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陳銀寶兩口子可是有目标的,普通的婦女“幹部”,他們是不會甘願當“馬前卒”,鞍前馬後的跑腿的。
他們是給誰跑腿的?是紅太陽大隊的婦女主任跑腿。
生産隊有婦女幹部,大隊有婦女主任,生産隊的婦女幹部是管生産隊的事,只有大事才會請婦女主任出面。
莊民國做了一夜的夢,這會兒沒什麽精氣神兒。
是上輩子的事了。
那時他爹已經過了五十,他娘差兩年也五十了,走的時候還不到七十。家裏窮啊,要開銷,孩子要上學讀書,一年才掙上幾百塊,遇上沒良心的老板,這一年的錢還不一定拿得到。
兩個老的一輩子沒享什麽福,吃上幾頓好的,到頭來就孤零零的躺在木板上,換上了件嶄新的壽衣。
喪葬費貴,要兩三千,家裏哪有這麽多錢,莊秋姐妹是出嫁的閨女,按風俗是不用管的,莊民國就去跑貸款,安埋人等不得,莊民國去鎮上合作社來來回回跑了多少趟自己都記不得了,求爺爺告奶奶的,托了熟人,找了擔保,最後條子批了下來,借了兩千塊。
錢一拿到手,莊民國都顧不得歇氣,又往家裏趕。
吵鬧的靈堂,貸款,家裏被砸壞的桌椅凳子,這些畫面來來回回,到天明兒了莊民國才睡下了。
陳銀寶兩個去年看到他們的時候跟看“瘟神”一樣,生怕莊家找他們借錢,回回看到就在姐夫姐姐面前哭窮。
現在站得直直的,穿着齊整,別着鋼筆,比人家工人還要氣派。
“幹部”見他們倆沒反應,陳銀寶擡了擡頭,公事公辦:“社員同志,我們是代表婦女主任來的,請開門。”
莊民國開了門,請兩位“幹部”進去。
還叫陳夏花給兩位“幹部”倒了水呢。
莊民國坐在兩位“幹部”身前,好聲好氣的問:“兩位同志來做什麽調解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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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劉兩家都沒有出過當官的,這兩口子沉迷“官迷”呢,最後當不了官了,說話做事還要帶官腔,一輩子沒改過。
陳銀寶接了姐姐陳夏花遞來的水喝了兩口,很是裝模作樣的清了清嗓子,“莊同志,陳同志,我們這次來是走正常流程,進行正常的調研排查,為廣大婦女同志排憂解難。”
莊民國拉了陳夏花坐下。
陳銀寶翻開本子記錄起來,詢問陳夏花:“陳同志,請問你在莊家有沒有受到不公待遇?比如辱罵打罵,要是有,我們會進行現場調解。”
陳夏花一臉懵。
“沒、沒有啊,四、四弟。”
剛出口就被打斷了,陳銀寶糾正:“請叫我陳同志。”
又介紹杜青:“這是杜同志。”
他們大兒子玉林,他有時候也會背着小手,擡着頭,稱呼弟弟玉春“莊同志”,要莊同志端正學習态度,他要給莊同志上課。
陳銀寶瞥了眼老實的三姐夫莊民國,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沒事,你照實說,我們可是代表婦女主任來的,為的是為我們廣大婦女同志們撐起一片天,所以,你不用害怕,要相信組織會為你做主的。”
“對,不要怕,婦女同志也是半邊天,有壓迫就有反抗,不要軟弱,要堅強。”杜青握着手,一臉的浩然正氣。
兩個年輕人,就像是滿懷熱血的有志青年。
在莊民國眼裏,他看到的陳銀寶都是上輩子滿臉褶子的時候,頂着個禿頭,大肚子。
陳銀寶也是經常到莊民國面前來哄他錢的,隔三茬五就來一回哭窮,買油買米,買包煙都要從他這個姐夫手裏哄錢出來,人上了年紀就懷舊,莊民國手寬,又一直對陳夏花沒享過幾天福愧疚,對陳銀寶這個小舅子就不好回絕,總是有幾回要給的。
誰能想到如今的“有志青年”,以後會成那副模樣。
莊民國不由得想起了幾十年後網上流行的一句話,叫歲月是一把殺豬刀。
陳夏花語氣重了兩分:“真沒有。”
陳銀寶在本子上記下,兩口子臉上都有些失望:“行吧。”
也難怪人家在背後罵他們“傻子”,罵他們“多管閑事”,人家沒事他們還失望,一副想叫人家當真有事的模樣,誰高興的?
這是想“出名”想瘋了。
陳銀寶兩個還要挨家挨戶的做調研呢,這裏沒事他們兩個就要走了,陳銀寶還把桌上的水一口氣喝光了,夾着本子匆匆走了。
陳銀寶兩個學的“幹部”做派是怎麽做的呢,把本子往腋下一夾,胸前的兜裏別着鋼筆,頭發梳得油光發亮,擡頭挺胸,從本質上就跟習慣彎腰駝背的泥腿子不一樣。
陳銀寶兩口子一走,莊民國兩個就關了門,帶着小二玉春去菜地裏了。
菜地離後山果林近,村長跟支書去查看果林,路過說了幾句班子上的事,莊民國聽了幾句,這才知道他這小舅子陳銀寶兩口子今天是發的什麽瘋。
有人跟現在的婦女主任黃主任在競争位置呢,黃主任還沒到歇下來的時候,自然不幹,要拿她的政績出來呢。
婦女主任的政績是跟廣大婦女分不開的,黃主任讓陳銀寶兩個挨家挨戶的調研,婦女們過得好,就是證明她管轄的紅太陽大隊下的婦女們并沒有受到迫害,是真正頂了半邊天的,她幹了實事的。
有政績頂着,誰能把她換下去的。這份調研書第一個不答應。
菜地裏幾個月沒伺候,已經長了小腿高的草了,莊民國兩個前兩個月灑下的卷心菜種已經起苞了,長在草叢中間,菜心裹得不如精心伺候的好,拔完草,莊民國兩個又翻了土,灑了草木灰,把莴苣種給灑了下去。
菜地的活不少,陳夏花到中午就帶着小二回家做飯,莊民國把種子給灑下了才回家。
陳夏花正好做好了午飯。
中午吃得簡單,吃完飯,又分了個梨。
莊民國留了幾個梨下來,其他的都送去了公社裏換錢,一個梨才多少的,莊民國切了幾瓣,還給兩個老的送了兩瓣去。
莊炮仗換了個新拐杖,向婆子跟莊民國說的,“你大哥一早送過來的,跟人家換的木頭,做了好幾天才做好。”
小兒子經常送好吃的,大兒子也沒忘了他們兩個老的,向婆子覺得,他們莊家還是“和睦”的。
莊民安這個當大哥的确實有孝心,但他人老實,整天都在外頭做工,等以後出去打工掙錢,在家的時間就更少了,莊民國大嫂劉春枝現在還面上光,酸話都是隐射說,以後他大哥一走,家裏她就是“霸王”了,老兩口就要看她臉色過日子了。
發展到最後什麽樣子呢,他大哥就是知道了也沒用,他大嫂劉春枝霸道慣了,把他大哥管得死死的,莊民安說不上話。
兩個老的這輩人,口頭禪就是,“忍一忍就過了。”
最後這輩子就忍過去了。
下午莊民國上了半天工,陳夏花在家收拾鹹菜缸,把去年的鹹菜放到缸上面,大兒玉林喜歡吃的幹豆角不裝缸子裏,是裝好了放櫃子裏的。
他下午放學可高興了,拿出自己兜裏的“巨款”五毛錢,擺在爸媽面前,背着小手,說要自己,“繳學費。”
他帶着弟弟小二玉春這一個多月撿草籽呢,是他們幼兒班上第三個得了“巨款”的人。
邱老師還表揚了他。
莊民國去接的他,回來這一路他這錢都捂得緊呢,沒透露過。大兒玉林的口風緊,上輩子別人沒少到莊民國跟前兒來打聽他掙了多少錢,說他又買車又買房,還想幫着做媒給他介紹姑娘呢,莊玉林一個沒見。
莊民國把錢裝口袋裏,“小學的學費是兩塊,還差一塊五呢。”
莊玉林眼看着他把錢收了。
夜裏兄弟兩個睡了,莊民國坐在床頭,深思熟慮過了,“最近我們都忙,小二也不能跟着到處跑,回頭把爹娘接過來幫咱們照應一下。”
秋收都過了,陳夏花擡了擡眼:“最近不忙啊。”
“菜地的事,還要撿柴火的,樣樣都離不開人。”
“也是。”莊民國說的,陳夏花都點頭。
合上眼,兩口子也睡下。
莊民國這一夜裏,再也沒有做那冷冰冰的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