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漫步中山
4月8日,美國《時代周刊》刊載了一篇題為《北京遭到SARS襲擊》的文章,引用了一封北京301醫院軍醫蔣彥永的署名信。
4月10日,衛生部副部長馬曉偉在新聞發布會上稱,北京的非典患者為22人,其中4例死亡,并稱這些數字包括了地方醫院和部隊醫院所有确診的病例的數字。同一日,世界衛生組織公開批評了北京的疫情報告系統。認為北京的“非典”病例遠遠超過官方公布的數字。
4月11日,北京重新被世界衛生組織定為疫區。而香港,所有學校依然在停課。
當非典的各種傳聞于整個中國大陸暗潮洶湧,大有沸騰傾蓋之勢時,東南一隅的廈門,在公安、邊檢、衛生等部門的嚴防死守下,依然呈現着一種外緊內松的狀态。市民如常上班上學,休閑娛樂,只在進入醫院後會發現,戴口罩的人明顯多了。
暮春漸暖的日子裏,紫苑的生日又到了。四月的廈門時常細雨連綿,生日這天卻是個多雲轉晴的周六,一早起來拉開窗簾,便是一室陽光。紫苑難得好心情地把自己半長不短的頭發梳成兩個兔子尾巴似的麻花辮,換上久違一冬的T恤七分褲,清清爽爽下樓來,青春四溢的笑容讓歐陽媽媽喜得一把拉住她舍不得放手,也不許她進廚房幫忙,上下貪看了幾遍,最後将她按在餐桌邊,“妹仔再等幾分鐘,有好東西給你……”
紫苑四下轉頭沒看到歐陽俊,自然而然擡頭向三樓張望,坐在她對角的歐陽老爹笑眯眯地說,“別看啦,你阿俊哥早就起來啦。”
紫苑又朝門外院子裏看,還是沒看到人,難道是出去了?可他昨天答應今天帶自己逛廈門的呀。這幾天她除了去過幾趟中山醫院,再沒離開這小小院子,日日在家看書畫畫,那個奔襲機場的深夜仿佛都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
“妹仔,來吃面!”歐陽媽媽從廚房裏端出一碗剛出鍋的陽春面放在她面前,上面還卧着個雞蛋,“生日什麽都可以不吃,這個長壽面一定要,全部要吃完噢!”
紫苑有點哭笑不得,雖然她不是飯桶,可食量也沒那麽小吧,這面用的是最小號的調料碗,一個雞蛋就差不多蓋住整個碗面,估計她兩口就能吃光。平時歐陽爸媽光嫌她吃得太少,每次盛飯都把她的飯碗壓了又壓,怎麽今天……
正納悶中,廚房裏出來個圍着圍裙的家夥,“快吃快吃,這是給你開胃的,後面還有呢!”
她端着碗的手僵在半空——歐陽俊端着個大托盤,盤中有扁食、肉粽、芋泥包、五香……
不會是要她把這些都吃了吧?她震驚地看向圍着她坐的一家三口。歐陽爸爸依舊笑得見牙不見眼,“妹仔今天過生日,你阿俊哥說現在外頭非典厲害,本來要帶你吃遍廈門小吃,現在也不能去了,索性他自己下廚給你做,你看,早晨六點多就起來忙了!我們養他二十年,還沒見他這麽着急給我們做過飯呢!”
紫苑看向對面某人彎彎的嘴角狡黠的眼睛,這個已過而立之年的家夥像個大孩子一樣獻寶道,“快吃,先把面吃了,肉粽要趁熱吃,再吃五香,再吃扁食,芋泥包很燙要留最後……”
熱騰騰的面還沒入口,胃裏心裏已經一路暖了下去。
三兩口解決了面條,她把歐陽俊拽到自己身邊,對着那一桌子小吃小心翼翼地比劃着,“太多了,吃不完……”這幾天她已經好幾次在飯桌上對着歐陽爸媽強行夾到她碗裏的大魚大肉發愁了。
“老規矩。”歐陽俊側過臉低聲笑道,然後揚聲招呼父母,“阿爸阿媽快坐下來,一起吃一起吃。”
老頭老太還是以他們習慣的稀飯小菜做早餐,歐陽俊盛了小半碗稀飯坐在紫苑身邊,随時候着她趁老頭老太不注意,迅速扔給他的半個肉粽,四分之三個五香,大半個芋泥包,幾個扁食……說是他親自下廚做的,其實倒有大部分是歐陽媽媽代勞,畢竟那需要積年功夫的手藝,哪是他這個只會西紅柿炒雞蛋的菜鳥弄得出來。紫苑不明就裏,一邊吃一邊對他豎大拇指,一直到最後吃得咂嘴撫肚,搖頭撐腰,再也吃不下一口。
這,這也太罪惡了吧……
一直到車子駛出杏圍,她還不住嘆氣,這一頓吃下去的卡路裏得跑多少圈才能消滅?摸摸小肚子,再哀怨地看看歐陽俊,對方伸手捏捏她瘦骨伶仃的左臂,一臉得意,“我爸媽巴不得你天天這麽吃呢,你瞧你春節到現在瘦了多少?你以為這樣好看啊,皮包骨頭!”
還不是你們男人天天嫌女人胖?紫苑剜了他一眼。誰知他似乎看透她的腹诽,一本正經地補充,“男人其實不喜歡太瘦的你知不知道?別給那些時尚節目誤導了……”
紫苑揉揉被他捏痛的手臂,很無語地掉過臉看窗外。是瘦了,衣服都能明顯感覺出松了。應曉薇,夏宛央,蕭明偉,喬安康,一個個名字想起來就讓她心煩意亂,蕭岚前半場的逃避,後半場的追逼,更讓她為難得想撞牆,自己那不知何時就會突然發作的頭痛,又在她本來就壓力重重的精神世界裏雪上加霜……
她忽然想起,顏老師離開後的那個夏天,阿俊哥也瘦得脫了形。
只不過當時的他一口咬定是工作太忙總忘了吃飯。
現在回想,那種糾結掙紮,泥足深陷的痛苦,是會讓人連自己都恨的。
她靠在車窗上,看着周末市區裏的車水馬龍,熙熙攘攘。非典仿佛沒給這座城市發達的市民文化帶來任何影響,不過上午十一點,中山路步行街外的停車場竟然都找不到幾個空位。
歐陽俊停了車,兩人一路走到中山路和思明北路交叉口,踏上巴黎春天門口的臺階時,紫苑猛地拉住了他,“幹什麽?”
“給你買點衣服啊,換季了,你都沒帶夏天衣服來。”歐陽俊泰然自若地回答。
紫苑悔不當初地摸着自己還沒消化下去十分之一的肚子,買衣服啊,買夏季衣服啊,她早上吃了那麽多東西,全在胃裏堆着呢……她拽住他忙亂地比劃,“我們先走一走,再來買吧……”
于是,一心要消食的紫苑拉着歐陽俊轉身又下了臺階,回到這條廈門最老牌的商業街上。
中山路建于1925年,一頭發端自中山公園腳下,一頭向西延伸入海,全長不過一千二百米,卻承載着這座城市最悠遠的歷史。并不寬闊的道路兩邊,綿延着高高低低錯落相連的騎樓,興建之初,外立面大多飾以粉紅和乳白的主色調,四方立柱,雕花窗欄,處處透着濃郁的南洋風情,可經過八十年風雨洗禮,顏色褪盡,如今早已牆面斑駁,窗門古舊,和鱗次栉比的霓虹招牌相互映襯,在碰撞交錯中共同勾勒出一幅極富閩南特色的街景圖。
巴黎春天旁邊有一條沿着地勢蜿蜒而上的小路,傳說鄭成功在此練兵,因而得名小走馬路。昔日金戈鐵馬皆化塵土,唯餘一座古門靜靜伫立,正中寫着“澤被甘棠”,兩旁則是“鼓浪巡河功萬壽,鷺江車渡證五緣”。
一路西行,大榕樹下是廈門非常有名的局口街。局口街得名有兩個來源,一個是日僞時期和國民黨時期設于此地的警察局,一個則是古時的火藥局。除了清末福建水師後營守備署,這小小巷子裏還有古董瓷店、茶館、國畫裱坊,百多年前便是官商并立,兵民同行。現在的局口街則變身女人街,女裝、女鞋、飾品、發屋……從早到晚無數年輕女子在這裏踟蹰不前,流連忘返。
街口又立了幾塊仿古屏風,刻着古代民間藝人踩高跷、打城戲的景象,左右三塊石碑,最大的一塊介紹了閩南戲曲文化的四大形式——高甲戲、答嘴鼓、布袋戲和講古,另兩塊一塊細述南音戲曲,一塊宣講局口歷史,潮女型男們成群結隊走過這些屏風,似乎也沒有誰去注意它們為挽留那即将消逝的古韻古風而做的最後努力……
局口街對面是太平路,路口的天仙賓館是廈門最古老的旅館之一,1936年12月30日,著名詩人郁達夫入住于此。他在天仙旅社特刊上作序,與旅社創辦人、南洋華商呂天保及當時的文化界人士合影,并将照片收錄在《郁達夫全集》第四卷卷首,半個多世紀過去,照片中人早已不知魂歸何處,作為背景的旅館卻依然在中山路一隅,以它從未改變的面貌和姿勢默然駐留。
歐陽俊自小在廈門長大,也許愈是熟悉,就愈是不得機緣去了解這條長路的厚重歷史,此番帶紫苑漫步中山路,他能介紹的,竟也只是中山路上那家與全國所有加盟店毫無二致的麥當勞,“這是廈門第一家麥當勞,也是我吃的第一家麥當勞,我記得是畢業那年情人節開的業,留在本地的高中同學寫信來,特興奮地跟我探讨漢堡和薯條的味道,可惜北京的麥當勞我是一次也沒進去過,倒成了他給我普及了。畢業後上班前,我和如郁回了趟廈門,兩個人先在門外偷偷做了半天功課,才進去裝作很熟練地點了兩個套餐,結帳三十九塊,你看我到現在還記得這數字……那時候我在澄夏一個月開銷還不到二百,這一頓飯吃掉四十,心痛得要死,在如郁跟前還得表現得很大方,倒是她,吃完了把小票收進錢包,說好容易奢侈一回,要留個紀念……”
歐陽俊慢聲回憶着十年前的點滴,一貫的陽光笑容,在此刻也有些朦胧。紫苑牽着他的手,走過人聲鼎沸的店面,一路向西便是輪渡碼頭,種種故事便随着中山路順坡而下的繁華流入大海,永不複返。
第二次走進巴黎春天,紫苑感覺好多了,也有興趣以專業眼光來挑剔諸多國際大牌和本土新秀了。歐陽俊想給她買衣服,她也想給他打造個新形象。雖然從小到大都是她聽他的,可在服裝造型這個領域她随便拽幾個術語就能把他駁得啞口無言,于是兩人在商場轉了半天,入手的竟然全是男裝。歐陽俊第N次從試衣間出來,紫苑激動地自己沖進去把他換下來的襯衣西褲直接塞進手提袋,不許他再換回來,搞得他只能一臉黑線地讓導購小姐按着脖子剪了吊牌。歐陽俊邁着不大自信的步子走向全身鏡,扯住正圍着他轉個不停的小妞問,“行不行啊,我感覺沒法見人了……”
紫苑小雞啄米一樣的點頭,又指着他的腳比劃道,“還有這個……”
“這也要換?”歐陽俊哀叫,今天到底是誰來給誰買衣服?
片刻後,腳上的皮鞋也被換成了同品牌的一雙灰色布面帆船鞋。如水洗一樣的淡色夜空藍,輕薄透氣的亞麻面料,刻意寬松處理的休閑上衣和長褲,處處皆是散漫的細節,但內穿的改造西裝馬甲又以同色系的包布排扣将這種散漫控制在含蓄自然的範圍,刻意開得偏低的領口絕對是整個造型的亮眼之處,某人若隐若現的鎖骨,勁瘦結實的胸口完全沒有浪費設計師的苦心,将性感兩個字诠釋得恰到好處。
“您的眼光真是太好了,這一套穿上去一點不輸模特,簡直就是為這位先生度身定做的!”導購小姐先當着兩人面盛贊了一番,又趁歐陽俊出去付款時讨好地對紫苑說,“不再多挑幾套?這個風格很襯他,穿上去年輕十歲都不止,和美女你就更般配了!”
紫苑笑着搖頭,十年前?腦中浮現一個一臉土氣站在麥當勞門外研究菜單的愣小子……
導購看着紫苑身邊幾個logo明顯的購物袋,怎甘心放過這對金主,還在不住推銷,歐陽俊已是大步過來拎起了所有東西,“你這丫頭,從現在開始,再給我看男裝你自己付錢去。”
紫苑頑皮地扮了個鬼臉,開玩笑,那麽貴的男裝,她哪裏付得起。跟着歐陽俊轉悠回女裝區,見他已經一頭紮進了一家黃金位置的店面,仰脖一看——Chanel。這一季Chanel女裝過分輕盈豔麗的女人味并不符合她的喜好,走在貨架前漫不經心看過去,見歐陽俊從挂架另一頭探身過來,“有中意的沒?”
紫苑搖頭。歐陽俊指指挂架,“買條裙子吧,你穿連衣裙很好看。”
噢連衣裙,紫苑扶額,他還在懷念當年那個梳着童花頭背着雙肩包的中學小女生嗎?不過到底不想拂某人的意,她目光游移半晌,才從琳琅滿目的裙裝中選出一件,誰知歐陽俊看了一眼就大皺其眉,“太露了……不行……”
紫苑不聽,徑自跑進試衣間。不就是件抹胸裙嗎,對服裝設計這一行而言,開放保守可不靠皮膚的裸露面積來衡量。這件抹胸裙采用3D淺綠和粉紫纏枝印花圖案,在褶皺感很強的白色布料上顯得柔和又不失活潑,上沿的壓花刺繡更襯得肩膀和胸部膚光勝雪,無腰線的設計少了些女人味,卻多了點輕松随意。紫苑理好裙子,換上店裏為顧客準備的透明中跟細帶涼鞋,頂着兩肩的嗖嗖涼意推開了試衣間的門。
導購小姐一聲“太合适了!”,讓歐陽俊從百無聊賴的等待中擡起頭來,也許他永遠不會知道那一瞬間自己眼中劃過了流星般明亮的火焰,面前的女孩兒宛若微涼初春裏新綻的桃花,純淨而鮮豔,羞澀而大方,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讀了二十年的詩句在他眼前變成實景,便是千古名名篇也道不盡她美麗的千分之一。
她踩着透明高跟鞋,在鏡前輕盈轉身,從他眼前掠過的笑臉,流動的眸光,分明寫着一個表情——阿俊哥我好看嗎?
“女大十八變啊……”他低嘆一聲,他的小丫頭,是真的長大了,他還一直擔心護着她的蛹殼不夠堅實不夠牢靠時,她早已破繭而出,翩跹飛舞。
“你等着,在這坐着別動,別換下來,就這樣,等着我,我五分鐘就回來……”他忽然想起什麽,撂下一句話就轉身沖出店門。
“這……”導購小姐早見慣女友從試衣間出來以後男人們各式各樣的驚豔表情,可,可這一位的反應也太奇怪了吧……她看向一樣有點莫名其妙的女客,小心地問,“你男朋友他……”
紫苑無言以對,只得輕手輕腳挨着沙發墩子邊沿略坐一點,衣服好看是好看,怎麽也沒有原來那身舒服啊……
五分鐘後,某人旋風般回到店裏,一手拎着個小紙袋,一手托着個首飾盒。紫苑忙站起來,只見他打開盒子,拎出一條碧玺項鏈來,項鏈沒有鏈墜,通體由豌豆大圓潤勻淨的淺綠和淺粉色碧玺串成,晶瑩剔透,流光溢彩,挂在年輕女郎白玉無瑕的脖頸上,與那一身抹胸花裙可謂相得益彰,渾然天成。
歐陽俊親手給她戴上,站在她身後欣賞鏡中美色,習慣性雙手插兜,卻發現這條褲子沒褲兜,只好背着手笑道,“早就打算給你買一條項鏈,一直也挑不到合适的,這裙子是個靈感,我選的怎麽樣?好看吧?”
紫苑撫摸着項鏈連連點頭,她怎麽也想不到他沖到樓下竟然是現買了一條項鏈上來,完全沒征求她的意見,甚至連身上這條裙子她都沒說要買,他就已經認定要與之搭配的飾品,這實在不大像他平時的風格……
可沒有哪個女孩能拒絕這樣霸道又細致的讨好吧。
于是她也不走尋常路了一回,轉身摟住他脖子,照着他右臉頰結結實實親了一口,歐陽俊被她這一啃弄得差點後退了一步,忙握着她兩側腰身,将她穩穩扶住,兩個人分開,紫苑還沒怎麽樣,他倒是鬧了個大紅臉,“死丫頭……”
卻不知接下去該說什麽了。
導購小姐和其他顧客看得興致盎然,一個女孩肘擊了身邊男孩一下,“你看人家,你看人家!”
男孩嚷嚷,“你也當着大家親我一下,我就給你買……”
試衣間裏,紫苑一邊換衣服,一邊又好笑,又無奈地想,若是我能說話,我一定會告訴你,這個給我戴項鏈的男人他是我哥哥,我和你一樣,也在羨慕嫉妒恨呢……
蕭岚,曾經這樣對她過嗎?
紫苑用力把那個好多天沒想起的名字甩出腦海,說好了,不去想的,哪怕他對自己比阿俊哥好一萬倍,那也不是她要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