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剛鑽
一盞臺燈,燈罩上圍了絲巾,光聚攏在桌上,不會洩到房間那邊。
苗伊盤腿坐在桌邊,噼裏啪啦地敲着,鍵盤和這臺顯示屏都變了色的電腦一樣,擦得很幹淨,可依然有兩個鍵需要敲擊兩次才能顯示。
折騰了一晚上,這點活要做到天亮了,一邊看着稿子,腦子裏出來的詞卻是斷斷續續,還不如耳朵裏機械硬盤的刺啦聲來得流暢。
弄來弄去,怎麽要嫁給小叔叔了?
十多年過去,以為再也不會見了,誰知鬼使神差地竟然在最後一刻出來救急。
腦子 + 拳頭,仗義行俠。從小苗伊的印象裏小叔叔就是這樣一個燒包的人設,這麽多年過去,除了比以前有更重的名牌加身、更帥之外,一切如初。
記得當年他高考報志願的時候,幾所名校可以選擇回古韻深厚的京城,也可以是海派風格的國際大都市淩海,最後他選擇了淩海。只知道是學工,具體什麽專業苗伊忘了,不過看那輛大奔和比以往青春年少并沒有減去多少的嚣張,事業應該是十分有成。
小叔叔這種男人,現實生活裏都難得見全套,更不要說網上了。用他來做假婚的對象,不用別人提醒,苗伊也知道是暴殄天物。
不過,細想下來,又确實可行。首先,他生來就自帶桃花三千裏,根本不存在會像網上的男人那樣,還會饑不擇食地對她這種女孩有企圖;再有,開大奔戴名表,五萬塊錢說不要就不要了,找他幾乎沒有成本;最後麽,當然是安全。記得小時候跟他出去,餓了,冷了,只要她說,再美的女生在他身邊,他都會先照顧她。長大了,應該更不會欺騙或者傷害她。
假婚這件事,因為小叔叔的出現變得麻煩了許多,可似乎也變得更加妥當,甚至,苗伊覺得離婚協議和財産協議都可以不必簽了。不過也不能就這樣占他的便宜,苗伊想來想去,決定等賣了房子,給他一萬塊。人家可能不稀罕,可是這樣她能稍微心安。
想到這裏,稿子才順了起來。抿了口黑咖啡,頓時精神了很多,手下也快了起來。
周六傍晚開始下雨,一直下到了周日。苗伊窩在家裏趕稿子,直到劉天昊突然出現在昏暗的樓道裏,吓了她一跳。他說是怕她有事,特地來看一下。
面對這張寡白的長臉,苗伊腦子裏都是小叔叔關于“這孫子”的判斷,心裏便跟着十分排斥,告訴他交易取消,她已經有了人選。
這男人果然不是說打發就能打發走的,糾纏了幾次,苗伊最後不得不說是前男友回來複合,現在不是假婚,是真的結婚。他似乎并不相信,直到苗伊拿起電話說要打給南嘉樹,才算罷休,悻悻地走了。
看着那細瘦陰森的背影,苗伊哆嗦了一下,幸虧小叔叔電話裏吼那一聲的威力還在。
周一上班,開完工作例會,苗伊就跟組長請第二天的假,原因是:家裏有事。
這樣簡單的理由放在別的地方可能行不通,可是苗伊的組長殷倩是海歸派,嫁的也是老外,觀念非常西化,隐私就是隐私,她從不過問。苗伊畢業進了翻譯社就跟了她,雖然工作上會很嚴厲,可對她算得上客觀公正。這幾個字能放在一個女上司身上,已經是很高的評價。
其實請假結婚不應該這麽低調,尤其是假婚。幾個要申請房子的同事都是去之前就喜氣洋洋地宣布,事後帶了喜糖回來。苗伊想了想還是不能這樣,雖然覺得不會出問題,可是畢竟十多年不見,不敢就這樣篤定。更何況,三天過去,兩人并沒有再聯系過,撥拉着手機,看着新添加的那個號碼,始終沒敢撥。
周二。
天氣晴好,太陽一早就出來,雨後的空氣難得清新。昨夜做到兩點半,之後翻來覆去也睡不着。這對苗伊是個稀罕事,缺覺,一直都缺,從來都是沾枕頭就能睡,可這一晚上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害怕,就是不行。
假婚,二十萬,債主,爸爸媽媽……交替重疊的影像在腦子裏晃,快五點才迷迷糊糊睡着。
清早六點,起來給外婆做了早飯。吃過飯,苗伊像往常一樣在窗邊收聽BBC和VOA的廣播,眼睛盯着樓下的院門。其實她知道不用這麽費力,那麽嚣張的車,只要拐進弄堂口就能看到。
八點,奔馳越野準時出現,果然一進弄堂就成了一景,陽光下,黑色锃亮的彪悍。
苗伊拿了包就往下跑,不敢讓外婆知道,老人家要是知道她今天出去結婚,嫁的是隔壁小叔叔,怕是要暈過去。
剛跑到一樓,就收到了短信:我到了,你下來吧。
苗伊站住腳,深深吸了口氣,走出樓門。
他已經在車下,正看手機。高大的身型,很标準的襯衣、長褲,只是,那襯衣居然是淡粉色!!熨得十分挺括,乍寬的肩膀裹在柔軟的顏色下,形狀遮不住,支起強壯的棱角,一種絕妙反差的視覺組合。已經秋涼,連件外套都沒有,他比身後的越野車還要嚣張顯眼。
苗伊走到跟前,他也擡起頭,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你在單位是做翻譯還是打雜?”
苗伊怔了一下,“翻譯啊。”
“真是嗎?我怎麽從來沒見過這麽土的外語系女生?”
被人這麽直白地嫌棄,苗伊的臉頰雖然很努力地沒紅,可心裏卻發燙:哼,我也從來沒見過你這麽燒包的工科男生!
“今天是去結婚,不是去菜市場買菜,你好歹尊重一下未來的老公行麽?”
話說到這份上,又尴尬,又難為情,沒辦法,苗伊只得轉身上樓。翻箱倒櫃找衣服出來,一邊換,一邊心裏煩躁,誰說他是最完美的選擇對象?多出來的事根本不是正常男人會有的!
等了二十多分鐘,身後終于又響起腳步聲。南嘉樹正跟公司講電話,不經意轉回頭。
白色薄針織衫配了卡其色背帶長裙,一字領口露出清瘦的鎖骨,系了條淡粉的小絲巾。頭頂的發向後別起,兩邊柔順地垂在肩頭,并無層次可言;臉上依舊沒有妝,深栗的發色襯得皮膚亮白,沒用濃重的顏色遮蓋,眼睛裏看得到清澈的水波。
老舊的暗紅色樓梯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産物,樓梯上走下來的女孩,一身素淡的顏色、過時的樣式,陽光從樓道天窗照進來,蒙了一層懷舊的感覺,像一副穿越時空的年代畫。
南嘉樹笑了,對着手機說,“行,我看挺好。”
……
不自在地站在他面前,苗伊心裏悄悄地懊惱:一定不會滿意,如果這樣,該怎麽辦?也是太粗心了,跟小叔叔出去,怎麽能不漂亮?小時候跟他走,都要先把臉洗幹淨擦上香噴噴的霜,換了漂亮的裙子才可以。那個時候,她有很多裙子。可現在,就算把她櫃子裏的衣服都翻出來、都加起來,也配合不了他的行頭……
“上車。”
他竟然什麽都沒說,是已經徹底無語了嗎?苗伊驚訝了一下,沒敢問,趕緊随他上了車。
車開到大街上,等過紅燈來了個大轉往桃圃市中心去。
工作日過了上班高峰,路上很順暢,越野車開起來非常拉風。過了幾個街區,苗伊終于忍不住,“小叔叔,民政局不在這個方向。”
“沒結過婚啊?怎麽能先去民政局?”
嗯?他一本正經地開了個玩笑,苗伊也是一本正經地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車最後停在商業街地下停車場,一路電梯上來轉入商場,正對面是一家全國連鎖的珠寶行。
還沒來得及看左右,眼見他沖着那金光閃閃的招牌去,苗伊的心咯噔一下,“小叔叔!”緊跑了兩步攔住他,“為什麽來這裏??”
他低頭,對上她緊張兮兮的眼睛,“因為啊,沒有金剛鑽兒咱就不能攬那瓷器活兒。”
嗯?苗伊一愣,還沒來得及反應,手上忽地一熱。大手的力量不容掙脫,拉着她轉過身,徑直往店裏去。
這個時間點沒什麽顧客,看到兩人牽着手進來,導購小姐立刻微笑着迎上來,“是南先生嗎?”
“是。”
“請随我來。”
一排排明亮的珠寶陳列臺,還有櫃臺後聚過來的一雙雙眼睛,苗伊像被洗禮一樣,從頭發梢不自在到腳趾頭。
握在他掌心,燙得她的心怦怦直跳。一直手腳涼,一入秋,濕冷,更是沒有熱氣,此刻感覺整個人被他暖着,可手卻越發冰得不像話。
導購小姐顯然已經是在等他們,難道他……
終于停在一個櫃臺前,一眼望去,星光璀璨,價格标簽上小數點前那麽多位,隔過玻璃櫃臺依然看得人心驚肉跳,苗伊腦子嗡地一聲!
櫃臺裏的營業員已經拿出了一個長方形的絨面盒子,并沒有急于打開,似乎還在等什麽,只是臉上的笑容和導購小姐一樣,看她的目光那麽心照不宣。
苗伊被看得完全不知所措,而他已經坐在一旁轉椅上,轉過身,兩手握了她。
“苗兒,知道今兒是什麽日子嗎?”
他這麽高大,這麽帥,轉椅上随意的姿勢都像在擺pose,珠寶行裏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被自動牽引。一張嘴,京腔自帶磁性,再加一點點溫柔,在女孩們的耳朵裏,就已經是整個浪漫。
大家都期待地看着她,熱切的目光在等一個和這浪漫匹配的反應。可苗伊腦子裏一片空白,別說答案,她連眼前的景象是真是假都分辨不出。不,她知道是假的,可究竟假到什麽程度卻一點譜都沒有。衆目睽睽之下,她只能木木地搖搖頭。
“今天,是我和我的小燈泡相識第七千天。”
嗯??七千??苗伊瞪大了眼睛,記憶飛速在轉,小叔叔是初三暑假來的,那年她四歲,是那年的七月,現在是九月,好像,好像大概是對的,可是,整數?這麽巧??即便就是……又怎樣??
“人一輩子沒多少七千天。第一個過得太慢了,好容易才等你長大,我想再預定幾個,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