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求簽
戌時,八角風鈴下的友禪紙輕晃,為鬼魂送行。
阿能如約來了。
阮相思點上了燈籠,又為他準備了一碗米飯,阿能雙手捧過米飯,不知是何意。
“阿耐一個人赴黃泉,生怕你餓,還不忘給你帶一碗米飯。”
聞言,阿能眼圈一瞬紅了:“我對不住他,我就是個畜生。”
是他對不起他可憐的弟弟阿耐,他不該為了獨活,抛棄阿耐。
如今他這般,都是他罪有應得,他早該去向他賠罪的。
阿能捧着飯碗的手指曲緊:“阿耐他,他走的時候痛苦嗎?”
“死前沒能吃上一口飯,死後才嘗到了米飯的滋味,”阮相思擡頭瞧着挂在後院木門上的燈籠,“他不恨你。”
阿能擡手抹了抹淚:“他應該恨我,一個為了獨活而丢下親弟弟的人,就算下地獄都是應該的。”
“下不下地獄,得去了黃泉才能得知,”阮相思伸手指着前頭的路,“荥陽閣,只為你指一條去往黃泉的路,這一條路,風沙卷起,雨雪交加,算是你給他賠罪吧。”
将阿能送走後,阮相思手攥着陶埙坐在屋頂上吹風。
“為什麽騙他?”庾東溟緩緩坐到阮相思的身側,“荥陽閣為他們指的可沒有風沙會卷起,雨雪會交加的路。”
阮相思手指摩挲着陶埙,凝眸盯着遠處城樓上的那盞燈:“阿耐死前都沒能飽肚子,死後也只能嘗嘗米飯的味道。他還不知道他的親哥哥為了自己獨活,将他丢下。他明知自己死了,要去往黃泉,都不忘給他的哥哥帶上一碗米飯,所以,我不想讓他那麽容易就去赴黃泉,心裏總要戴上一副害怕的枷鎖。”
阮相思将眼角的淚硬生生憋回去,低眸盯着手裏的陶埙,照着庾東溟教她的法子,小指輕托住陶埙底,手指輕按着音孔。
指法都一樣,可卻吹奏不出相思這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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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東溟環着她,手把手教她:“手指放在這兒,對,就是這樣,你再試試。”
阮相思斷斷續續地吹出了相思曲子的前奏。
“好聽。”
阮相思低着頭笑:“庾相師這是妄加誇贊了。”
庾東溟擡手,輕撥了撥她額前的碎發:“不,我是真的覺得你吹得好聽。”
“我送你的十二單,你看見了嗎?”
阮相思點點頭。
那麽顯眼的十二單,她怎麽會看不見,而且她也知道他送十二單的含義。
庾東溟從狩衣衣袖摸出一支镌以白玉櫻花簪,簪尾還綴幾粒相思豆,做工精致。
聽說,凨國的男兒認定一生的姑娘,是要送簪子的。
“和我一起,離開凨國吧。”
這裏,她有太多的傷心事,他想帶她一起離開,一起回到他的故鄉,一起去看煙火祭,一起看櫻花。
阮相思毫不猶豫地點頭,她願意。
阮相思回了屋,拿出十二單,在燭光下仔細瞧。
她擡手摸着發簪,桌上的燭燈忽地倒了,燈油順着桌滴落在地,燈油淌過的地方忽地融在一起,幻化出字樣。
“七月半。”阮相思輕喃出聲。
守在屋外的襄兒忽地聽見裏頭有動靜:“相思小姐,怎麽了?”
“沒事。”阮相思再去瞧,字樣消失了。
她不明白,這是何意。
翌日,襄兒陪着阮相思去乙宗寺求簽。
“相思小姐,咱荥陽閣做的就是占蔔算卦的買賣,咱們為何還要來乙宗寺求簽解惑?”襄兒扶着阮相思走下百米長階,“那高僧說的是什麽意思?我聽得雲裏霧裏,什麽離別,誰要走啊?”
阮相思求了一簽,一寓意離別的簽,高僧說了那麽多彎繞的話,但其實就兩個字,離別。
昨夜,燭燈自倒,燈油幻化七月半這三個字,現在求簽也沒好寓意,不是好兆頭。
“襄兒,七月半還有多久?”
“不足月餘了,”襄兒追着問,“相思小姐,你問這個做什麽?”
襄兒話音未落,樹叢裏忽地竄出一團紅色的身影,在阮相思的小腿上咬了一口後,一瞬就消失沒影。
襄兒看清了那團紅色的身影,慌亂大叫:“狐貍!”
晏然不知從哪冒出來,一句話也沒說,循着襄兒指的方向就去追。
“襄兒,我沒事,”阮相思低頭瞧着綢緞上滲出的血,“一點小傷口,沒有大礙。”
襄兒急得蹲下身,撩起裙衫,将足襪往下卷了卷,這咬痕看着挺深的,也不知道乙宗寺怎麽會有狐貍出現。
“相思小姐,會不會有毒啊?”
“不會,要是有毒,那狐貍怕是也毒死了。”阮相思回頭,方才晏然去追那狐貍了,看他的神情,沒有半分慌亂,他和那狐貍一定有什麽。
可是那狐貍為什麽要咬她一口?與昨夜燈油幻化的字樣還有今日的求簽有什麽關系呢?
一回到荥陽閣,襄兒就大叫,惹得式神通通探出腦袋。
伍垣緊跟在庾東溟身後。
庾東溟眼尖瞧見她裙衫上的血跡:“發生什麽了?”
“一只狐貍!它橫沖直撞過來,沖着小姐就是一咬,”襄兒還用手比劃着,“這麽大!很靈活的一只紅色狐貍!”
“襄兒小題大做,”阮相思怕庾東溟擔心,“我沒事。”
庾東溟打橫抱起阮相思回屋,讓伍垣守在屋外,讓襄兒去打一盆幹淨的水。
“庾相師,我沒事。”阮相思說着,還想起身,被庾東溟按着肩膀坐回床沿邊。
“被狐貍咬了,可得注意,”庾東溟想逗她,“狐貍咬的人,是它相中的人,待傷一好,它可就要來娶親了。”
阮相思忽地慌了:“真的?”
庾東溟脫下她的足襪,用指腹抹去她小腿上的血跡。
“真的。”庾東溟擡頭,神情認真。
要不是庾東溟笑了,她就真的被騙過去了。
阮相思伸出拳頭,輕打在他的肩膀上:“庾相師,你就是故意的。”
庾東溟忽地攥住她的手:“我還有一句話沒說完呢,”他盯着她,眼尾痣很是撩人,“若是狐貍相中的人成親了,狐貍就沒有辦法了。”
阮相思臉染上紅暈,他已經說得這麽明白了,她怎麽會不懂他的意思。
倏忽,襄兒端着一盆水進來了。
一雙大眼睛在庾相師與相思小姐身上來回瞧,兩人間的氣氛說不上來的微妙。
“庾相師,相思小姐,你們吵架了?”
伍垣适時出現,将襄兒帶走了。
彼時,屋內只留下他們兩個人。
庾東溟将她的腳放入水盆裏,他用手舀水,輕澆在被狐貍咬的傷口上:“我在向你求親。”
庾東溟托起她白淨的腳,用袖子輕拭她腳上的水,她的腳瑩白瘦長,略小,一只手就能輕輕握住。
他抽出狩衣寬大袖端的袖括,用袖括綁住她的傷口。
“庾相師,我們成親吧。”
庾東溟手忽地一頓,擡頭瞧着她。
阮相思眼裏亮晶晶的,揚起笑容,又說了一次:“庾相師,我們成親吧,”阮相思身子前傾,伸手環住他的脖子,下巴輕擱在他的脖頸處,“我想成為庾相師的妻。”
庾東溟擡手,手掌心輕覆在她的背上:“好。”
七月半不足月餘了,如果今日的求簽與見血都是不好的預兆,她真的怕,她與庾相師會分離。
他不老不死,一生那麽長,她怕離開他……可更怕他孤獨。
***
王宮內,葉梓妤披着外衫,站在四方的殿院裏,望着四方的天出神。
小缦守在葉梓妤身邊,看着她從白日望着天到黑夜,她都心疼了。
自打小姐嫁入宮,小姐就沒再開心過了。
今日,小姐回府探親,故意裝出開心的樣子,與老爺夫人相談甚歡,夫人還讓小姐快快生個孩子。
可小姐與王上成婚後,王上就沒來看過小姐幾回,回回用了膳,就以公務繁忙的理由離開了,別說生孩子了,小姐想和王上好好說上幾句話都難。
“王後,歇息吧,”小缦走近,“你這幾日都沒好好歇息。”
葉梓妤垂眸:“王上還沒歇息吧。”
小缦不作聲了。
“我要去萬華殿。”
小缦陪着葉梓妤來了萬華殿,尤侍在殿外守着,殿內還亮着光。
尤侍一見葉梓妤來了,立刻上前:“王後安,夜深了,不知王後有何吩咐?”
葉梓妤瞧着緊閉的殿門:“我來見王上。”
尤侍顯得很為難:“王後,王上公務繁忙,怕是不能見王後,王後要是有什麽話,尤侍給你帶到。”
“難道王上連與我說幾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嗎?”葉梓妤不顧尤侍的阻攔,徑自上前,“王上,我這個王後就算是擺設,那也是王上明媒正娶的正妻。”
“尤侍,讓王後進來。”凨起堯發了話,尤侍立刻不阻攔了,推開殿門,讓葉梓妤進去了。
殿內的燈盞很亮,亮的她都看不清他的臉了。
“王上。”葉梓妤上前,行了行禮。
“什麽事?”凨起堯擡眸,瞧了她一眼,“讓你大半夜還來找我?”
“我有一事,想問王上,”葉梓妤手攥着帕子,将她心裏的話直接問了出來,“究竟為何,會讓我當王後?”
她與他交集甚少,若說他對她的感情,怕是一點都沒有。
可若是她的阿爹幫助過他,他娶她,就有了理由。
她從前,想不明白他為何會在葉府出現,如今想想,原是需要她阿爹相助。
這一段日子,她輾轉難眠。
魏将軍是謀反之罪,紀左相的死也很蹊跷,唯獨葉府站得高了,她還入宮當了王後。
可紀府與魏府的下場,她都知道,她怕極了,生怕哪一天葉府也落得這般下場。
凨起堯手指曲起,在木卷上輕敲,直勾勾地盯着她:“你當了王後,葉府也一路繁榮富貴,難道不夠嗎?”
“這不是我想要的。”
她父親在朝為官,站的越高,免不了被猜疑,摔得就越慘。
“你到底想說什麽,王後?”
“我想求王上一句話,保葉府平安。”
可她站着等了很久,都沒等到他說出這句話。
第二天,葉梓妤知道了王上下令,洗清了魏府的冤屈,寥寥幾字,就挽回了魏府的聲譽,人人皆悼念為凨國出征,保凨國太平安定的魏大将軍。
小缦看不明白,王上忽然下令洗清魏府冤屈,到底是何意。
葉梓妤笑出聲,眸中還蘊着淚:“王上這麽做,是在告訴世人,他是一位敢承認錯的好君主,”頓了頓,“也是在告訴我,所有人的命運,都在他一念之間。”
葉府的命運,在他的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