽了啊?于太太怎麽忽然就成了敢在蕭府撒野的母老虎?
沒有頭緒。
方媽媽挂着笑容走過來,躬身相請:“三夫人快請,老夫人急着與您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