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捉蟲]
出城的必經之路上,一抹纖影騎馬狂奔,手上長鞭一繞,連帶着樹枝被折下來,甩在泥濘的地上,馬蹄踩過的泥窪還能濺出幾滴泥點子。
她彎腰匐低,鑽過繁密枝葉,穿過小路去追,趕了好一段路,依稀瞧見前面有火光,手下意識捏緊長鞭。
“啊——”蘇瑚從馬背上摔下來,摔到地上連滾兩圈才停下來。
前面不知怎的有一根繩各綁兩路旁,攔着此路。
夜黑,根本看不清,馬兒也來不及跨過去,只得被狠狠絆住,連帶着騎馬的人一起側摔。
她眉頭輕皺,不顧手肘的疼痛,急忙爬起來,拖着長鞭往有火光的地方跑去。
她還是遲了一步。
“魏鋒!”蘇瑚瞧着被幾十人逼到死路的魏鋒,眼眶濕潤。
幾百精兵此刻只剩三兩個人忠心護着魏鋒,其中一個還被砍斷一只手臂,血淋淋的。
其餘人都睡倒在地,身上無傷,一定是有人在他們的吃食裏做了手腳。
“蘇瑚!你怎麽來這兒了!”魏鋒站不穩,鑄劍撐地,才勉強沒倒下去。
蘇瑚瞧着他,堂堂赤峰大将軍,比在戰場還狼狽,他身上的盔甲被砍爛,盔帽早已不知所蹤。
“我怎麽能不來!”蘇瑚憋回眼淚,發狠似的揮出長鞭,長鞭尖直接鞭爛一人的臉,半收回長鞭又一繞,将一人的脖子扭住。
其他人見狀,紛紛湧上來,兇神惡煞地舉起劍,就要置她于死地。
蘇瑚抽回長鞭,躲避不及,肩膀被砍了一劍,往後一退,擡腳就踹開那人。
魏鋒一瞧蘇瑚受了傷,急得往前,舉起鑄劍一揮,砍傷蘇瑚的這人,人頭落地,血濺在了魏鋒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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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鋒根本站不穩,搖晃頭,才能勉強清醒。
“魏鋒。”蘇瑚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可她的氣力只得扶着他一起倒下。
魏鋒身邊的忠心下屬拼死也要一搏:“将軍,你們快走!”他們拼死擋住要殺過來的蒙面人。
蘇瑚艱難拉起他:“走!”
“快走,将軍!”下屬以肉身死死擋住蒙面人的進攻,只想為魏鋒求一條生路。
蒙面人見魏鋒要逃,急了。領頭的蒙面人手勢一揮,留下幾個人在這,其餘人去追魏鋒。
今夜,魏鋒必須死。
幾名屬下面面相觑,抱着必死的信念,咬牙:“殺!”
他們一起往前沖,與蒙面人正面交鋒,可寡不敵衆,被蒙面人連砍數十刀,最後倒在血泊中,睜着眼瞧着天上的星星,喃喃:“将,将軍……”
蘇瑚吹了一聲口哨,馬兒從灌木裏跑出來。
蘇瑚瞧了一眼身後,那些蒙面人很快就會追過來:“魏鋒,你快上馬!”
魏鋒攥住蘇瑚的手腕:“你上馬,快走!”
“不!”
“這樣下去,我們兩個都會死!”魏鋒強撐着身子,努力清醒,“蘇瑚,這次你必須聽我的,想想思齊和玲珑!”
“我現在什麽都想不了,”蘇瑚緊緊拉着魏鋒的手,“我只知道,我不可能丢下你。”
魏鋒紅了眼,回頭瞧了一眼已經追上來的蒙面人:“蘇瑚,哪怕最後一刻,我也不會松開你的手。”說着,他緊緊牽住蘇瑚的手。
蘇瑚想擋在魏鋒的前頭,卻被魏鋒拉到身後。
“說吧,是誰派你們來的?”
蒙面人手握着劍,被魏鋒的氣勢震到,要不是提早在他們的食物裏做了手腳,他們還真不是魏鋒的對手。
領頭的人緩緩走出來:“魏大将軍,都到這一步了,你還不清楚嗎?”
他們敢肆無忌憚地堵赤峰大将軍的路,得的是誰的令?
魏鋒臉緊繃着:“無需挑撥離間,是不是紀左相派你們來的?”
領頭的人大笑:“紀左相?紀左相如今被軟禁在府,權力被撤,自身都難保,哪有功夫來對付您?”
蘇瑚握緊魏鋒的手:“是王上,王上怎麽會?”
“不會。”魏鋒不願相信,他與王上情同手足,孩童時就一塊長大,他坐上王位,他就守着他的江山。
“魏大将軍,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們就速戰速決吧。”領頭人話音一落,幾名蒙面人會意,舉劍直逼。
千鈞一發之際,蘇瑚擋在魏鋒的身前,劍直接刺穿了她的身體。
“蘇瑚!”魏鋒大吼。
“魏,魏鋒……”蘇瑚艱難地輕喚出他的名字,手擡起,可還沒觸碰到他的臉就垂下了。
“蘇瑚!”魏鋒無法接受,仰天嘶喊。
魏鋒抱着身子愈漸冷的蘇瑚,他們生不能厮守到老,死亦能共赴黃泉。
“我魏鋒,今生無愧凨國,無愧王上。”他閉上眼,他戎馬一生,沒有死在戰場,死在敵人的手下,卻死在了他一生盡忠的王上手下。
蒙面人執起劍,猛力一揮,鮮血四濺。
***
魏玲珑猛地驚醒,吓到手執衣披的玉琉一激靈:“魏小姐,你醒了,我怕你在這兒受涼,準備給你蓋上衣披呢。”
魏玲珑瞧了一眼睡着的長溯,輕聲從椅子上起身:“玉琉你真是細心。”
玉琉不好意思地撓頭。
魏玲珑瞧了眼殿外:“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戌時,”玉琉抱着衣披,“魏小姐今夜要回去嗎?”
魏玲珑伸了伸腰:“嗯,我瞧溯姐姐今日氣色好些了。”
“嗯,魏小姐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公主的,你昨夜也沒回去,今夜回去好好休息。”
玉琉提着燈盞,送魏玲珑到宮門口。
魏玲珑提裙上馬車,手指被馬車門勾破了手指。
玉琉湊上前,瞧見魏玲珑的手指滲出了血:“魏小姐,沒事吧?”轉身看向馬夫,“好好的馬車怎麽會勾破魏小姐的手指?”
馬夫戰戰兢兢:“這馬車剛換了車輪與木門,許是木匠大意,沒有将木門邊磨好。”
“算了,也沒什麽大礙,”魏玲珑蹭去手指上的血,“玉琉,你快回去吧,溯姐姐身邊可缺不了你。”
玉琉應聲,先回去了。
夜裏的王宮,很是冷清,除了要夜巡的侍随,宮婢都各自在殿裏侍奉主子。
玉琉提着燈籠,想着快些回殿,免得公主醒了,尋不到她。
她步子加快,也沒注意身後有人跟上來,上手捂住她的嘴巴,将她拖走。
甬道上,只留下一盞未熄的燈盞。
魏玲珑坐在馬車裏:“馬夫,走吧。”
馬夫揚鞭,馬車緩緩行進,前方突然一匹馬加速前進,馬夫不勒繩偏向右邊,怕是就迎面撞上了。
魏玲珑在馬車裏往旁邊一倒,聽見外面的動靜,掀開簾子瞧,就看見有許多人,騎着馬擦過她的馬車,個個黑衣還蒙着頭。
仔細聞,他們奔過去,空氣裏還有着一股子血腥味。
“報!”尤侍接到消息,急匆匆跑進殿裏,“王上,魏鋒死了。”
王上的筆忽地一停,大笑出聲:“好,好消息!”話落,就将筆狠狠丢出去,精準砸到了尤侍的身上,“真是好消息。”
可尤侍卻看不到王上臉上有什麽開心。
魏鋒為凨國出生入死,保凨國太平安定,朝堂上的人都信任他。
他是凨國的君主,坐居高位,他不能看着魏家勢力漸大,他怕,怕他羽翼漸豐,不受他控,他絕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絕不!
王上緩緩坐下來,眼裏無神,自言自語:“魏鋒通敵叛國,其妻子是別國細作,嫁入魏府,隐姓埋名。魏鋒對國不忠,理應誅殺。”
尤侍站在原地,一句話都不敢說。
王上仰頭,大笑幾聲,也不知道是悲傷還是高興。
他閉上眼,腦海中卻是他和魏鋒一起長大,一起守護凨國的誓言。
他确信,他一生都不會得樂!
魏玲珑下了馬車,只覺得不尋常。
她瞧着魏府匾額,以往魏府門前都點了一盞燈籠,今夜卻黑得摸不着路。
她走進魏府,忍不住掩着鼻,有一種刺鼻的味道,她剛往前走了幾步,魏府外就燃起了火焰,火焰竄的很高,火勢迅猛,将魏府的出口攔得死死的。
“火油!”魏玲珑才反應過來,那刺鼻的味道是火油!
“快來人!救火,救火!”魏玲珑忽地大喊,可府裏仍是沒有人跑出來。
魏玲珑急了,直奔魏鋒與蘇瑚的屋裏:“阿爹,阿娘!”她沒看見他們,“俞姨!思齊!春纭!”
府裏的人去哪兒了?
府外的火燒得很旺,魏玲珑加快腳步,發現俞姨與秋伯倒在後廚。
她伸手探了探他們的鼻息,松了一口氣,活着。
見他們沒有反應,她只得從水缸裏舀一碗水,潑在他們的臉上。
俞姨與秋伯猛地驚醒。
秋伯罵咧咧起身:“瓜娃子澆水。”
俞姨反應迅速,猛拍秋伯一掌:“我們被迷了藥!”
“俞姨,秋伯,快救火!”
俞姨一激靈:“着火了?”
“現在沒時間說這麽多了,快叫其他人!”
魏玲珑端着水跑回屋裏,看見春纭趴着桌上,直接将水往春纭臉上潑。
春纭忽地大口喘氣:“小姐?”
“快去叫其他人!”魏玲珑急得團團轉,讓春纭趕緊去找魏思齊。
魏府忽地變得吵鬧起來,醒的人越來越多。
凨起堯安靜地坐在屋檐上,冷眼旁觀這場戲。
侍随一身黑衣隐在黑夜中,他不明白殿下的用意。
明明府裏的人都被迷了藥,殺死他們就像捏死螞蟻一樣,可殿下非得等魏玲珑回府,才放火燒魏府。
“回來就看到一片屍體有什麽意思?就得看着他們在自己面前死去,卻又無能為力,才有趣啊。”凨起堯摸出一支弓箭,手握着長弓,等待時機。
魏府的火勢蔓延的很快,許多下人喊叫往魏府外沖,有幾個沖出去了,還有沒沖出去的,被箭射殺。
有人親眼看到人在自己面前倒下,吓得失聲尖叫。
聞聲,魏玲珑剛想往前,一支包着火的箭矢忽地射在她的步子前,阻她的去路。
“阿姐,小心!”魏思齊将魏玲珑往後一拉,一支竄着火的箭就射了過來。
下一秒,天空裏齊齊射來十幾支包着火的箭,落在地上,落在草木上,落在屋檐上,火勢越來越來迅猛。
魏玲珑拉着魏思齊先跑到一處避一避。
“阿姐,到底出什麽事了?”魏思齊想不明白。
“我們現在,成了別人的籠中鳥,”魏玲珑努力平靜,“阿齊,阿爹和阿娘呢?”
“阿爹出征了,阿娘追去了。”
“出征?”魏玲珑來不及細想,一支箭忽地射中了想要逃跑的下人,下人應聲倒下。
“現在太危險了,”魏玲珑往外探頭瞧,“春纭呢?春纭去找你了,你先去找春纭,待會我們在後院見。”
“好。”
魏玲珑看着魏思齊的身影:“小心!”
見魏思齊走遠了,魏玲珑慌亂地抓起一塊尖石防身。
一路上,下人死的死,逃的逃,她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事,她心裏很恐懼,可她不能退縮。
魏玲珑努力疏散剩下的下人,可他們很慌很怕,根本聽不進她的話。
遠遠地,她瞧見秋伯被砍傷躺在地上:“秋伯,秋伯。”
“小姐,你還在這做什麽?”俞姨從後面跑出來,拉起魏玲珑就逃命,“小姐,你快和少爺逃吧。”
“俞姨,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俞姨探着路,不由想起蘇瑚交代她的事,如今魏府出了大禍,也不知道老爺和夫人是否安好。
俞姨帶魏玲珑藏進假山:“玲珑,記住蘇姜這個名字。”她現在沒時間說更多了,現在人已經殺進魏府了。
“蘇姜?”魏玲珑還想再問什麽,俞姨已經撥了撥竹子,将魏玲珑掩在裏面。
“玲珑,你別出來,我去找思齊。”說完,俞姨就離開了。
另一頭,魏思齊努力地尋找春纭。
“春纭!春纭!”魏思齊去了他的屋子,沒發現春纭,只得繞道去了書房,包着火的箭射到屋簾,火勢一瞬就起,春纭被困在了書房。
“少爺!”春纭掩着鼻,她想出去,可是門口已經被火勢攔住了,“你別管我了,你快去找小姐!”
“我怎麽能不管你!”魏思齊慌忙脫下外衣,将外衣蒙在頭上,咬咬牙,閉着眼沖了進去。
春纭猛咳嗽幾聲:“少爺。”
“快,我們快走!”魏思齊将衣服包住春纭,正準備沖出去,屋梁被燒毀,直接掉下來。
魏思齊将春纭護在懷裏,屋梁直接砸中了他的頭,魏思齊猛地一踉,狠狠摔倒在地,猛吐出一口鮮血。
“少爺,少爺。”
魏思齊皺着眉,強忍着痛,強顏歡笑:“我沒事,你看,我說過,我可以保護你。”
春纭使盡全力,想将他拉起來:“少爺,你快起來,我們一起出去。”
魏思齊拉住春纭的手,他知道,他出不去了,他躲不過這一劫:“你快去找我阿姐,”他想騙她出去,她在這兒,他們倆都得死在這,“她會來救我的。”
“不行,我不能丢下你。”
魏思齊被濃煙嗆了一嗓子:“快去,你快去找她,我一定不會死,”他從衣兜裏掏出一枚翠玉墜子交給她,“幫我給阿姐。”
“少爺。”她想帶他一起出去,可她根本拉不動他。
“快去!”魏思齊又咳出一口血。
春纭徹底慌了:“少爺。”
“去找阿姐,來救我。”魏思齊輕聲道,他已經沒有氣力再說話了,他只想春纭趕緊出去,能活一個是一個。
“好,”春纭哽住,“我馬上去找人,來救你,少爺,你一定要撐住。”
“好,我信你,春纭,”魏思齊瞧着她沖出去的身影,這才松了一口氣,“春纭,你要好好活着。”說完,魏思齊的意識越來越弱,緩緩地閉上了眼。
春纭手攥着翠玉墜子,走一路,找一路,好不容易找到個活着的下人,可都忙着自己逃命,哪還願意和她去救少爺。
“來個人啊!救命啊!”春纭大喊大哭,不知不覺跑到了魏玲珑的屋子,“小姐,小姐,你在哪兒,小姐!”
“春纭!”魏玲珑從後廊跑出來,瞧見一名大漢舉起刀正對着春纭,“小心!”
她驀地跑上去,用手裏的尖石丢向那人的腦袋,大漢一瞬被砸懵了。
“春纭,快走。”魏玲珑沖上去拉住春纭的手,那大漢反應過來,再次舉劍,眼看就朝她們砍過來,春纭立刻松開魏玲珑的手,替魏玲珑挨了一刀,那刀刃直接劃開了她的衣袖,力道太重,她的皮肉都被砍得綻出來了。
春纭強忍着痛,情急之下将魏玲珑推進屋子裏,自己擋在門前。
魏玲珑被春纭推得腳下微踉,站穩後,她一轉身,就看見血飙在了門上,濺落的血就像她插在瓷瓶裏的那枝相思子。
魏玲珑被吓住了,渾身都在顫抖,輕喃:“春纭。”
魏玲珑後退一步,手摸到木椅,她雙手抓起木椅,在那大漢一腳踹開門的一瞬間,她直接将木椅狠狠砸在大漢的頭上,大漢沒反應過來,一瞬被砸暈。
瞧着那大漢沒再要起身的跡象,魏玲珑才松下心,瞧見滿身是血,躺在門外的春纭。
“春纭。”魏玲珑瞧着她這樣,手足無措,她的脖子被砍了一刀,血不停地往外冒。
“春,春纭,”魏玲珑蹲下身,手緊緊捂住春纭的脖子,可仍是止不了她的血,“春纭。”
春纭張了張口,說得艱難:“少,少爺,火……燒……”
“你說什麽,春纭。”她聽不清,她聽不清啊。
春纭眼裏蘊淚,擡手将捏着的翠玉墜子要給她。
魏玲珑識得這翠玉墜子,這是魏思齊童龀之年,她苦求玉坊老頑童親手細雕,才得此美玉。
魏玲珑伸手去接,可與春纭的手擦過,魏玲珑大哭:“春纭!來人啊,快救人,阿齊,阿齊!”
遠處的屋檐上,凨起堯拿起弓箭,眯了眯眼,将箭簇對準了魏玲珑,咬着牙,将弓拉滿,猛地松手,箭一瞬飛了出去。
差一點,就能一箭斃命了。
庾東溟飛出蝙蝠扇,将凨起堯的箭打偏,可箭仍是擦過了魏玲珑的臉,她的臉滲出了血。
伍垣在旁邊都看不下去了:“上欽,你授意,我就沖進魏府,将該殺的人都殺盡。”
今夜這一場精心準備的殺戮,他實在看不下去。雖然這是魏玲珑命裏該來的劫數,可這着實太慘烈。
他真的不敢想,上欽要看着魏玲珑經歷兩世這樣的苦難。
庾東溟攥緊手,以水幻化的箭直對準凨起堯所在的方向。
“上欽,不可。”伍垣阻止道。要是上欽殺了凨起堯,那荥陽閣就會惹上禍事。
庾東溟緊抿着唇,他已經看着她死在他面前一次,這一次,他做不到眼睜睜地看着她死在自己的面前。
輪回不得好死的命數,都是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