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少年時
姜寧靈望着他那張線條淩厲的容顏,抗拒的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來了。
揪着衣擺的手緊了又松,最終紅着臉,只伸手将他往後推了推:“陛下若要看也使得,只是臣妾得将衣袍解.開才行。”
穆淮依言往後退了退,從他這望去,依稀能看見從她脖頸處蜿蜒而下的青紅印跡,頓時覺得自個兒昨日仿佛是有些過了。
也不知從前在軍營中得來的那些活血化瘀的傷藥能不能給她用上。
穆淮腦中隐約閃過這個念頭,就見姜寧靈猶豫了一瞬,而後擡手松開了腰間的系帶。
穆淮頓時眼皮一跳,覺得自己應當是有哪裏會錯了意。
眼前這美人身嬌體弱,腰仿佛一折就斷,他不過稍稍用了力道,便會給她留下青青紫紫的掌印。
所以當九山說“娘娘昨日傷着了”時,穆淮只當是他昨日下手太重,叫她過于疲累了。
可眼下看來,仿佛同他想的不大一樣。
果不其然,滿地金紋樣的褶裙輕輕顫了顫,就要被掀開。
穆淮心裏忽然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
這小姑娘還真是他說什麽便是什麽,果然是慕戀他已久。
姜寧靈羞赧得不行,偏過頭去不敢看穆淮神色,揪住裙頭的手有些抖。
她今日穿了條褶裙,裙頭上繡滿龜甲紋,針腳細密平滑,可眼下她捏着裙子,倒覺得硌手起來。
正當姜寧靈猶豫着是否要來個快刀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之時,就聽得穆淮沉聲問道:“可上過藥了?”
心中的天人交戰驟然被打斷,姜寧靈下意識循着聲音看去,應着他的話道:“未曾上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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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一頓又補道:“臣妾打算沐浴過後再上藥。”
穆淮略一點頭,而後從榻上起身,往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吩咐九山布膳。
姜寧靈這會兒是真有些不明所以了。
不過她總算是松了一口氣。穆淮的要求這般奇怪,偏生她又狠不下心來拒絕,這樣“半途而廢”倒也挺好。
因得方才氣氛有些微妙的怪異,飯桌之上二人并未再交談。
本着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姜寧靈一頓飯下來,都只在認認真真吃着碗碟中的飯菜。
她未曾擡頭看穆淮,倒也不覺得有什麽,可苦了一旁的九山與若竹了。
穆淮眉眼線條本就比常人更深邃些,加之少年時在軍營中沉澱下來的氣勢,只斂眉坐在那裏,便叫人不敢直視。
九山只覺得皇帝與皇後二人之間氣氛有些不大對,卻又不明白究竟是哪裏不對,頂着穆淮冷冽的氣勢小心翼翼地布菜,冷汗都要淌下來了。
好容易吃完了一頓飯,九山還未來得及松一口氣,就見皇後站起身來,“體貼”地捧來穆淮的外袍。
好家夥,這是要趕人吶!
九山這會兒是當真淌下冷汗來了,忙上前去接過姜寧靈手中的外袍,笑眯眯道:“還是娘娘心細,方才若竹姑娘得了娘娘吩咐,已經告訴奴才這外袍下擺處染了灰,還是交由奴才處理吧,不敢勞煩娘娘。”
一面說着,一面對着姜寧靈擠眉弄眼,生怕他領會不了自個兒的意思。
姜寧靈遲疑一瞬,而後由着九山抽走了她手中的衣裳。
聽九山這意思,穆淮這是不走了?
還未等她多想,便聽得九山繼續笑道:“今兒是十五,娘娘可要同陛下一道賞月?”
今兒是十五。
姜寧靈這會兒想了起來,每逢初一十五,皇帝都是要宿在皇後處的。她今日裏折騰了一陣,倒真将這事兒給忘了,好在九山機靈,提醒了這麽一句。
她方才差點兒将人直接趕出去,這會兒總得做點兒什麽找補找補,可一時又想不出什麽來,過了半晌才幹巴巴道:“今日是十五,想來夜色甚美,陛下可願同臣妾一道賞月?”
穆淮神色稍霁,卻并未應下:“皇後身子不适,還是早些歇息為好。”
既然穆淮發了話,永安宮上上下下立刻又忙了起來。
忙着給姜寧靈沐浴更衣。
待一番梳洗完畢,姜寧靈出了淨室,往榻邊行去時,心中沒由來地有些緊張。
明知今晚應當不會發生什麽,可一想到穆淮與她不過幾步之遙,也許還要相擁而眠,她一顆心就撲通撲通跳的厲害。
穆淮半倚在榻邊,手中不知拿了一本什麽冊子,正翻看着。
他發冠還未散下來,卻已換了一身寝衣,連帶着身上的淩厲氣勢也卸去了許多。房中燭火柔和,勾勒得他眉眼也溫柔幾分,他倚在榻邊的姿态有些随意,這樣看去,不像是那個傳聞中以狠厲手段排除異己、雷霆之勢掃除其餘皇子而登上帝位的鐵腕新帝,反倒更像是一個生活閑适的富家公子。
姜寧靈的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
她與穆淮許多年未見,知曉他應當變化許多,可眼前這一幕又讓她覺得,當年那個如玉般的少年又出現在她面前。
許是聽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沒由來地停了下來,穆淮擡眸往這邊看了一眼。
單這一眼,便叫姜寧靈從回憶中醒了過來。
當年那個有着溫和笑意的少年皇子,是不會有般眼神的。
少年皇子長大了,長成了一位無人敢小觑卻又無人能琢磨的年輕帝王。
可仍舊能讓她一顆心撲通撲通仿佛要跳出來。
姜寧靈不自覺擡手撫上心口,想讓它跳得慢些,而後一步一步朝穆淮走了過去。
她這番動作自然落在了穆淮眼中,待姜寧靈行至床榻邊坐下,便見穆淮挑眉道:“又有哪兒不舒服?”
他話語中不帶什麽感情,讓人聽不出究竟是關心還是嫌惡。
姜寧靈一愣,心跳慢慢恢複如常,抿唇笑道:“無事,多謝陛下挂心。”
方才還含羞帶怯的美人忽然冷靜了神色,穆淮不自覺皺了眉,“啪”地将手中書冊一合。
姜寧靈這才發覺他看的是若竹尋來給她解悶的話本,正要沒話找話緩和一下氣氛,就見穆淮将那話本随手一放,朝她勾了勾手道:“過來。”
姜寧靈有些不明所以,卻還是順着他的意靠了過去。
下一瞬便被穆淮抱起放在膝上。
姜寧靈吓了一跳,手忙腳亂攀住穆淮肩膀,這才堪堪穩住身子,一擡頭又發覺與穆淮之間不過毫厘,方才平複下去的心,又撲通撲通狂跳了起來。
穆淮擡手摁住她方才撫過的地方,沉聲道:“難受?”
掌心下肌膚溫熱,似有擂鼓一下一下撞擊。
穆淮将後面未說完半句“可要請太醫來瞧一瞧?”給咽了回去,只靜靜看着姜寧靈,見那張芙蓉面上複又升起紅暈,這才笑道:“皇後這是怎的了,心跳得這般快?”
這便是明知故問了。
姜寧靈只覺面上發燙,明明二人間更親昵的事情都做過,可眼下穆淮将手放在她心口,分毫無差地感受着她的心跳,比之前做過的任何事都教她覺得羞赧。
不外乎旁的,只因她覺得穆淮将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教她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姜寧靈不回答,穆淮卻偏生要問一個答案出來:“為何皇後見了朕,便心跳得這般快?”
姜寧靈纖長的羽睫顫了顫,偏過頭去避開穆淮目光,聲音細若蚊蠅道:“因為、因為臣妾心悅陛下。”
穆淮心中泛起一股愉悅,勾唇笑道:“哦?朕竟不知皇後還有這般心思。”
說着,擡手向上,捏住姜寧靈細嫩的下巴晃了晃,逗弄般地道:“皇後是何時起了這般心思的?不如同朕說一說。”
穆淮同她這般近,姜寧靈只覺周身都是他的氣息,教她來不及思考許多,便順着他的話答道:“是臣妾年少時——”
話剛開頭,姜寧靈便恢複了幾分清明,只覺周身那番旖旎氣氛全然消失不見,心中一點一點冷了下來。
因着穆淮捏了她下巴的原故,姜寧靈吐字有些含糊,穆淮一時沒聽清,反問了一聲。
姜寧靈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再開口了。
她年少時遇見穆淮,只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她借着哥哥的身份與穆淮朝夕相處了兩月,二人親密無間。
姜寧靈那時尚不覺穆淮是她的情窦初開,可随着年歲漸長,她忽地發覺她日後遇到的所有少年,都越不過穆淮去。
後來她得知,穆淮心中裝着一位錦嫣公主,聽聞是那位錦嫣公主,将他從黑暗中一點一點拉了出來。
姜寧靈心中猶如梗了一根刺,從此少年的眉眼在她夢中愈發清晰起來。
穆淮是她年少時的歡喜,可穆淮的年少時——只怕滿心滿眼都是那位錦嫣公主。
因此,她不谷欠再提起穆淮的少年時,不谷欠親手将錦嫣公主從他的記憶中拉出來,拉至他眼前。
穆淮又問了一遍,可無論他怎麽問,姜寧靈都只咬着唇,不肯再說下去了。
穆淮只當她是害羞了,便不再追問,換了個話頭道:“可上過藥了?”
姜寧靈點了點頭。
不過這模樣怎麽瞧怎麽有些委屈。
穆淮不由得有些好笑,指腹在她朱唇上拂過,力道不輕不重:“你倒還委屈上了,往後朕輕一些,可好?”
難得有幾分哄人的意味。
只是卻沒哄進美人心裏去。
姜寧靈知曉這事兒說不清道不明,便也不谷欠糾纏,只傾身往穆淮懷中一靠,低低道:“好。”
不論如何,如今與穆淮結為夫妻的人,是她姜寧靈。
姜寧靈縮在穆淮懷中,軟軟一團,模樣乖順,穆淮心下不自覺柔軟幾分,多關切了幾句:“除了用這藥膏,太醫可還說了要注意些什麽?”
姜寧靈也未起身,繼續伏在他懷中,低低道:“這兩日吃食清淡些便好。”
說着,又想起了什麽,在他懷中仰起頭,小聲道:“太醫還說了,這幾日不得……”
說道最後,聲音已幾不可聞。
即便沒聽清楚,穆淮也能猜到這幾日不得作甚麽。
姜寧靈仰頭看着他,從她這兒望去,并看不到穆淮面上神情,她也不想起身,便繼續道:“所以今日,陛下也不必留在這兒。”
話雖這麽說,可姜寧靈仍伏在穆淮懷中,一動未動。
穆淮有些好笑,作勢要起身:“既然皇後這麽說,朕便回勤政殿了。”
他原以為姜寧靈聽得這話,會哄他兩句,叫他留下來,誰知姜寧靈聞言,卻是慢慢起了身,當真要送他離開了。
懷中一空,仿佛将穆淮心中那絲愉悅也一同抽離了去,聲音都冷了幾分:“朕若是回了勤政殿,只怕皇後之前禁足陸婕妤而立的威,明日裏都不做數了。”
“皇後當真想讓朕回去?”
穆淮說的這些,姜寧靈自然都知曉。
她當然想讓穆淮陪在她身邊,可是身為皇後,如果她當真這般做,便是善妒了吧?
穆淮這句話,叫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屋內一時靜默了下來。
姜寧靈垂在身側的手握成拳,又松開,如此反複了幾次,總算鼓足了勇氣,正要開口讓穆淮留下時,門外忽地傳來隐隐約約的吵鬧。
而後九山扣響了房門:“陛下,陸婕妤身邊的大宮女吵着要見您。”
九山說這話時聲音都有些抖,知曉房內的二位打攪不得,可陸婕妤身邊那大宮女蠻力大得很,方才一不留神沒攔住,竟叫她沖了進來,陛下定然是聽着動靜兒了。九山思來想去,還是朝門內請示了一句。
穆淮目光未從姜寧靈身上移開半分:“所為何事?”
“回陛下的話,那宮女說陸婕妤魇着了,喚也喚不醒,口中還喃喃着陛下,說想必是夢裏都是陛下,求陛下去看一看她。”
穆淮嗤笑一聲,聲音裏帶着毫不掩飾的嘲諷:“怎的,夢見朕便是魇着了?朕若再去,豈不是魇得更厲害?”
姜寧靈沒忍住“噗嗤”一笑,見穆淮仍牢牢盯着她,又忙正了神色。
門外九山也沒忍住,跟着笑了一聲,又連忙忍着笑意,打發那宮婢去了。
穆淮朝着門外一揚下巴,對姜寧靈道:“瞧見了?這宮裏人人都想讓朕多去她那兒幾回,你倒好,反其道而行之。”
姜寧靈忽地覺得自己像個做錯事的孩童,正被大人訓斥着,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裏放。
不過穆淮顯然也不是要問罪于她,說完這句話後便道:“站着做什麽,還不過來?”
姜寧靈猶猶豫豫貼了過去。
溫香軟玉複又回到他懷中,穆淮心裏這才舒坦了。
沒想到這不帶多少感情而納入宮的皇後,意外地貼合他心意。
他不介意偏寵她幾分。
這日夜裏,姜寧靈睡得不□□穩,總是睡上一會兒便又猛然驚醒。
如此往複幾次,心中疲累不堪。
待又一次驚醒後,姜寧靈有一瞬間的茫然。而後又想到,昨日裏林青黛已經給她開了安神的藥方,今日便可讓若竹拿出來用上。
如此胡思亂想了一陣,姜寧靈側過身來,目光落在身旁沉睡的人身上。
屋外夜色沉沉,姜寧靈也看不出究竟是幾時了,只能借着透過窗的微弱光線細細打量枕邊人。
她總覺得平日裏穆淮身上氣勢太盛,目光又太過淩厲,教人不由得有些怕。眼下他睡着,眉目柔和,又是當年那個溫和沉靜的翩翩少年。
姜寧靈看了一會兒,撐着身子靠近他幾分,猶豫一瞬,在他唇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而後心滿意足地躺了回去。
待她呼吸綿長後,穆淮展臂将人扣進了懷裏。
他這皇後,明面上将他往外推,可暗地裏的這些小動作,卻最是會讨他歡心。
穆淮不由得将懷中美人抱得更緊幾分,姜寧靈無意識地呢喃了幾聲,而後在他懷裏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姜寧靈仍是早便尋好了理由免了宮妃的請安。
唐才人昨兒夜裏也沒睡安穩,聽得隔壁一大早又開始吵吵鬧鬧,便皺了眉讓小宮女出去瞧瞧究竟出了什麽事兒。
小宮女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來,說是在隔壁聽了一會兒牆角,将事情聽了個大概。
唐才人位份算不得高,入宮時便與陸婕妤分到了一處,昨兒夜裏便聽得那邊摔了幾個花瓶,沒成想今日一大早又開始了。
小宮女将方才所聽到的都告訴了唐才人,唐才人聽着便來了興趣:“昨兒夜裏陸婕妤派人去請陛下了?”
小宮女點點頭:“奴婢是這麽聽着的。”
唐才人身邊的宮女好笑地捂住了嘴:“昨兒可是十五,陛下定是要歇在永安宮的,陸婕妤莫不是禁足禁得腦子都壞掉了?”
唐才人也低低笑了一聲:“果然是個蠢貨,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身份。敢去永安宮搶人,真把自個兒當寵妃了?”
說着,一屋人都捂嘴笑了起來。
唐才人笑了一陣,思緒又飄得有些遠。
陸婕妤是個蠢的,皇子府裏原帶出的那幾個都是不争的。她那日裏向皇後示了好,卻遲遲未有回應。
唐才人在心中捋了捋宮中情勢,覺得自己不該這樣枯等着。
唐才人自知容貌算不得十分出挑,莫說越過姜寧靈了,只怕她連陸婕妤都壓不過,一朝得寵自是無望。可她又不覺得以才華而論,自個兒在宮中會是無名之輩。
唐才人思來想去,第二日便精心打扮,抱了一把古琴,來到穆淮下朝的路上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