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無影無形的誅心 (2)
(2)
“梁禦史說的對,齊家是從根底上壞了,我待人無情,身邊人也待人無情,只是一時間說不清是受誰潛移默化之故。沒個三二十年,這門風正不過來。”齊骧神色還算平和,“錯了便是錯了,理當領受懲戒。日後,勞煩你陪齊家慢慢兒熬着。”
她想聽的,他又是只言片語也未提及。藺清蕪覺得周身一陣陣發寒,腦海裏只有三個字:僞君子。
“我呢?這些年,我之于你,到底是什麽?”她讷讷地問他。
齊骧長久地望着她,“自娶你之前到成婚三二年,當真鐘情過。”
藺清蕪等下文。
“慢慢的,就開始厭煩。”齊骧說下去,“這日子絕不是只有你我,可你卻鐵了心圍着我轉,納妾的事,是娘為了子嗣勒令我那麽做,也是我有那份心思。這些年過來,你已面目全非,自己不覺得?”
藺清蕪吃力地走到一張座椅前落座,按着扶手的手,漸漸指節發白。
“這次的事,你滿心滿意為着我和兩個女兒,我要說你的不是,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齊骧難掩失望,“但你……稍稍有個為人母的樣子,唐攸寧也不至于動怒,再遷怒齊家。終究是我錯了,自開始便錯了,若是可能,情願不曾結緣重逢。”
他後悔了,後悔與她的一切。
或許早就有了悔意,而她不夠敏銳,不曾察覺。
藺清蕪自嘲地笑着,在這樣的笑容中,失去意識。
如蕭拓安排好的,攸寧在別院用膳。
跟他胡鬧一場,胃裏舒坦了不少,她胃口也就還湊合,他着意提到過的開水白菜、文思豆腐真的味美,多進了些。
蕭拓只是看着她吃,在一旁自斟自飲。
用過飯,筱霜晚玉也張羅着回清雲寺收拾好了箱籠,一行人回往什剎海,蕭拓、攸寧各乘各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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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拓的馬車趨近蘭園便往回走,攸寧不得不過去問他一聲:“不是說有事知會林夫人?”
他連車都沒下,隔着車簾說:“我跟她有什麽好說的,又不熟。”
“……”
蕭拓又說:“不那麽說,你肯乖乖回來?回吧,我有事要忙。”
一大天不務正業,這會兒就忙了起來。
首輔的嘴,騙人的鬼。攸寧不動聲色,行禮作別,回了蘭園。
濟寧侯林夫人迎上來,不拘禮地直接攜了攸寧的手,“先是想着去清雲寺找你,得了蕭閣老派人傳的話,便來這兒等着。”
“何必特地走一趟。不過也好,有事告訴你。”攸寧複述了蕭拓指摘林陌的那些話。
“有什麽法子呢?”林夫人緩聲道,“有人着意捧殺,說林陌用兵能與昔年的鐘離遠、蕭蘭業比肩,前者就不說了,後者為西南戰事快累死了,林陌也不發力壓制那等話,這一陣也像以前那麽聽話,蕭閣老自然惱火。”
攸寧見她心裏有數,便知一定有應對的法子,也就不再說什麽。
林夫人今年十八歲,幼年時與攸寧在江南的書院結緣。
攸寧問起別的:“你婆婆知道你來見我麽?”
林夫人颔首,“再不明白事理,也曉得你日後是惹不起的人物,勸我要與你勤走動。為這個,我故意拖了這些日子才來找你。”
攸寧倒不介意這類事,只介意自己會否帶累別人的名聲。進到書房,落座後,她提議道:“留下來用飯,我讓廚房多備幾道你喜歡的菜,獅子頭、粉蒸肉、清蒸鲈魚,還想吃什麽?”
“今兒不吃粉蒸肉,吃梅菜扣肉。”
攸寧笑盈盈的,和林夫人商量着寫了份菜單子,喚晚玉送到廚房。
蕭拓回了碎月居。
說起來,他今日要辦妥的事情只有一件:寫篇文章,給彈劾自己的那些官員一個統一的答複。
彈劾他的折子堆積如山,皇帝這幾日看到他,總是指一指折子,要他自己帶回值房去賞看。
着實地不耐煩了。
他又何嘗不希望那些人幹點兒正事、人事,又何嘗沒有早些讓他們閉嘴的心思,可他不也忙麽,西南的戰事、将至的婚事、如常拉拉雜雜的政務,要不是幾個幕僚還算得力,早累死了成麽?
他擺手遣了随從,獨自漫步至後園。
打了兩聲呼哨,初六才自叢林中出來,歡實地跑向他。
“又把十九扔哪兒了?”蕭拓摸了摸它的頭,循着它的來路走進林深處。
地形陡峭的坡上,十九正急得團團轉,想跳下來,沒那個膽兒,原地待着,不定要到什麽時候。看到蕭拓,立馬搖頭擺尾的,卻是沒了焦慮。
初六坐在蕭拓身邊,頂嫌棄地望了十九一眼。
蕭拓拍拍它的背,“快去。”
初六不動。
蕭拓又拍拍它,“聽話。”
初六擡頭瞧他。
他俯身摟了摟它。這家夥,撒嬌也是不聲不響的。當然,這樣最好,它要是動不動吼一聲,他都受不了。
初六高興了些,踩着優雅輕靈的步調到了坡上,盯了十九一會兒,給了它輕輕的一爪子,叼起來,跳到平緩之處,颠兒颠兒地無聲無息地回到蕭拓面前,這才松嘴。
十九跑到蕭拓腳邊,扒着他的衣擺往上爬。
它身上濕乎乎的,好像跌跤到過水裏,蕭拓也不介意,俯身撈起來,往叢林外走去。
十九肥滾滾的小身子撲騰着,奈何被蕭拓攏住了前爪,不消片刻也就安靜下來。
他最初見到的初六,就是十九現在這樣子,只是沒十九這麽胖,也沒這麽活潑。
是去年這時節,蕭拓出外巡視回京的路上,聽人說起清雲寺裏收留了一只小老虎,一位道人在高山中撿到的,等候有緣人收留,常年照顧。
一聽就能相見,它父母已被獵人、求財之人奪去性命。
當時蕭拓想,送到宮裏的萬獸園就成,園中有技藝最佳的馴獸師傅,不會委屈了小家夥,就說去看看,吩咐随從先一步回府。
到寺裏的時候已經很晚,淨空師太親自送蕭拓去往小家夥的住處,路上說顧少夫人也在這兒,恰好住在小老虎相鄰的居處。
那時蕭拓已經領教過攸寧的手段,心生笑意,想着笑面虎和小老虎湊到了一塊兒,倒是有趣得很。
初六所在的小院兒,院中與室內燃着燈,只有兩個看門的尼姑。
淨空解釋,幼虎性子烈,尋常人怕被咬到,它也真不習慣有人在近前。
蕭拓估摸着淨空還有晚課要做,便讓她去忙,說我看看就走,過幾日安排好就過來接這小家夥。
淨空說蕭閣老一定能給幼虎找到最好的歸處,貧尼沒什麽不放心的,大抵看他風塵仆仆的,堅持讓他用一餐素齋、略作歇息再走。
蕭拓從善如流,說那就吃點兒東西喝杯茶再走。
淨空也便離開,匆匆安排下去。
初六本來正在室內的蒲團上睡着,一察覺到蕭拓進門就跳起來炸毛呲牙。
惹得他強行把它按懷裏逗了一陣,這一來就有些喜歡了,想着不如自己弄個園子安置它——這狗脾氣,到了萬獸園,得見天兒挨收拾。
寺裏的人送來了素齋,蕭拓遣了她們,獨自用飯,初六則走到門口坐着,隔着竹簾眼巴巴地望着外面,小身影孤孤單單的。
蕭拓望着它,喝着茶。茶是碧螺春,說不出什麽不好,但就是喝不慣,想念着慣用的廬山雲霧。
盤算了一番,幾乎歇了親自安置它的心思:這麽一點大,居然顯得心事重重,性子又難相與,難照顧,而且他時間也不富裕,它長大後仍舊看他不順眼,那樂子可就出大發了。
正想着,見初六站起來,情緒明顯不同,又用頭又用爪的折騰片刻,好歹是把簾子掀開了一道縫隙,它趁機直起身形,笨拙地翻出門檻。
摔了一下,它也沒發脾氣。
蕭拓一頭霧水時,聽到院門口傳來輕柔的女子語聲,便走到次間半開的窗前,找了個方便觀望卻不容易被發現的角度,望向院中。
淨空師太安排他在這裏用飯歇腳,又有只小老虎,按理說沒人敢來才是。
初六應該是在門口觀望了一下,之後撒着歡兒地跑向獨自進院的女子。
是個身着一襲玄色長袍的羸弱女子,笑眉笑眼地蹲下,拍着雙手接初六入懷。
初六分外親昵地跟她撒嬌,乖得像貓。
一個看門的尼姑滿臉難色地跑進來。
蕭拓打個手勢。
尼姑低聲道:“是顧少夫人,她……跟幼虎很投緣,白日晚間只要得空,就會過來看看。她、她不知道您在這兒。”
“她不進室內,便不需告知。”蕭拓心知尼姑似乎還有為難之事,不感興趣,便就沒問。
尼姑松了口氣,語聲更輕,“閣老放心,顧少夫人就是到外面透透氣,不會進室內。”随即原路退了出去。沒過片刻,她與另一個守門的被人支去了別處。
蕭拓聽話裏的意思,是顧家的丫鬟騙兩名尼姑去了相鄰的院落。
他要是有歹念,她唐攸寧今晚不就是害了自己?
那一刻真覺得她私下裏太不着調,率性而為。下一刻,他明白原因了——
攸寧抱着初六到了石桌前,把它放下,自己坐到石桌上,雙腳踩着石凳,取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扁方的酒壺,旋開蓋子,仰頭喝了一口,很娴熟的樣子。
蕭拓嘴角抽了抽。
在寺裏住着,喝酒,虧她做得出。怪不得那尼姑言辭閃爍,合着是知道她喝了酒,甚至喝高了,也不想或是不敢往上禀報。
蕭拓不知道那醉貓什麽時候走,只知道不招惹不碰面是最好。
初六坐在她身側,一雙比照身形顯得圓圓的大大的前爪并攏着,時不時往她近前挪一挪。
攸寧一手把着酒壺,慢悠悠喝酒,一手則摸着初六的頭,和它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言細語:
“聽說今兒肯好好兒吃飯了?乖,就得這樣,不論到哪兒,都不能餓肚子。”
“我這幾日沒胃口,不然也就陪着你吃飯了。”
“嗯,我又喝酒了,不喝睡不着。”
“寺裏這幾日在做法事,超度的人,是與我最親近待我最好的人。不是母親,我那位母親,快讓我不認識那倆字兒了。”
說到這兒,她笑,在月光影裏、燈籠影裏,現出幾顆貝齒。
但那笑容沒有一絲歡喜,透着孤單寥落和自嘲。
她喝了一大口酒,嗆咳了一陣子。
初六仰頭望着她,待她平複下來,身形直起,小爪子扶着她身形,又望她。
“沒事,沒事,不擔心。”攸寧往桌子裏側坐,把它放到膝上,“怪不得我最喜歡跟你待着。也只有跟你,我才唠唠叨叨,你只聽着,只會關心我,而不會憂心那些有的沒的。”
初六慢慢地趴下去,依偎着她。
“你失了父母,我也沒有。”攸寧說。
蕭拓心想,壞了,真喝高了,她那早已離京再嫁的生母也罷了,有也等同于無,唐元濤可還是活蹦亂跳的。
“真跟沒有一樣,除了不管我死活、毀我、氣我,什麽都不會。我遲早要離開他們。”攸寧像是怕膝上的幼虎費解,耐心地跟它解釋,“你跟我不一樣,你的爹娘是有心無力,不能陪你長大,教你謀生的本事。所以我們不是同病相憐,真論起來,我不如你。可也有好處,心被一刀刀地淩遲多年,往後行事便再不需有多餘的顧念。”
初六身形動了動。
她撫着它的手勢更溫柔,“我那所謂的父母,但凡有個人樣兒,我也不至于是如今的情形。壞名聲有時也有好處,但誰不想過得名聲好、麻煩少?”頓了頓,輕輕一嘆,“我總擔心連累師長、摯友,怕自己的名聲連累了她們,聚少離多,來往跟做賊似的。倒也不是不好過,只是偶爾會生悶氣。”
一番話,蕭拓聽到了心裏。只要有選擇的餘地,誰會願意衆叛親離。
“我要是能照顧你,該多好。”攸寧轉移了話題,似乎很費力地想了一會兒,“我們認識那天是初六,你要是陪着我,咱就叫初六。”
蕭拓無語。什麽名兒啊這是?若是逢下旬遇見,難道要二十幾地叫着?正嘀咕着,她卻話鋒一轉:
“可是不行啊,我聽師父說過,你們的壽命一般是十幾到二十幾,我陪不了你那麽久,又是自顧不暇的。”
蕭拓又聽出了點兒別的意味。
“淨空師太認識不少心善的人,她放心托付的,就一定信得過。我多陪你幾天再走。日後到了新家,不要耍性子。就你這壞脾氣,真得改,就算再小,給誰一口誰也受不了。”
蕭拓展目凝視着她清豔的容顏,望着她待同類一般地對待那只幼虎,神色溫柔恬靜,偶爾一笑,竟顯得天真、孩子氣。
可是如何的天真、孩子氣,都讓他覺得這一幕美是美到了極處,卻延逸着無聲地孤獨寂寞。
後來,初六睡着了,她把小家夥送到室內,放到堂屋的蒲團上,轉身離開。腳步倒還沒淩亂。
再後來,他置辦了碎月居,請了馴獸師傅,跟淨空打過招呼,說了要自己照顧着幼虎,不需與尋常人提及。
給小家夥取名字的時候,在心裏又嫌棄了好些遍,還是取名初六。
不得不說,他那時對攸寧諸多偏見,諸多不贊同——當然現今也沒好哪兒去,在初六的事情上卻是明白,她那份兒對初六的心,與它在寺中的相伴,喜歡卻沒霸在身邊,是對懵懂無知的初六的善念,亦是她心頭留給這塵世已不多的溫暖。
便是那樣機緣巧合之下,他與她有了第一次的相見,她在明,他在暗。
後來很多次,皆如此。
只是,她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他逐步查清楚了她與父母有緣無分的過往,查到了關乎她的很多很多事。
她是有過于充分的理由心涼心寒失望再到對親情無望。
明明是該阖家捧在手裏的明珠,卻被棄若敝屣,換了稍稍心智薄弱的人,怕是要全然否定自己。
她一定也有過那種時候,不然,私下裏的任性消極從何而來?她對初六說的話……就沒壽終正寝的打算。
那對夫妻,挂着父母名義的她的雙親,已經将她毀得七七八八。
直到夜色深濃,蕭拓滿心都是這些過往,待初六、十九的态度也就更加柔和。
景竹來禀:“齊夫人情形不大好,昏迷不醒,因在城外,齊家一時間請不到醫術精湛的大夫,都急得不輕,怕在客棧就出個好歹,待到明日——”
蕭拓想說那就讓她快死吧,轉念一想,唇角牽出殘酷的笑,“明早城門一開,你就送醫術精湛的幾位大夫去給藺氏診治。另外,替我敲打齊老夫人、齊骧幾句。如何說?容我想想。”
後悔的滋味兒不好受,他要藺清蕪繼續活着,繼續品嘗。
他要藺清蕪看着曾放棄的女兒,與他并肩同看河山恢複绮麗,戰亂得以平定。
眼睜睜看着,那明明能分享,卻生而不可得的錦繡無疆。活在絕望之中。
這不管怎麽算,也已到了藺清蕪做出償還的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