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冬去春又回，鹽江一中的湖邊柳又抽發新芽。
當時學生選課還是文理分科。那個下午，班裏同學已經無心學習。
連成績前列的幾個同學板凳上都像長了釘子，更別提教室後排那幾個愛交頭接耳的同學。他們更是猖狂地四下聊天，左顧右盼，身體扭得像麻花。
距離最後一節地理課下課還剩十分鐘，地理老師站在寬敞的講臺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用銳利的眼神掃了掃騷動不斷的學生。
“還沒下課，有什麽話留在課間再說！上課都把嘴給我閉上！”
此話一出，班裏瞬間鴉雀無聲。不過片刻，小聲交流的聲音又像死灰一般複燃，像幾只蒼蠅在沒完沒了地圍着教室轉。
老師的眉頭深皺，拿巴掌拍了幾次桌子都沒能遏制住，眼見馬上打下課鈴，索性随他們去。
下課鈴聲一響起，準備分班出去的同學立刻收拾起課本，等待晚自習換班級。
賀卉卉單手支着腦袋，倚在自己的桌子上，斜側一旁。
看着傅甘棠麻利地把抽屜裏的書本拿出來，她說出了今天第三十四遍：“你要分到理科班了”。
傅甘棠穿着深藍色校服外套，脊背挺直，站在自己的桌子前。
女生長相明豔，飽滿光潔的額頭下鼻子挺翹，輕咬嘴唇，用手指輕輕滑過書脊默默查着個數。
黑眸微壓，眼睛飄向自己的抽屜，認真檢查是否有漏下的東西。
聽到賀卉卉的話，傅甘棠的臉上挂着笑容，眼睛閃着細碎的光芒，第三十四遍回應自己的同桌。
“是啊，我要分到理科班了。”
“可不可以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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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卉卉的臉耷拉下來，眉毛鼻子擰在一起。她舍不得這個相處一學期的同桌。
“可以不走啊。”傅甘棠伸手理了理自己鬓角的亂發，低頭繼續收拾。
兩個人心照不宣。這個結果是傅甘棠好不容易争取來的，已經無法反悔。
傅甘棠的媽媽唐詩嘴上說着讓傅甘棠自己選文理，實際上心裏對女生學理科帶着偏見。
什麽女生初中學習好，高中就未必比男生學習好。男生比女生更擅長理科，諸如此類令傅甘棠聽到就腦袋痛。
唐詩被這種大衆對女生的刻板印象荼毒頗深，傅甘棠無數次嘗試過糾正她的想法，一點作用都沒有。
而傅如書始終和自己的妻子站在一起，明明知道唐詩的話沒有任何科學依據，卻什麽實質行為都沒有做，只是在妻子和女兒之間和稀泥。
唐詩一直想要一個兒子，父女二人都知道。
因為傅甘棠是女孩，她沒少在自己婆婆那裏受白眼。回來又不能光明正大把氣撒在女兒身上，只能逮到機會就在傅甘棠面前強調男生某些方面天生比女生優勢，明裏暗裏給傅甘棠不小壓力。
偏偏傅甘棠看起來乖乖巧巧，內心卻十分倔強。唐詩給她灌輸的這些亂七八糟的理論，早被她當成廢料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半點沒在腦子裏留。
她沒有比別人少胳膊少腿，為什麽因為性別就要平白無故被人壓一頭？
這次選擇文理科，她斟酌了一下入校半年以來的優勢和劣勢，慎重地選擇了理科。
意向書上家長簽名加上學生簽名，更昭示着無可回頭。
傅甘棠把東西都整理好碼在桌子上，擡起手臂壓在厚厚的書堆上。
她長長出一口氣，修長的天鵝頸左右舒展，像是溪邊飲飽水的天鵝優雅地整理羽毛。
高高的長馬尾順着她的動作左右搖晃。
“我們今天晚飯點外賣。”傅甘棠出聲提議，一方面給她歡送，另一方面也給賀卉卉打氣。賀卉卉對換新同桌惶恐不安，她想借晚飯開導一下她。
兩個人在APP上定好外賣，傅甘棠主動請纓到學校門口拿。
傍晚時分，晚霞滿天，層層疊疊的雲漾着緋紅一片。
鹽江一中以黑色的鐵栅欄和外界隔開，栅欄裏種植大片的女貞樹，四季蔥綠，灑下大片陰涼。栅欄外是寬闊的馬路，晚霞鋪在上面，展開一地黃晖。
從上往下看，有一個黑色人頭在一片綠葉穿梭前行。
傅甘棠小心翼翼順着牆根一路溜到栅欄某處，做賊心虛左顧右盼。
接到外賣的電話，她就馬上從教室飛奔而下。
雖然學校明令禁止外賣入校，違者記過處分。但晚飯時間，各部門對于學生的管理有所松懈。
為了口腹之欲，有不少學生冒着大風險來這裏取餐。三三兩兩學生結伴而回，傅甘棠借着這個間隙，計劃獨自一人來這裏拿完外賣就走。
外賣小哥已經靈活掌握學生們的取餐規律。此時此刻，好幾個外賣小哥，跨坐在自己的電瓶車上，等着學生拿外賣。
傅甘棠的外賣小哥應該穿着藍色衣服。
正好栅欄外偏有一個身穿藍色外套的男子。
他站的位置極偏，在車隊最外側。傅甘棠幾乎把整張臉都貼在栅欄上，才發現了他的存在。
他高高瘦瘦的，背對栅欄，低頭在看手機，身邊停有一輛安着保溫箱的電瓶車。
一側耳朵上還挂着白色的耳機，看來對自己的送餐事業非常不上心。
上身套着藍色的外套，下面搭着淺灰色的運動褲，腳上踩着一雙純黑色的帆布鞋。
肩膀寬闊，小腿筆直。腳踝窩兩處凹陷得剛好，跟腱末端纖長挺直。
傅甘棠在心裏吹了聲口哨。她中意腳踝好看的男生，否則臉再完美，在傅甘棠心裏也是差了一絲味道。
她看向大門一旁，那個閉着眼睛優哉游哉、靠在椅背上聽廣播的大爺。
用不大不小的聲音，沖對方報出手機尾號和姓名：“穿藍衣服的外賣小哥，****2926，傅甘棠。”
周舸今天和陳杞約好出門吃晚飯，臨時對方又要去衛生間。他只能一人在學校門口等。
校門口送外賣的電瓶車一路疾馳而來，又疾馳而返。
遲遲不見陳杞的身影，周舸低頭玩手機，可身側停的外賣車子越來越多。周舸無意識地被車子擠出中心，被趕到栅欄邊。
學生吵吵嚷嚷報出手機尾號，等着栅欄外的人拿屬于自己的外賣。
飯菜的香味像是阻撓師徒四人求得真經的欲念，引得周舸肚子饞蟲翻江倒海。
他肚子越來越餓，大好的心情急轉直下。
耳機裏的流行音樂幾不可聞，取而代之是身側學生報號碼的聲音，像擴音器放大一樣在他耳邊吶喊。
于是他有意識地站在人群之外，再往外。
最後居然被一記聲音直接擊中，倒地不起。
傅甘棠看到對方僵在原地，壯着膽子又喊了一聲。
等那人轉過身來，看着對方鐵青的臉，傅甘棠貼在栅欄上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居然是周舸？！那個生人勿進的全年級第一名？！
周舸雖然在文科班，但理科極好，幾次考試理科都接近滿分，在整個年級頗為出名。
因着那張五官分明如雕刻般的臉，和微冷的疏離氣質，在學校多受女生青睐。
她花幾秒鐘整理好面部表情，禮貌而不失尴尬地打招呼：“嗨……不……不好意思。”
最後四個字細如蚊哼。
“認錯人了”這四個字更是卡在傅甘棠嗓子不上不下，看着男生陰雲密布的俊臉實在難說出口。
周舸鴉眉微擰，取下耳機，沉着臉走到栅欄邊：“同學你來拿外賣？”
女生乖巧，點頭如搗蒜。
周舸薄唇微抿，機械地勾勾唇角，冷笑一聲。本來就餓到極點，這下可能還被人認錯，火氣上頭。
他站在栅欄外架着手臂，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傅甘棠，再沒慷慨施舍一個字。
雖然之前二人從來沒有說過話，可是傅甘棠撞見過周舸拒絕告白的現場。
此時兩人雙目相接時，當時本就是不經意路過，卻被抓包的窒息感又鋪天蓋地向傅甘棠席卷而來。
和周舸的第一次正式見面并不美好。
幾個月前的體育課，傅甘棠回教室拿乒乓球拍。路過樓梯間，聽見頭頂一個女生含羞帶笑着說：“周舸，我喜歡你”。
周舸穩坐年紀第一，又長相出衆，被人攔下告白正常不過。
傅甘棠沒有窺探別人隐私的惡趣味，擡腳就要走，但是樓道實在安靜，上一層平臺上男女生的對話清晰可聞。
加快步子，定然要發出不小聲響。她盡量貼着牆根慢慢走，極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男生聲音乍起，像早春泉水融化時的叮咚：“對不起，我暫時沒有談戀愛的想法。”
女生的低語朦朦胧胧，傅甘棠還沒來得及細聽，就聽見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
告白的女生漲紅臉急匆匆從樓上跑下來，鞋子噠噠拍打着臺階，像噼裏啪啦落下的暴雨打在嬌嫩的芭蕉葉上，雜亂無章。
傅甘棠下意識地擡頭向上看，恰好和往下望的周舸打了照面。
周舸穿着校服，慵懶地倚在扶手上，右手拎着一瓶酸奶。細碎的黑發貼在額頭，他的眼裏浮着冷光，盯着傅甘棠不語。
但眼神足以把人淩遲千百遍。
恰如此刻一般。
從記憶裏回神，傅甘棠的微笑凍在臉上又結了一層冰。
“所以，你剛才在叫我？”
周舸拖長嗓音，抱着手臂走近一步，眼裏含笑卻拒人千裏之外。
“對不起，對不起。”傅甘棠隔着栅欄再次向他道歉，臉漲成番茄色。
周舸目光掃過腳尖低哼一聲，不置一詞。
一輛電瓶車呼嘯而來，擠進先前的車隊。栅欄兩側的人聞聲望去。
藍衣服的小哥捏着外賣單，對上她的臉，揚聲詢問道：“2926，傅甘棠，是你本人吧？給，你的外賣。”
傅甘棠萬分後悔為什麽當初沒采用賀卉卉的辦法，随意拟一個假名字。在這樣的社會性死亡場面下，不至于暴露真實身份。
原本指望着周舸沒聽清她的名字。現在不想聽清，也得聽清了，場面一度尴尬。
她接過外賣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她谄媚地擠出一個笑容：“同學，你一定有事情要忙吧。那我就不打擾你，先回去？”
她指指手裏的外賣，暗示周舸再不走外賣就涼了。
周舸不為所動，冷冷地睇着對方。看得傅甘棠心裏發毛。
“小爺我舒服回來了。”一記男聲響起，傅甘棠舒一口氣。
和周舸形影不離的年級第二陳杞來了，周舸應該不會再為難自己。
周舸用眼神折磨夠了傅甘棠，揚揚下巴，大度地示意她離開。傅甘棠沒做停留，拎着塑料袋夾着肩膀，沿着小路往回走。
還沒走兩步，就聽到陳杞大着嗓門好奇地詢問周舸：“那女生是誰啊？”
周舸言簡意赅。
“路人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