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滄海遺夢
天地之間,上下四方。巍巍昆侖,千山之首、百水之源,亦是天帝在下界的都城,臨于千仞深淵之上,遺世獨立、直入雲霄。世傳昆侖之虛彙集了天地間的奇珍異獸,由陸吾神領着上古神獸守護,各路神仙常常聚集于此,卻從沒有人能夠尋到它的蹤跡。
距昆侖之虛千裏之外則是一片汪洋,它時而沉靜、時而洶湧,恣意而潇灑。在它的最中央、最深處有一座絢爛奪目的珊瑚宮殿,宮殿裏住着一只鯨?鳌魚?長蛇?嗯……又或者是其他什麽生物,之所以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麽,因為它自生以來便變幻莫測。它曾經變成大鯨、鳌魚、長蛇……甚至海底最小的帶花點的小魚,随它高興,可大可小、能縮能伸,變得太多,以至于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樣。
它獨自住在偌大的珊瑚宮殿裏,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歲,只知道有一種嘴巴尖尖的魚群去了又回來,每次回來領頭的那條魚定會給它銜來一顆珍珠。領頭的魚換了一條又一條,珍珠多了一顆又一顆,到如今足足有九百九十九顆,堆滿了宮殿裏的大蚌,在幽深靜谧的海底熠熠生輝。
它自由自在、悠閑又安靜,能同不同的魚兒說話,最愛變成花點小魚,附在大鯨的鳍背上往有光的地方游,那是海面,白日裏看藍天浮雲,夜晚則數漫天星鬥。風平浪靜的時候,海水微微蕩漾,輕撫它的身體,海風從四方吹過,捎來空靈婉轉的聲聲鯨鳴。
除了這片海,它從沒有去過其他地方,它生來在此,以為這片海便是全世界。
一日,它突發奇想,用最細的海草串了一顆大珍珠挂在脖頸上,便出了宮殿。遠遠望見大石頭後面有個它從沒有見過的魚,又不太像魚,因為只有下半身長着魚的尾巴。它覺得很是有趣,便想要變成這種模樣,可是太遠,看得不真切,于是游到石頭後面,才發現不是一條,是兩條,此時它們正緊緊抱在一起,身子起伏,不知道在做什麽。
它有些發愣,其中一條魚發現它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它們,居然毫不避諱,不禁惱羞成怒,露出尖尖的牙齒。它暗道不好,一下子竄出去好遠,不想那魚不依不饒,緊追在它身後。
我什麽也沒幹呀!它有些發蒙,怎奈無論如何都甩不掉那魚,只得不停地向前游,漸漸發覺周圍的環境有些陌生,是從前不曾來過的地方,也不似它住的地方那般安靜,不斷有嘈雜聲傳來。它被追了一路,不想再游,于是向後看去,那魚居然能直立,向它張牙舞爪了一番後便掉頭離去。
突地,它撞上了一堵硬邦邦的東西,便後退,擡頭再看時,不禁呆了。海底的山可不像這樣的,于是它沿着這堵山不斷向上游。光愈來愈亮,聲音愈來愈響,終于,它到了水面……
從此,她喜歡上了這個偶然間發現的叫南臨鎮的地方,她依葫蘆畫瓢,變成了人的模樣,知道了那日追她的魚叫鲛人。這裏熱鬧非凡、好玩有趣,她怎麽都玩不夠,再也不想回珊瑚宮殿,卻獨獨忘不了被海水溫柔包裹的感覺。于是,她在淺海用海草給自己編了張床,白天在鎮裏玩樂,玩累了就回海裏睡覺。
她拿了人的包子,沒有錢付賬,攤販指着她脖子裏的珍珠說:“拿它來換。”于是,她拖來了大蚌裏所有的珍珠,買什麽都用珍珠,從此,她便成了集市上的香饽饽,人人都稱她為“珍珠姑娘”。
她最愛逛集市,喜歡集市上香噴噴的吃食和琳琅滿目的小物什,怎麽都不厭,可發現每隔一段時日,集市上的人都會在尚未天黑的時候早早收了攤子回家,後來她才發現每到這個時候,天上都沒有月亮,黑漆漆的一片。
又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日子,她白日裏走了太多路,此時睡得很是香甜,忽然一陣大浪湧來,猛烈地晃動着她的海草床。她睡眼惺忪,朦胧間看見一道黑影,那黑影似是負了傷,經過她跟前時只略瞥了眼便要繼續向前,忽又止住,扭頭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開口說道:“罷了,也是你命該如此。”
她很是疑惑,揉了揉眼,立在她面前的黑影很像她在南臨鎮山上見到的大雕,只是面前這個身形巨大、頭頂長角、尖爪如鐵,毛色也更為透亮。更奇的是它身後竟綴着着長長的尾巴,從頭頂的那縷毛開始直到尾巴,都是豔麗的紅色。
“你說什麽?”她問。
“你是生在這海中?樣子真醜!”那大雕問,神情倨傲,一臉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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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她紅了臉,覺得無處藏身,只好點頭道:“我自小便生在這裏。你是誰?竟然可以說話。”
“蠱雕。你呢?”
她羞赧地搖了搖頭,只聽那大雕輕哼了一聲道:“天下竟還有不知道自己是什麽的。瞧你這副模樣不是人麽?”
“這只是我變的樣子而已,我喜歡到鎮子上去玩。”聽大雕說自己醜,她趕忙撇清。
大雕點頭,朝後看了眼,向她說道:“你記住,人是這世間最肮髒龌龊的東西,我們就不一樣了,你不如變成我的模樣。”
“是嗎?可我覺得這樣也很好啊!”
“好什麽好?”大雕說道,語氣中盡是不屑,“蠱雕乃是上古神獸,身份高貴,人神共敬,上天能飛、下水能游,你不是喜歡玩麽?化成我這樣豈不方便?”
“好呀!”她笑着點頭。
“你同人在一起,自然要變成他們的模樣,只是你記住,若有人問起,你就要說自己是蠱雕,若你說成別的什麽,就會被當作妖孽活活燒死!”
她鄭重地點頭道:“我知道了。”
蠱雕又看了看她,方才展開碩大的翅膀,箭一般向大海深入而去。
她覺得蠱雕多慮了,在這裏從沒有人會問她是誰?從哪來?人們在意的只是她好像永遠也用不完的珍珠。
有一天晚上,天空月大如盤,聽人說今日是中秋,集市上尤其熱鬧,到處都挂着花燈。她站在包子鋪前,看着騰騰往上冒的熱氣,急得直咽口水。終于,老板掀開蒸籠,包了兩個包子給她。她從懷裏掏出一顆碩大的珍珠,剛要遞過去,被一個人從旁制止。
她被那人恍了眼,手懸在半空,連包子燙了嘴都不自知。她的詞彙量太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他,只知道他比這鎮子裏所有人都要好看。
“老板,你這牆上可貼着呢,‘誠信經營,概不欺客。’怎麽?是個幌子不成?”他指着店內牆上貼的字說道。
那老板見了珍珠發亮的眼立即黯淡下去,“做買賣講究個你情我願,我願意賣,這珍珠姑娘願意買,你憑什麽說我欺客?”他惡狠狠地瞪着那男子道。
“是嗎?南臨鎮最好的包子不過一個銅板一個,這麽大一顆珍珠,可以抵你一年的賺頭。”男子緩緩說道。
他俊朗飄逸、氣度不凡,她覺得他渾身上下都發着光,又覺得他眉目間有些冷意。
“算了,我沒有他們用的銀子,珍珠我倒是有很多,給他亦無妨。”她抹了抹嘴巴,傻乎乎地笑着。
那男子瞥了她一眼,遞給老板兩枚銅板,轉身便走。
她追上去,“你是誰?我怎麽從沒有見過你?”
“北滄,游歷至此。”
“北滄?我是一只蠱雕,沒有名字。”她笑道。
蠱雕?!北滄眼中一陣駭然,旋即複歸平靜,“你從哪來?”他望着面前這個圓圓臉、眼波澄然的姑娘。
“喏,”她指向東邊大海的方向說道:“那邊。”
“何時到這來的?”
“按照他們的算法,大概八九個月之前吧。”
北滄挑眉,側着臉說道:“照剛剛那個花法,你很快就窮了。”
“不妨事的,反正我有很多,就算沒了,很快會再有的。”
“你知不知道,這種珠子,三五個便能換座大宅子?”
“哇,一座宅子才三五顆珠子啊。”
北滄一時語塞,無奈地輕嘆了口氣,道:“姑娘好自為之,告辭。”
“唉——”她急了,攔在他面前,“你讓我跟着你吧,我喜歡你。”
北滄臉色微變,“咳、咳,你不能這麽說。”他道。
她滿臉疑惑,“喜歡不能說喜歡,那要說什麽?”
他并未答話,只向前踱着步,她緊跟上前,他亦未反對。
“你叫北滄,真好聽!哎,你給我起個名字吧?”她滿臉期待地望着他。
他止步,擡頭看了看渾圓幽黃的金蟾,“酉月,可好?”他問。
“好啊!我有名字了!”她笑着跳起來,清亮的眸子如一汪淺波,透徹見底。
從此,酉月便随着北滄在南臨鎮山腳下住着,青山隐隐,雲蒸霧繞,竹籬茅舍,又有潺潺澗溪從旁而過。酉月跟着北滄學了不少東西,漸漸知道他其實并非凡人,據他說自己是個修行者。平時他們便以修行為主,閑來訪遍美景,順帶着行俠仗義。
酉月覺得北滄看起來有些冷漠,內在卻溫和。可喜的是,北滄會釀酒,釀的果酒清新雅致,酉月最愛。如此簡單快樂的日子讓酉月漸漸忘了那浩瀚的海洋。
一日,酉月覺得有些悶,便拉着北滄到鎮子裏去。回頭的時候遠遠望見路都被堵住,有噼裏啪啦的鞭炮聲和着樂器吹吹打打的聲音傳來,看起來很是熱鬧的樣子。
酉月拉着北滄便往前湊,擠在人群中見到一個身着紅袍的男子背着同樣着紅衣的女子越過臺階進了家門,那女子頭上蒙着一方紅巾。衆人簇擁着他們,嘴裏說着“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之類的話。
酉月覺得有趣,便悄悄問北滄:“真好玩!他們在幹嘛?”
“成親。”
“成親?成親是什麽?”
北滄頓了下,望着她道:“成親就是長長久久在一起。”
正說着,兩人被人群擁着一同進了那家的門,來者都是客,誰在意誰是誰家的親戚。
酉月愛熱鬧,不肯走,北滄無法,只得陪着她,就這樣一直待到晚上吃了酒席,趁着酒意又一路晃到了靜谧的花園裏。
“喏。”酉月遞給北滄一杯酒,自己手上還拿着一杯。
北滄慢慢品着,忽聽不遠處傳來婦人斥責的聲音:“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不過幾步路,把個合卺酒弄丢了!早就警告過你,今兒這個日子,出了岔子都沒好果子吃!”
“嬷嬷饒命!我因突然鬧肚子,就把合卺酒給放在石桌上了,誰知就一會兒的功夫去就不見了。”
“行了!這個當口我也沒個閑工夫與你計較。還不速去再倒了來。少爺少奶奶可等着呢!”
“是。”
北滄瞅着手中的酒,又瞅了眼酉月,喝又不是,不喝又不是。
酉月吐了吐舌頭,忙解釋道:“我方才看見這兩杯酒放在石桌上,旁邊又沒人,以為沒人要了,才端來的。都喝了,不好還回去的。再說了,她們不是再去倒了麽?不會誤事的。你喝吧。”
北滄依舊未動,只聽酉月繼續道:“合卺酒是個什麽酒?什麽東西釀的?喝着也沒什麽特別的嘛。不如你釀的果酒好。”說着又砸了砸舌頭。
忽聞有細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北滄便攜着她一躍上了屋頂。朗月清風,紅燈搖曳,一派祥樂和美。
酉月醉意漸濃,“我們也像這般長長久久在一起,好不好?”她咕哝着,頭不自覺地歪在北滄肩頭。
北滄身子一僵,眉間似有憂色攏上來,一旁的酉月鼻息均勻,已入了夢。他靜默,眸色黯淡,望着層層疊疊隐在夜色裏的遠山。
說來也怪,自大半年前鎮子東南角落那戶人家孩子被害,至今便沒再出過事。衆人先還心有戚戚焉,時日一長便也就忘卻了,以為那蠱雕再也不會來了。鎮子更加興盛繁榮起來。
這日天剛入夜,茅舍裏一燈如豆,北滄正手持書卷,靜心而閱。其實也是在等酉月,她自下午出去,至今未歸。燭火跳躍,他漸漸有些不安起來。
忽地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響徹夜空,他大驚失色,猛地起身,衣袖帶倒了竹杯,水灑了一大片,有些狼狽。他沖出屋子,看向鎮子的方向。叫喊聲過後是死一般的沉寂。他擡頭,今日是朔月!許久未出事,是他大意了。可是,他以為她已經……
“怎麽了?”酉月一蹦一跳跑進院子來,“起了露水了,怪冷的,你出來做什麽?”她道。
“你為什麽還不改!?”他怒道,眼色是她從未見過的駭人。
“我、我做錯什麽事了嗎?”她瞪着無辜的眼,戰戰兢兢地問,很是委屈。
他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這些日子,我以為你改了。便想給你機會,沒想到……”他瞧着她嘴角有一抹淡淡的黃色,心中一陣寒意泛上來。
“改、改什麽?”
“你還不知悔改麽?我問你,你剛剛幹什麽去了?”他松開她,拂袖問道。
“我去……”說着她手伸向腰間,北滄戒備,立即伸出兩指點向她,一層光暈罩着她,她瞬間覺得不能動彈。
此時,院子裏突然憑空冒出許多人,一發須皆白的老者上前向着北滄道:“還是北滄上仙智勇無雙,這妖孽狡詐兇險,多虧了上仙設計,才有機會降服她。”
北滄并未答話,“上仙?你不是北滄嗎?怎麽成了神仙?”酉月急道。
“放肆!上仙的名號豈是你這等妖孽直呼的?上次你僥幸逃脫,今日我看你往哪逃?”說着甩其拂塵,一道光射出直擊酉月胸口。
酉月應聲倒地,手撫胸口,她覺得心肺欲裂,接着全身都似火燒般。可是她依舊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她看着一身素袍的北滄立在對面,神色淡漠。她掙紮着爬起來,頭腦一陣眩暈,“我要回家。”她輕聲道。
可是她不知道該變成怎麽回去,只聽“嘎——”地一聲悲鳴,她化身成蠱雕,扇動着翅膀,向海的方向飛去。
“你終于現出原形了!哪裏逃!追!”寧虛引着衆神追着酉月而去。
到了海面,酉月覺得難以支撐,往後見北滄先行追來,恍然間見他衣袂翻飛、青絲如舞,果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便停住,“你騙了我,是麽?”她艱難地問。
他抿着唇,并不答話,神色複雜地看向她。
“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麽要傷我。但我什麽也沒做,我今日在山上尋到一種從未見過的果子,想着若釀成酒一定好,貪吃了兩個,又摘了兩個給你瞧瞧,想着若你說好,我們便一起去摘。”她凄然地望着他。
“什麽?”他大驚,又面露疑色,似是不信。
寧虛與衆神也追趕上來,見蠱雕尚未入海,便又劈去兩掌,酉月覺得自己的身子在下墜,她依舊向着北滄道:“我、我不是蠱雕,我只是——喜歡變成蠱雕的模樣。”
“你為什麽不信我?”
她閉上眼,腦中盡是北滄駭然失措的模樣。
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從未變過的模樣,大概那就是她原本的樣子。她想睜眼看看,可是不能夠了。
她在不停墜落,終于一陣沖擊後,她又感受到了大海溫柔的包裹,還是她最喜歡的感覺。
她不是珍珠、不是酉月、不是蠱雕,她,什麽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