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魑魅魍魉平安京
禦馔津知道自己其實是很奇怪的。
從黑暗中醒來, 對前塵往事沒有半點記憶……不,或者說, 他知道自己是荷稻神,掌管食物、保佑農業豐盛, 偶爾還能客串一下福神,但他的記憶,比起親身經歷, 更像是一個觀衆在看着漠不關己的電影,電影的情節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裏,但是總是鏡花水月般,隔着一層看不見的膜,清澈無垢的眸子靜靜地倒映世間的一切, 心中沒有半分起伏。
神仆侍奉他,贊美他。
信徒崇拜他,需要他。
可是禦馔津覺得, 這似乎不是他想要的。
他好像在等待着什麽。
白發紅眸的少年神明靜靜地垂下眸子,
直到有一天, 他做了一個夢。
……神明也會做夢嗎?
或者應該是未來的某些碎片,抑或是他失掉的某些記憶。
禦馔津走在黑暗之中,耳邊是呼呼吹過的冷風。
漫無目的,漫無邊際。
然後,他突然就聽到了一個細弱的聲音。
很輕, 很軟, 幼女帶着點壓抑的哭腔, 從喉嚨間溢出破碎的抽噎。
“疼……”
“嗚、嗚……好……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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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神明朝聲源走去。
出現在他眼裏的,是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她蹲着身子,白色單薄的寝衣寬大的袖擺露出了那瘦削的手腕,雙手緊緊地扣在手臂上,柔軟的淺棕色長發散落,愈發顯得幼小纖弱。
也許是處于她的夢中,愈是靠近她,愈是能感受到那股尖銳的刺痛。
明明只是一個陌生人,哪怕看上去再怎麽溫和,神明對凡人也是秉持着一種高高在上的态度的,就像是之前,不管信徒是滿懷感激,還是因為沒能得到他的恩賜而心生怨恨,禦馔津也只是繼續露出溫和的笑容,清澈的紅眸中依舊是一片不為所動。
然而此刻,神明的心卻因為她的壓抑的抽泣忍不住顫了顫,甚至下意識地想要出聲問她怎麽了,讓她不要再哭泣。禦馔津不由想,到底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會連他在接近的時候,仿佛靈魂都被她在忍受的尖銳刺痛了一下。
“你還好嗎?”禦馔津彎下身,關切地問。
小少女明顯吓了一跳,她受驚般擡起了眼睛。
說實話,此刻小少女的模樣實在說不上特別好看,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狼狽。長發有些亂,臉上透着病氣的蒼白,唯有一雙眼睛紅通通的,像是清晨沾着露珠的櫻桃。
小少女秀氣的眉無意識地擰着,神色驚惶又委屈,眼淚挂在眼眶搖搖欲墜,神明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跌進了那彎明淨的桃金色的湖泊中。
“你——”
夢境至此斷開。
少年神明驀然驚醒。
他嘆了口氣,揉了揉皺起的眉頭。
原本是意外,直到好幾次都夢到那名小少女。
有時是她一個人坐在長廊上發呆,有時是聽她碎碎念着抱怨說“今天又下雨了,一個人看雨好無聊啊”,她喜歡吃糕點,所以常常哼說“大家就是太小心翼翼了,偶爾吃些東西又不會有什麽糟糕結果”,更多的時候,神明看到了,是她那是驚惶無措擡起頭的模樣。
時間久了,禦馔津也會回應她。
“你啊,稍稍注意些啊。”
但反應過來對方其實聽不到後,禦馔津就有些坐立難安了。
神明找來神仆,俊秀的臉上帶着些苦惱:“你說,如果反複夢到一個人,這種情況意味着什麽?”
神仆一愣,遲疑着回答道:“是[緣]嗎?”
禦馔津若有所思。
[緣]……嗎?
也許真的是緣。
身為神明,一個被無數民衆信仰的神明,只要稍稍傾聽,就能聽到許多信徒的呼喚和祈願。禦馔津不過是稍微嘗試了一下,竟然就聽到了那道熟悉的、最近時常出現在他夢境中的聲音。
[疼。]
[好疼……]
神明都要被她委屈的抽噎聲哭得心軟了。
他難得沖動,順着這道呼喚,進了她的夢中。
小少女依舊在抱着膝蓋小聲地哭着。
明明疼得受不了了,明明周圍沒有人,卻依舊死撐着面子,死活都不肯丢下貴族的矜持,小聲嗚咽,一邊哭着說疼,一邊罵自己怎麽連這點疼都忍不住,然後就細聲細氣的抽噎起來。
小少女的手裏抓着禦守,禦馔津在什麽感受到了自己的氣息。也許是因為這個,所以他才能聽到她的聲音,進入她的夢境之中吧。
恰好這時,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小姑娘擡起了眸。
她的眼眶還搖搖欲墜地挂着眼淚,見了他,表情瞬間就從皺着臉的委屈變成“啊又是你”的生氣,“看什麽看,不知道不要亂看一個淑女嗎?失禮,太失禮了!”
禦馔津莫名地有些說不出話來,感覺怎麽說似乎都不對勁,所以到最後,禦馔津抿了一下唇,他蹲下身,溫和地直視她,耐心地問:“發生了什麽嗎?”
他的神色帶着真切的關心擔憂,溫和且溫柔,紅色的眸子像是流水細淌。
小少女明顯就不高興了。
她胡亂匆忙地抹了一把眼淚,紅着眼睛瞪他:“關你什麽事情嗎?我哭都不給嗎!”
禦馔津有些無措。
“對、對不起……”他磕磕巴巴地道歉。
小少女頓時更生氣了。“你是傻瓜嗎?道什麽歉啊,明明是我脾氣太壞好不好。不用理我,讓我一個人就好了。”
見對面的少年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小少女騰地站起身,氣勢洶洶,“都說了!不用管我,讓我一個人靜靜好了啊!”
禦馔津想起有那麽幾個信徒祈願時聽到的某些八卦,他猜測:“是有人欺負你了嗎?”
小少女:“……哈?”
她哼了聲:“沒有。只可能是我欺負別人啦!”
禦馔津沉默了一下,莫名地憂心。對面的小少女明顯一副病弱纖細的樣子,似乎風都能把她吹倒,連兇人的時候語氣都那麽軟,真的能欺負別人起來嗎?
就在他憂心的時候,小少女聲音低了些,她悶着聲音說:“再說了,有人欺負我又怎麽樣。”
“如果有人欺負你……”
神明歪了頭想了想,他說:“那我幫你報仇。你別哭,好不好?”
“你是誰?口氣那麽大,騙人。”
沒想到,少年不但不生氣,反而認真地看着她。
少年說:“我是荷稻神,禦馔津。”
“如果有人欺負你,只要你呼喚我,我一定會幫你的。”
他說得實在是太認真,認真到讓人很難懷疑。
小少女抽了抽鼻子,她擡頭看着禦馔津,眼睛一眨,眼淚唰地又下來了。
“你好讨厭,好煩!”
“都說了,不需要你了!”
明明是自認為語氣超兇。
偏偏因為哭過的原因,小少女的眼睛紅紅的,聲音還帶着殘留的哭腔,說話的時候比起在兇人,不如說是像是受了委屈的幼貓,嗚哇着,質問寵愛她的人怎麽這個時候才來安慰她,怎麽只有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委屈和難受。
神明的眼神溫和。
他說:
“可是,既然你收了我的禦守,身為你的神明,我就有責任要守護好你啊。”
所以,神明和他寵愛的信徒就這樣被[緣]結上了。
……雖然後來禦馔津才發現,人家小姬君根本就不是他的信徒,甚至一開始,對方的父親都是把她送到福神神社,祈求福神庇護,讓她平安長大。
搶了惠比壽職責的禦馔津:……
沒關系。反正繪理有他庇護也夠了。
禦馔津理所當然地忽略了,他眼中弱不禁風可愛可憐的小姬君,其實在整個高天原都挂上了號,是被諸位神明暗戳戳關注的小團寵。
沒翻車的時候,大家都以為自己才是繪理唯一的神明。
反正現在禦馔津只看到了宛若衆星捧月一般坐在中心的小姬君。
當年那個委屈地扯着他袖子擦眼淚的小姑娘,現在已經長大成這般耀眼的模樣了。
禦馔津眼神溫柔地看着水鏡中的少女。
“繪理啊……”
他輕聲嘆息着笑道。
神明輕輕動了動手指。
哪怕沒有出聲,安倍晴明在心裏淺淺喟嘆了一聲。
——真美啊。
陰陽師想。
坐在庭院的姬君斂眉垂目,唇角若有似無地彎着笑。
纖細白皙的指尖在弦上勾挑抹畫,如同細雨跳動在荷葉上。
愈是精通樂理,此刻愈能被打動。技巧說不上多麽完美無缺,但是主人彈奏得實在是行雲流水,樂聲清越,樂曲靈動宛若新葉,空靈中帶着些許野趣和生機,仿佛三月春雨,光是聽着這般輕靈的樂聲,似乎就能洗滌人心中的塵埃,只留下一片沁人心脾的幹淨。
這個時候,安倍晴明稍稍能理解了些藤原道長那句話。
“吾有一明珠,皎如晴空月”,這位尚且年幼的姬君,确實擔得起這般美名。
該怎麽說呢,不愧是藤原家的月亮。
哪怕這彎小月亮,先前不就還在他身邊表現出格外幼稚的一面。
突然之間,安倍晴明擡起了視線,有些驚訝,蘆屋道滿的目光也移動到她身上,源博雅依然沉浸在樂聲之中,源賴光握着酒杯的手微頓,眸光深了深。
此刻在擁有靈力的人眼裏,這位原本就無比美麗的小姬君,此刻宛若被月光寵愛,膚色白皙,透着瑩潤的光,柔軟的發尾,漣漪開淺淺的明淨的白光。
就像是月亮落入了庭院之中。
——那是被神明深深眷顧寵愛着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