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不安
穆淮看似随意的一句話, 卻教姜寧靈愣了神。
這是他頭一次這般直接的同她說起子嗣的事情。
姜寧靈不自覺捏緊了被褥,低聲問道:“陛下想要一個孩兒嗎?”
穆淮方才不過随口一說,并未往深處想, 此時被姜寧靈這麽一問, 倒是認真思索了一番。
同他差不多年紀的人, 譬如洛言,兒子都會滿地跑了, 說起來, 他倒是有些晚了。
若是姜寧靈生了個兒子,那便是太子, 該好生教導,可太傅該請誰來當呢?
若是生個公主,自是該好生寵着, 可宗室裏又尚未有年紀相仿的女孩兒,待小公主年歲大些, 誰來與她做玩伴呢?
穆淮想着想着,一時間想得有些遠。
姜寧靈背對着他, 看不到他面上神情, 只聽得背後安靜下去,以為他并不期待孩子, 心中沉了沉,擡手覆上小腹, 同他手掌交疊,岔開話題道:“有陛下幫臣妾暖着,臣妾好似立刻便沒那般難受了。”
穆淮低低“嗯”了一聲, 念着之前折騰了好半晌,便道:“睡吧。”
穆淮本意是覺時辰太晚, 姜寧靈又難受着,應當先好生休息,旁的事情不急着說,但落在姜寧靈眼中,便是他對此事避而不談了。
夜色将情緒翻攪起來,又漸漸歸于沉寂。
第二日裏,姜寧靈高熱褪了些,只不過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太醫不敢輕慢,又來診了一回脈,叮囑她還需得小心再調理一陣。
穆淮見過她蒼白着小臉難受得蜷成一團的模樣,便一直不大放心,但這幾日又政務繁忙,抽不出許多時間去永安宮探望,穆淮被政事絆住了幾回之後,索性讓九山帶着人去永安宮收拾了些日常用的東西,直接讓姜寧靈搬入了勤政殿來。
後妃住進勤政殿,這還是頭一遭。
姜寧靈本不谷欠出這個風頭,可九山更不敢違背穆淮的吩咐,硬着頭皮在永安宮勸了好幾回,姜寧靈無奈,還是略略收拾一番,随着九山去了勤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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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山公公,陛下可說了讓本宮過去住幾日?”
在去勤政殿的路上,九山正因順利請來了姜寧靈而松了一口氣,卻立刻又聽到了這個問題,正要松出去的那口氣頓時卡在了嗓子眼裏。
這,陛下也沒說啊?
九山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在姜寧靈面前說些模棱兩可的話為好,省得同日後陛下說的有出入,便笑道:“奴才只得了吩咐要将娘娘接過去,娘娘若是想知曉旁的,不若親自去問問陛下?”
姜寧靈聽出穆淮也許并未同九山說了那般多,便跟着笑了笑,不再往下問了。
不過,看穆淮這安排,至少也得讓她在勤政殿養好病再回永安宮吧?
九山動作麻利得很,很快便帶着姜寧靈在勤政殿內一間偏殿裏安頓好了,待一切妥當後,便回去向穆淮複命去了。
臨時收拾出來的偏殿,雖樣樣俱全,可到底比不上永安宮處處細致,若竹又清點了些瑣碎的物件兒,這才算停了下來。
若竹站在門邊,環視四周,入目皆是恢弘大氣,忍不住為姜寧靈開心:“娘娘,陛下對您可真是好,見您身體抱恙,竟是直接将您接到眼皮子底下護着了。”
若竹說得歡喜,待回頭去看姜寧靈時,卻見她神色淡淡,并未有多少喜悅,不由得一愣,而後問道:“娘娘怎的了,好似并不是很開心的樣子,可是身上難受加重了?”
姜寧靈搖了搖頭,本不谷欠多說,頓了頓後還是道:“樹大招風。”
穆淮将她接入勤政殿來,實在是越了制,多多少少會引起非議。如今後宮妃位空懸,倒省去她一些應付,但此事傳去前朝,定會引來不少朝臣反對。
擔憂穆淮沉迷聲色也好,借機挑撥打壓也好,總之這件事情給了許多人一個開口的機會。
若竹原沒想得這麽深,待聽得姜寧靈說起,也覺有些不妥,不過眼下已經住了進來,再擔憂也是多餘的了,便勸慰道:“陛下既然能将娘娘接過來,自是有法子護着娘娘,娘娘也莫要憂心許多,還是先将身子養好吧。”
既來之則安之,姜寧靈不谷欠徒添煩惱,便也不再多思慮了。
穆淮近來都忙得很,但如今姜寧靈住進了勤政殿,二人便能常常見面,若無朝臣入宮議事,九山便極有眼力見兒地去請姜寧靈來,讓她伴在穆淮身側,如此下來,二人幾乎時時都相處在一起。
姜寧靈從前從未同穆淮這般久的相處過,這幾日來時時刻刻都在一起,不僅不覺得膩煩,反而心中對穆淮的慕戀不減反增。
幾日悉心調理下來,姜寧靈身子已好得差不多了。
這日裏,姜寧靈正站在書案邊為穆淮研墨,忽地想起早些時候太醫來請脈時,說她已經大好,不必再喝那些藥,便覺應是時候向穆淮提起搬回永安宮一事了。
“陛下,今早何太醫來請脈時,說臣妾身子已經大好,臣妾想着,總是住在勤政殿着實有失規矩,不如今明兩日臣妾便将那些貼身的物件送回永安宮去吧。”
女子清婉的聲音伴着墨石研在硯臺上發出的輕微沙沙聲,聽起來十分悅耳舒心,可這話中的內容,卻教穆淮皺了眉。
“怎的了,偏殿裏住的不合心意?”
穆淮繼續手中的朱批,目光并未從奏折上移開,這句話聽起來也像是随口一問。
姜寧靈研墨的手一頓,只覺他這話問的有些奇怪,雖說那間屋子是偏殿,可穆淮日日過去,殿中侍候的人皆以穆淮為準,自是跟着穆淮日日圍着那間偏殿打轉,如此一來,偏殿正殿又有何妨?
“并未有不合心意之處,只是臣妾自個兒有永安宮,陛下記挂臣妾,破例讓臣妾來勤政殿休養,臣妾雖然歡喜,卻難免也有些忐忑,眼下既然無需調理身子了,臣妾自是要回去的。”
她方才那句話并未說得太直白,直說今明兩日将自個兒的東西送回去,誰知穆淮就跟聽不懂似的,還問起旁的事情來,她只得将話明明白白地攤開來說了。
穆淮随意應了一聲,似乎并未往心裏去,姜寧靈見他這樣,便以為他是應允了,便未再多言,只專心為他研墨。
過了不多時,穆淮将手中奏章 一合,放下朱批,似是要起身出去。
穆淮既已批過奏章 ,姜寧靈自然無需再為他研墨,便停了手中動作,想等他出去後,便回偏殿吩咐若竹收拾東西。
誰知穆淮只略略動了動身子,并未起身,見姜寧靈望向她,便一勾手道:“過來。”
姜寧靈提着裙擺,慢慢挪到他身側。
穆淮仍坐着,此時需得擡眼望向她,問道:“太醫說你身子好了?”
姜寧靈此時明明是俯視他,卻仍然覺得面前人帶來無法忽視的壓迫感,輕輕吸了一口氣道:“太醫仔仔細細診了脈,說臣妾已無礙了。”
既然如此,似乎的确未有什麽理由能讓她再留在勤政殿了。
穆淮擡眼看着她那比四月牡丹還要明豔的面容,忽地不想放人走。
“朕近來事務繁忙,恐無暇去永安宮陪你,你便在這兒再住上幾日,待朕得空,親自送你過去。”
這話乍一聽十分有道理,姜寧靈細細一琢磨,卻并未琢磨出自個兒有什麽非留下不可的理由。
穆淮不得空去永安宮,便讓她留在勤政殿?
姜寧靈繞了一繞才想到,這是否可以說明,穆淮也是想要她常伴身側的?
因為想時時都能見到她,所以不想讓她回永安宮。
姜寧靈心中忽地升起了許多歡喜。
而後,她聽得自己應道:“好。”
近日來,宮中似乎變了天。
從前得不到陛下半分憐愛、甚至被一個小小才人越過頭去的皇後娘娘,如今竟然住進了勤政殿裏,引得衆多宮女太監議論紛紛。
姜寧靈在勤政殿住了許多日,起先還好,可待屋中能翻看的書全都翻看過一遍後,難免覺得無聊起來。便吩咐若竹去永安宮挑幾冊書過來,史書話本樣樣拿些,用來在閑暇時消磨。
若竹想着若要挑幾本姜寧靈喜歡的,需得花上些時間,這日裏便等着姜寧靈午睡歇下後,這才同吟南一道往永安宮去了。
姜寧靈在榻上躺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口渴,便起身下榻,想倒一盞茶潤潤嗓子,誰知桌上的茶壺裏已經空了,姜寧靈原想換若竹來添些茶,忽地又想起她去永安宮了,便徑直往門口去,想喚殿前值守的宮女來添上一壺新茶。
若竹與吟南都不在,勤政殿裏的這些宮人姜寧靈都還不大記得清,并記不住今日裏是誰在外邊兒,索性往門口去了,省得費神去想名字。誰知走到門口時,正聽得外邊兒幾名宮女壓低了聲音在閑聊。
姜寧靈鞋底柔軟,她身姿又輕,踏在地上幾乎沒有什麽聲音,加之房門關着,外邊兒的宮人估摸着她已經睡着了,便只注意着說話聲音小些,內容上便沒什麽顧忌了。
“這皇後娘娘也真是叫人意外,悄無聲息地就住進勤政殿來了,這可是頭一份的榮寵啊!從前哪位娘娘再受寵,也不是這般,能在勤政殿住上這般久吧?”
“可不是?你可瞧見昨日裏那情形了?陛下在批着奏折,皇後娘娘就在一旁研墨,磨累了便換九山公公去,而後自個兒便依偎在皇上身邊,最後還睡着了,可真是膽大!”
“對對對,昨日下午皇後娘娘又是被陛下給抱回來的,這是多大的福氣呀!從前唐才人受寵時,也沒有這份殊榮吧?”
“噓!你不要命了,怎麽還敢提唐……那個名字!”
外邊兒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又有人小聲道:“怕什麽,這兒就咱們兩個,還怕被人聽去了不成?”
另一人似乎被說動了,好奇心也起了來,不過到底沒敢再直說唐才人這一稱呼:“從前那位多風光呀,我原以為她不幾年便會到貴妃之位呢,誰知風光了沒幾日,便落得那個下場,真是令人唏噓。”
“就是呀,陛下當真是半分情分也不顧。”
外邊兒聲音小了些,似是在感慨皇家薄涼,而後其中一人道:“你說,從前那位是忽然就得了寵,眼下皇後也是突然就得了寵,日後皇後會不會也……”
“這……你說得好似有幾分道理,不過我聽說皇後同那位錦嫣公主生得相似,想必陛下顧念着錦嫣公主的情分,對皇後也更不同些吧。”
“這可不一定,不是說錦嫣公主就要來和親了嗎?到時候錦嫣公主這個正主兒一來,皇後娘娘同她長得再相像,又有何用?”
外邊兒的人“唔”了兩聲,正要再說話,忽地聽見一道清脆的聲音道:“見吟南不在,便又躲懶?”
“雲箋姐姐,我們哪敢、哪敢。”
二人讪笑着回了原位。
雲箋皺了眉,方才二人的話語她零零碎碎聽到了兩句。妄議主上,可不能再留在勤政殿了。
這二人原是因得皇後娘娘住了過來而臨時被分過來伺候的,誰知竟然大膽至此,她得同吟南說一聲才行,需得立刻将這二人換了。
雲箋既已打定主意将二人換走,便只道了句“自個兒去領罰”,便離了開。那兩人背後議論被抓個正着,此時什麽話也不敢說,規規矩矩立着,動也敢不動一下。
門外安靜下來。
姜寧靈回到榻上,又等了好一會兒,才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喚人進來添茶。
待飲了溫熱的茶水,複又在榻上躺下時,姜寧靈只覺心中紛紛亂亂,絲毫困意也無了。
起先她總覺這般住進勤政殿讓她有些不安,卻又說不出不安在何處,方才聽得那兩名宮女說話,才忽地想起那些隐隐約約的地方。
穆淮忽然這般大張旗鼓地寵愛,的确會讓她不自覺想起唐才人。
當時她知曉穆淮有心布局,可在唐才人看來,那些寵愛來得順理成章 。
眼下,穆淮的這些寵愛也來得順理成章 ,可又張揚得讓人有些不安。
姜寧靈在榻上翻了個身,發覺有些念頭一旦升起,便很難再收回。
從前她祖父為了避免先帝猜忌,主動請辭歸老,父親見證了這一切,便也無心官場,只謀個閑職,兩個哥哥更是不必說,縱然驚才絕豔,卻毫無入仕之心,為的便是讓姜家免于帝王忌憚。
可姜氏百年基業,在文人墨客中樹立的威望又豈是辭官不入仕便能抹去的?
雖說姜氏無人在朝中擔任要職,可若是有心幹涉朝政,牽動門生子弟,必能掀起一場風雨。
穆淮可想瓦解姜氏?
還有錦嫣……
她以姜寧靈的身份同穆淮見第一回 時,便籠罩在了“錦嫣公主”這個名號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