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翌日,魏玲珑在魏府門口進進出出。
看戲的其他下人都散了,唯有春纭陪着魏玲珑,瞧着魏玲珑小臉皺成一團,咬着指甲蓋在門口轉圈圈。
“小姐,你在做什麽?”春纭試探問道。
小姐昨兒從荥陽閣回來就心緒不寧,今早又做出這麽奇怪的舉動,她很是擔心。
魏玲珑坐在門檻上,雙手抱頭:“我在做決定。”
春纭小步上前,蹲在魏玲珑跟前:“小姐你做什麽決定?”
魏玲珑欲言又止,長嘆一口氣:“春纭,掙銀子怎麽這麽難啊。”
“實在不行,小姐你就別去荥陽閣了。”春纭雖不知道小姐在煩憂什麽,可她見不得小姐這般。
“那不行。”魏玲珑脫口而出。
之前為進荥陽閣,她信誓旦旦什麽都不怕,什麽都肯做,如今怎麽能打退堂鼓呢?那庾相師會怎麽瞧她?
不行,她必須去。
魏玲珑站在荥陽閣門前,手攥緊挂在脖頸上的銀鈴铛,鼓足勇氣敲了敲門。
挂在屋檐上的八角風鈴無聲輕晃。
須臾,有人出來了,是一位清麗的姑娘。
魏玲珑驚詫,後退幾步,擡頭瞧着荥陽閣的牌匾,她沒走錯啊。
伍垣走過來,送這位姑娘離開荥陽閣,看到魏玲珑神情有一瞬變化,很快就恢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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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玲珑安靜站在一旁,看着伍垣和這位姑娘說了幾句話,目送她離開後,轉身進荥陽閣。
“伍垣。”魏玲珑驀地跟上去,她這麽大一個人,他沒瞧見她?
“你沒看到我?”
“看到了,”伍垣手搭着彎刀,也不回頭,“你又不是荥陽閣的客,我不招待。”
“我們以後是要共事的,”魏玲珑提起衣裙,小碎步跟上,想起方才那姑娘,開口問道,“那姑娘是誰啊?”
伍垣不應。
“伍垣,我要在荥陽閣做事,你總不能什麽都不說吧。”
伍垣驀地停下,害得魏玲珑來不及剎步,差點撞上伍垣的後背。
“她是荥陽閣的客人。”伍垣如實道。
“客人?”魏玲珑眸裏放了光,這可是荥陽閣的第一筆生意。
“她來占蔔算卦?是來算姻緣?”
伍垣面無表情,薄唇微啓:“她要死了。”
魏玲珑笑意一斂:“什麽?”
“她要死了,”伍垣瞧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五日後。”
五日後?魏玲珑怔在原地,她方才瞧那姑娘,楚楚動人,怎會五日後就死呢。
“伍垣,你是騙我的?”魏玲珑不想相信。
“那你去問上欽,上欽總不會騙你了。”話落,伍垣眼神忽變,拔出彎刀,往魏玲珑的身側劈去,出刀速度極快,她還沒反應過來,一只蝴蝶成了兩半落在地上。
“生死有定數,”伍垣用彎刀指着地上的蝴蝶,“這只蝴蝶可不知道它下一秒會死在我的刀下。”
說完,伍垣自顧自離開,徒留魏玲珑一個人站在原地,盯着那成了兩半的蝴蝶發愣。
荥陽閣書房,魏玲珑坐在案桌前,手握着筆,筆尖卻落不下去。
她腦袋裏都是方才那位姑娘的樣子。
庾東溟将木卷合上,從桌幾軟墊上起身,踱到她身側,她也全無反應。
“想什麽?”
魏玲珑被吓到了,一瞬松開了手中的筆,筆墨濺到了友禪紙上:“庾相師。”
庾東溟拿起筆在硯臺裏輕點兩下,又換了一張新的友禪紙,揮筆寫下一串經符,經符通身發出微弱光亮,紙角微折,幻變成了一只蝴蝶,在空中飛舞。
“庾相師。”魏玲珑轉過身,欲言又止。
“生死有命數,我們結了他們的願,送他們該去的地方,”庾相師眼含溫柔,擡起手,卻在快觸到她臉的時候,又放了下來,“這就是我們荥陽閣做的生意。”
說完,他将筆遞到她手裏:“你再畫一個經符。”
魏玲珑握住筆,卻不知從何畫起。
“要心無旁骛,就畫出你心中所想。”
魏玲珑拿筆輕畫,經符了無生氣,昨日,她只是碰巧在庾相師的經符上随意添了幾筆,才會有如此奇效。
“我畫不了。”魏玲珑擱下筆,她現在腦袋裏都是伍垣說的話,她提前知道了一個人将死,可她什麽都做不了,真的很難熬。
“休息吧,”庾東溟将友禪紙抽了出來,放在一旁,“我讓伍垣準備櫻葉糕。”
魏玲珑摳着手指甲:“庾相師,我能在荥陽閣做事嗎?”
庾東溟目光掠過她的銀鈴铛:“當然能,”繼續道,“伍垣當初也同你一樣。”
“啊?”魏玲珑像是聽到了不得了的事,“庾相師,你是說伍垣當初也和我一樣害怕?”
瞧着她心情一瞬變好,庾東溟笑着,繼續編下去:“是啊,別看他現在這樣,當初他害怕的可是要每夜都點燈入睡。”
魏玲珑笑出聲:“原來伍垣還有這麽慫的時候?”
“嗯,”庾東溟手拿蝙蝠扇,輕敲了敲她的腦袋,“別讓他知道,不然他要無地自容了。”
魏玲珑笑着點頭:“嗯。”想不到伍垣還有害怕的時候。
遠在最北面庫房收拾積灰木卷的伍垣猛地打了一個噴嚏,擡手摸摸鼻尖,不明所以,繼續收拾去了。
***
荥陽閣後廚,魏玲珑坐在一旁,看着庾東溟一手捏住狩衣衣角,一手往竈裏添根柴火。
魏玲珑看不下去,想到個法子,她将發上的發帶取下,用發帶固住他寬大的狩衣衣角。
“怎麽想到的?”她低着頭,睫扇撲簌,擾亂了他的心。
魏玲珑不敢擡頭瞧他:“庾相師教得好。”她不由想起他為幫她,用她的發帶将那頑皮賊骨捆縛住。
“好了,”她的發帶綁的奇醜,“庾相師,将就用吧。”
庾東溟低頭盯着綁在手腕上的發帶,只笑不語,拿起一根柴火往竈裏添。
魏玲珑蹲在竈前,火燒得很旺,鍋裏冒出了熱騰騰的白氣。
“庾相師,你為何要燒一鍋米飯?”現還沒到吃飯的時辰,況且只燒了一鍋米飯,連肉菜都沒有。
伍垣從後院又抱來一捆幹柴,直白說道:“給鬼魂踐行,要什麽肉菜。”
魏玲珑面上雖沒表現出什麽,可雙手不自覺攥緊:“這鍋飯是給鬼魂吃的?”
“沒錯。”伍垣答道。
“庾相師,你這米飯是為鬼魂燒的?”魏玲珑吞了吞口水,忽覺得後脊背發涼。
“他的願望,就是想吃上一口米飯,”說完,庾東溟轉頭瞧着她,關心道,“怕嗎?”
魏玲珑深呼一口氣,搖頭:“不怕。”說着起身,揭開鍋蓋,瞧瞧米飯熟了沒有。
“庾相師,一鍋米飯夠嗎?”魏玲珑捋起袖子,“不夠的話,我再去洗米。”
“又不是餓死鬼,”伍垣無奈嘆氣,将幹柴擺放好,望向庾東溟,“上欽,這回米飯能派上用場嗎?”他可不想又白等一夜。
上回他連米飯都備好了,卻沒等到他過來結願。
“他已經來了,”庾東溟起身,“伍垣,去點燈。”
伍垣應聲退下。
魏玲珑忽地緊張起來:“庾相師,他來了,他在哪兒啊?”
“你很快就見到他了,”庾東溟盯着她搓在一起的手,“其實你們早就見過面了。”
上回在屋檐上看城樓上點的燈,他就已經來了。
“我們,見過面了?”魏玲珑倒吸一口氣,她可是有銀鈴铛庇佑的人,鬼魂不近身才對。
“庾相師,他現在在哪兒?”她不能怕,她是在荥陽閣做事的人,絕不能露怯。
庾東溟望着縮在桌角的影子:“他就在這兒。”
魏玲珑只覺身子都繃了起來,連轉個頭都很僵硬,她壯着膽子環顧四處,她什麽都沒看見啊。
魏玲珑不自覺往庾東溟身旁挪:“庾相師,我看不見他。”
“把手伸出來。”庾東溟以水幻化成水符,将水符放在她的手心,水符似得了令,一瞬便鑽入了她的手掌心。
水符時效很短,只能維持兩個時辰。
魏玲珑轉身,她看見了。他抱膝縮在桌角,衣衫褴褛,面黃肌瘦,瞧着不過六歲的模樣。
“你從哪裏來?”魏玲珑輕聲道,生怕吓壞了他。
瞧他不說話,魏玲珑往前走了一步。
他這麽小就成了鬼魂,她心都不忍。
“你叫什麽?”他頭低得更低了。
魏玲珑想了想,指着剛燒好的米飯:“你想吃米飯嗎?”
一聽見米飯,他緩緩擡起頭,看着她點點頭。
庾相師将一張經符放在米飯上,這樣他就能吃下他最想吃的米飯了。
魏玲珑蹲在他面前,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心裏很不是滋味。
“慢點吃。”魏玲珑不由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頭,卻發現觸摸不到他。
“你叫什麽名字啊?”
“阿耐。”他說的很輕。
他是從秩國逃荒來的,他的阿爹阿娘都死了,只剩下一個相依為命的哥哥,可是他們在逃荒路上分散了。
他的哥哥說為他去找吃的,可是他再也沒等到哥哥。
月光灑下,後院的相思子樹似鍍了一層光亮。
後院門上挂了一盞燈籠,為魂魄指路。
魏玲珑将盛好的米飯遞到他的手中,瞧着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米飯,往燈籠光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他的哥哥在哪裏,可他記得要給他的哥哥帶一碗米飯。
“阿耐他,會去哪裏?”
“黃泉。”從他們這裏路過,結了願,去往黃泉,忘卻今生。
“黃泉?”魏玲珑輕喃。
“他心純良,定能投生一個好人家,下輩子不會再受這饑餓之苦了。”庾東溟抿緊唇。
話落,占生铎三響,友禪紙上的字符也被吹散了。
***
魏玲珑躺在床榻上,望着挂在床頭上的風鈴,她睡不着。
春纭推門而入,給魏玲珑捋平被角:“小姐,怎麽還不睡?”
“春纭,你信世上有鬼魂嗎?”
春纭手摸了摸發涼的胳膊:“小姐,大晚上的,你別吓春纭。”
“你信嗎?”魏玲珑半坐起身,拉着春纭追問。
春纭搖頭:“我不信,”春纭擡手,摸了摸魏玲珑的額頭,“小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魏玲珑拽着被角緩緩躺下,手攥着銀鈴铛。
她真的沒有做夢,今夜發生的事,都是真的:“我信,春纭。”
她信,世上有鬼魂,荥陽閣為他們了結心願,為他們指一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