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披風
初初夏日,晨間的日光并不刺眼,帶着融融的暖意。
禦花園中的花木已盛放過一輪,繁華落盡之後,又蓄起了新一輪的嬌豔。
唐才人帶着宮婢七繞八繞,好容易才尋着了前些日子裏用兩袋金瓜子向老太監打聽來的那處。
亭臺樓閣掩映之下,一條小徑豁然開朗。
小徑兩旁樹木繁盛,遮住了從頂端洩下的日光,在這萬物争奇鬥豔的禦花園裏,倒顯得過于幽靜了。
為唐才人抱着古琴的侍女瞧見眼前光景,忍不住擔憂道:“主子,這地方這麽偏,莫不是尋錯了?”
唐才人心中也有些猶疑,但又不想在侍女面前露了怯,揮手示意宮婢将古琴在路旁石案上放好,面上一派沉靜:“想來那老太監不敢随意糊弄,你們先準備着,若是今日遇不見陛下,那也只能說是咱們運氣不佳。”
那老太監的确未将話說死,只說此處幽靜,陛下從前還是皇子時便時常來此,繼位後也常會繞一段路,從此處回勤政殿。
并非說次次如此。
抱琴的宮婢聽着,覺得唐才人一副成竹在胸地模樣,十分令人信服,便不想其他,依言将琴放在了石案上。
唐才人攏着裙擺小心坐下,待坐穩當後又将裙擺好生鋪開,使得看起來随意散落在地的裙尾,彎折的弧度剛剛好。
指尖在琴弦之上拂過,清脆悅耳的聲音漸漸響起。
唐才人特地挑了支舒緩的曲子,這支曲子聽着雖并不十分華麗,也不能很好地顯示出她在古琴上的造詣,卻勝在曲調悠揚婉轉,沁人心脾。
哪怕陛下不打算從這兒過,只要聽得她這首曲子,想必也會特地過來瞧上一瞧。
唐才人這般想着,心中不禁緊張幾分,忙不動聲色地深呼吸幾口氣,堪堪穩住心中情緒。
老太監看在那兩袋金瓜子的份兒上,倒沒糊弄唐才人,穆淮下了朝後,的确要路過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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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才人撥.弄古琴的聲音不大,穿透力卻不小,穆淮離此處還有一段距離,便聽得隐隐約約有樂曲聲。
用腳指甲蓋兒想都知道是怎麽回事。
穆淮略略揚了揚下巴:“去看看是誰。”
身後的小太監立刻小跑着去了。
不大一會兒便回了來,向穆淮回話道:“回陛下,是毓秀宮的唐才人。”
“哦?”穆淮眉眼一挑,半分也不意外,擡步朝前而去:“過去瞧瞧。”
一隊人浩浩蕩蕩往那小徑去了。
唐才人身邊的宮婢眼尖得很,見樹影後一行人越走越近,小聲道:“主子,陛下來了!”
唐才人淡淡應了一聲,手中音律絲毫不亂,仿佛來人是誰都影響不到她。
宮婢見她這處事不驚的模樣,更加覺得自個兒跟對了主子。只要這回唐才人得了陛下青睐,她作為唐才人身邊說得上話的宮女,地位自然也就水漲船高了。
穆淮行至小徑旁,卻并未出言打斷這旋律,身後一行人也都垂着手安安靜靜。
唐才人仿若未覺,仍自顧自地彈奏着古琴,好似天地間就只剩下了她與古琴一般。
穆淮冷眼瞧着不遠處坐在石墩上的女子,笑得頗有些玩味。
好一個傲如蘭淡如菊的林中仙女。
這唐才人腦子倒也不算笨,明白自個兒容貌不出挑,便想着法子要在“不經意間”顯露出她最拿手的東西。
瞧着這指法,應當是在琴藝上下過不少功夫的。
穆淮瞧了一會兒,便覺無趣。
無趣了一會兒,又忽地想起姜寧靈來。
姜家百年底蘊,族中子弟無論男女,于琴棋書畫、兵法策論皆是必習,姜寧靈應當也是善音律的。
就是不知她在音律上花了多少心力。
也許改日能讓她演奏一曲。
他提要求,姜寧靈應當不會拒絕。
穆淮目光落在前面不遠處那連裙擺都一絲不亂的唐才人身上,思緒卻早飄去了永安宮裏。
唐才人從前在府中便已練過此曲許多便,對此再熟悉不過,不必凝神也能彈奏流暢,因此也能分出心神去偷偷打量穆淮。
見穆淮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一動未動,仿佛正看得入迷,唐才人心中不自覺漫起喜意,心中松了一口氣,卻不曾想心神蕩漾間手下一錯,登時亂了幾個調。
聽得陡然突兀的曲調,穆淮不禁皺了眉,方才飄遠的思緒也一下被拉了回來。
唐才人心中一顫,忙穩了穩神,繼續方才的音律,心中卻難免有些忐忑,生怕穆淮不喜。
待一曲畢,背後已生出薄汗。
穆淮聽得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擡手“啪”“啪”拍了兩下,聲音響在幽靜的林子裏,聽着說不出的突兀。
唐才人的心也跟着顫了兩下,而後擡起頭來,見到穆淮在不遠處,先是驚訝了一瞬,而後盈盈拜下:“嫔妾參見陛下,方才嫔妾撫琴太過入神,未發覺陛下到來,還請陛下莫怪罪。”
穆淮在唐才人開口時便擡步向前,待唐才人話畢,穆淮也正好來到了她面前,擡手虛虛扶了她一把:“才人撫得一手好琴,教朕郁結的心事都疏解了開,又怎會怪你。”
唐才人面上露出一抹嬌羞,順着穆淮虛扶的動作站起身來,柔聲道:“嫔妾習琴已十三載,有幸曾得大家指點,權當修身養性罷了,今日能為陛下解憂,嫔妾幼時習琴之苦,也不算什麽了。”
一番話說得溫柔小意,仿佛将穆淮捧在了心尖裏。
穆淮仿佛也醉在了這溫柔鄉中,唇邊勾起了一抹笑:“有心了。”
說着,将一旁侍女手中的披風接過,為唐才人攏上:“雖說已經入了夏,可晨間風涼,還是仔細些。”
唐才人面上嬌羞更甚,一派感動地模樣。
穆淮沒再說什麽,帶着人離開了。
待一行人走遠後,方才抱着披風的宮婢忍不住激動道:“主子,今夜裏陛下定會來咱們毓秀宮!”
唐才人低低“嗯”了一聲,面上平靜,心裏卻也十分激動。
今日的收獲,已遠遠超過了她的預想。
唐才人輕撫着身上的鬥篷,按捺住心中的喜悅,一派處變不驚的沉穩模樣,指揮着宮婢收好古琴,往毓秀宮回了。
雖說晨間的風的确透着涼,可畢竟已入了夏,唐才人攏着披風走了一路,鬓發都有些被汗濕了。
可一想到這披風是穆淮親手為她披上的,唐才人便不自覺攏得更緊了些。
待走進毓秀宮,正碰上陸婕妤在院子裏指桑罵槐。
陸婕妤不敢明着說姜寧靈如何如何,便随意尋了個物件兒指着便開始罵,罵得沒頭沒尾的,卻叫人處處都能想到姜寧靈身上去。
唐才人瞧了一眼,不谷欠多理會,徑直往自個兒屋裏走去。
剛走出沒兩步,便聽得陸婕妤陰陽怪氣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唐才人,這大清早的,抱着琴是從何處回來?”
唐才人頓住腳步,面上帶着特體地微笑,答非所問地給陸婕妤行了個禮:“嫔妾見過婕妤娘娘。”
見唐才人一派恭順的模樣,陸婕妤心中舒服了些,但一看到她身後侍女懷中抱着的古琴,便氣不打一處來。
陸婕妤的父親出身草莽,可以說是被先帝一手扶持起來的,自陸家發跡後,陸父便也學着京中高門大戶的人家,給幾個兒女請了許多先生,讓他們學這學那。
可許多事情并非一朝一夕能沉澱而成,哪怕陸婕妤樣樣都跟着先生學過一遍,可放在京中貴女裏,仍是拿不出手。
這也沒少讓陸婕妤暗地裏咬牙。
如今見着唐才人拿着琴,陸婕妤乎地一股無名火起。
從前那些貴女看在他父親的官職上,不好當面笑她,卻也不曾細細遮掩,如今她成了婕妤,這唐才人還不是任她搓圓揉扁?
陸婕妤這般想着,氣勢便足了許多,捏着帕子半掩着嘴,上下打量唐才人一番,冷笑道:“這大熱天的,怎的還穿個披風在身上?唐妹妹莫不是冬夏颠倒了?”
陸婕妤自是不知這披風“大有來頭”,只想着借機嘲諷幾句,若是能氣得唐才人回嘴,那她便用婕妤的身份好好教訓教訓她。
唐才人抿了抿唇,并未說話。
倒是一旁的侍女忍不住了,小聲道:“這披風可是陛下親手為才人披上的!”
聲音雖不大,卻足以讓陸婕妤聽個清楚。
陸婕妤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還未等她再說什麽,就聽得門口的通傳聲,而後一個小太監帶着一隊人進了來,往唐才人房中送了好些首飾,說都是陛下賞賜下來的。
唐才人瞧着那些寶貝一件兒一件兒捧進她房中,瞥了陸婕妤一眼,輕輕一笑,轉身進了房中,留陸婕妤在原地咬牙跺腳。
唐才人得了大把賞賜的事兒很快便傳到了永安宮中。
若竹有些憂心地同姜寧靈道:“陛下還未召過唐才人吧?這好端端的,唐才人怎的忽然得了這麽多賞賜?”
姜寧靈正倚在美人榻上翻看話本,聽了這消息,也不由得皺了眉。
穆淮這幾日都歇在她這兒,還未見過唐才人,今兒早上離開時都未從他口中聽到過半點兒與唐才人有關的事兒,莫非是今日晨間這般短的時辰裏,唐才人便得了他歡心?
前日裏唐才人特意來她面前,言語間隐約夾着示好,那時她便明白這唐才人日後定是要争上一争的。
只是,沒想到這般快。
姜寧靈忽覺心中煩亂,話本也看不下去了。
一日光景消磨而過,待到了傍晚,姜寧靈用過若竹特地熬好的安神湯,想早早睡了。
若竹收了盛湯藥的碗,見姜寧靈已然躺進被褥裏,有些不放心道:“娘娘,勤政殿那邊還未翻牌子呢,陛下若是來了咱們永安宮可如何是好?”
姜寧靈裹着被子阖上眼,不甚在意道:“你覺得陛下今日會選永安宮還是毓秀宮?”
若竹未再多言,在屋中陪着姜寧靈,待她沉沉睡去後,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來。
誰知一出門,轉身便看到繡着龍紋的衣袍。
穆淮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