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不告而別
四月初的北京,夾着沙的春風還有些粗砺,刮過四九城大街小巷,留下此起彼伏的嗚嗚聲。東單某個高端婚紗影樓的貴賓室裏卻是樂曲低柔,香氛彌漫,穿着制服的攝影助理正陪着一對顧客選片。女客坐在屏幕前一寸一寸地端詳每個細節,時不時問一下男客的意見,男客坐在她身邊“還可以”“不錯”“随你”地敷衍着,大部分時間都在無聊地彈食指,偶爾看一下手機。助理小姑娘心中偷偷感慨,一會兒出去了要告訴外面那些姐妹,你們發花癡的這個鑽石男可不是什麽癡情種,果然男人不是十全十美的。
歐陽俊見林聚雪來回過了兩遍也沒選幾張,實在有點招架不住,便借口上洗手間遁了出去。就在外頭多抽了一根煙的功夫,落在電腦桌上的手機就響了。
林聚雪拿起來一看,0592開頭的座機,廈門打來的電話,她略一遲疑接了起來,“喂……”
對方顯然沒料到會是個女人接電話,愣了三秒才應道,“您好,請問歐陽俊在不在?”
是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子,有明顯的閩南口音,語調溫雅可親。
“對不起,他剛才出去了,不過很快就回來,您有什麽事嗎?”
“呃……沒什麽事,請他回來以後回撥這個電話,我是他以前的同學,謝謝。”
林聚雪才把電話放回桌面,歐陽俊便帶着一身塵土氣進來了。林聚雪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又去外頭吹風了吧,剛才有你電話,大概是你高中同學,讓你打回去。”
“高中同學?”歐陽俊一臉詫異地拿起電話按下通話鍵,“……我是歐陽俊,請問你是……”
林聚雪眼見着他的表情凝固了,而眼神在下一秒生生避開了她的注視。
“是……是挺意外的……好久沒見了……我媽給你的手機號吧……”歐陽俊放低了聲音,退到房間角落,雖然沒有刻意不讓林聚雪聽見,聲音裏卻有明顯的閃躲和斟酌。林聚雪眸光一下銳利,人還坐着不動,視線卻緊緊盯在了他的背影上。助理小姑娘何等眉精眼企,頓時低首噤聲努力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沒有,她根本沒跟我說!”不知對方說了什麽,歐陽俊聲音忽然高了一截,隐隐還有些氣急敗壞的味道,“我知道,我知道……醫生都跟我講過,但是……後來去醫院了嗎?……這孩子!……”
聲音又低了下去,林聚雪還想再仔細聽聽,眼角餘光瞄到低頭在一邊當布景助理,又強壓下好奇,靠回沙發,若無其事,淡然自若地繼續選片。
過了好一會兒,歐陽俊收了線,卻沒有走回來,而是撥了第二個電話。林聚雪聽到他叫他秘書的名字,“幫我定一張今天下午四點以後回廈門的機票,記住只要不早于四點,越早越好,不管幾點,有票就行。”
收了線,歐陽俊才回到林聚雪身邊,一臉的歉意和焦急,“對不起聚雪,紫苑出了點事,我今晚必須飛回去,我讓小陳訂四點的票,現在就回去收拾東西,你是跟我回去還是繼續在這裏選?”
“紫苑出什麽事了?”林聚雪站起來問。
“可能是車禍後遺症,我擔心和當年那個車禍留下的腦損傷有關,她不肯去醫院,如郁勸不動,而且她的所有醫療記錄都在我這裏,我必須回去。”歐陽俊說着已經開始整理東西準備離開。林聚雪站在原地,“你什麽時候回來?過幾天爸爸要過來跟你拟賓客名單……”
“再說吧,看治療情況,這邊的事你先擔着……”
“那嘉陽呢?四月中高盛的人就過來了,你也讓我替你出面?”
“到時候再說,我臨時再回北京,或者他們到廈門,或者電話會議,怎麽都行。”歐陽俊看着紋絲不動的林聚雪,“你要留在這?那我先走了。回頭到了我給你電話。”
說完,轉身拉開門,風風火火地出去了。
林聚雪在他的身影消失門外時跌坐在沙發上。電話裏那個女人是顏如郁,歐陽俊整整七年的初戀情人。她很清楚歐陽俊手機裏并沒存顏如郁的號碼,和歐陽爸媽聊天時也大致知道兩個人分手後就再也沒聯系,而今天,因為她一通電話,他竟然抛下她,抛下公司,不顧一切地直接奔回去……
林聚雪唇邊泛起一陣涼涼的笑意,她當然不是傻瓜,這一刻,突兀出現的顏如郁,并沒有擋在她和他之間,而只是無意中扯掉了她和他之間一片她始終看不清的迷霧,露出了一些她幾乎不願承認的殘忍現實……
周日晚上九點半,歐陽俊出現在自家小院。這次他甚至沒有通知父母,對着風塵仆仆沖進家門的兒子,歐陽媽媽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有事路過廈門,順便回來看看。”因為沒跟父母提起紫苑頭痛發作的事,在見到紫苑前他也不想驚動老頭老太,“紫苑呢?”
“吃過晚飯說有個什麽設計稿要趕着交,上樓去了,一直沒下來。哎你也不換身衣服洗洗手你就……”
歐陽俊已經跑到二樓,聞言猶豫了一瞬,轉身到二樓客房洗手間去了。此刻的北京,雖然衛生部長剛剛笑容可掬地說北京是安全的,戴不戴口罩都沒關系,可越來越多,越來越聳人聽聞的小道消息還是悄悄在京城人們之間口耳相傳。他脫了外衣,洗了手,來不及擦幹,就迫不及待地向三樓奔去。
三樓卧室的門關着,歐陽俊敲了敲門,沒有任何響動,沒來由地,他心裏忽然一陣恐懼,像是少了幾分推門而入的勇氣……門沒鎖,他吸了口氣,轉開門進去。
卧室裏空無一人,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一應擺設都在原地,可是,紫苑從香港帶來的筆記本、行李箱、手袋,全都不見了。
幹幹淨淨的書桌上有一張折起來的A4紙,目光觸及,歐陽俊幾乎是一陣眩暈。
“伯伯,伯母,對不起,我學校還有好多事,想早點回去,不過阿俊哥不肯,我怕跟你們說要走,你們會攔着我,只好出此下策,先斬後奏了,請伯伯伯母放心,我到了學校就給你們和阿俊哥發短信。謝謝伯伯伯母這幾天的悉心照顧,不辭而別,深感歉意,等我下次回杏圍再當面和你們賠罪、道謝。紫苑,4月6日晚。”
歐陽俊攥着字條,臉色鐵青。十年中,紫苑給他留過不計其數的字條,沒有一張像它這樣,讓他有恨怒交加,一口血湧上喉頭的感覺。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看了下時間,晚飯後回房收拾,再設法偷偷溜走,不管是什麽交通工具,這會兒很有可能還沒離開廈門,追回來還是有希望的……就算追不回來,他大不了跟去香港!
一頭霧水的歐陽爸媽跟着上了樓,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歐陽俊已把字條塞到父親手裏,對母親說,“阿媽你車鑰匙給我,紫苑偷偷回香港了,應該沒走遠,阿爸你開車去梧村客運站,我去機場……”
車子發動時,他的雙手還是濕的,也不知是剛才洗完沒擦的緣故,還是幹了以後又出的汗。
出杏圍鎮口等紅燈的時候,他發了一條短信,“告訴我你在哪,乖乖在原地不許動,敢走一步你給我等着瞧。”
白色富康在機場路上飛馳,短信發出去許久都沒回複,歐陽俊更加相信她應該在機場——要麽飛機已經起飛,要麽她不敢回短信,如果在客運站,她真心要走,大可以搭随便其他什麽大巴先離開廈門再說。車子開得愈快,他心裏就愈是郁悶,這個顏如郁,昨天見到紫苑,就不能當場跟他聯系嗎,還非得拖到今天,他要是昨天就回來,也不至于玩這種深夜尋人的把戲!
又是一個紅燈,他一腳剎車站住,看看後視鏡裏那人兇神惡煞的表情,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七年沒有聯系了,怎麽也想不到,久別後的第一個電話,竟然是為了這麽件事。實在也怪不得她。設身處地,換做是他,也輕易不好在前女友的生活裏神出鬼沒吧?再者認識紫苑時,小姑娘就已經不能說話,如郁又不曾帶她訪遍京城名醫,在如郁印象裏,紫苑就跟天生聾啞沒什麽區別,想不到那一層也是正常……
可說到底,他還是恨她怨她沒早點通知他!
如果紫苑在路上又犯病,如果腦中瘀血惡化,如果……
他咬着牙不讓自己罵出來,卻不是要罵別人。他只想罵自己。程許志把女兒托付給他,他沒能治好她的病已經滿心遺憾,再出個什麽好歹,他怎麽對九泉下的程許志交待?!
他怎麽對自己交待?!
在高崎機場停車場,他終于等到了紫苑的回複,“阿俊哥我已經checkin過安檢了,你別來了,我一到香港就給你報平安。”
“死丫頭……”歐陽俊咬牙切齒地沖向售票櫃臺,一直快懸到喉嚨口的心卻稍稍落了一些。還好還好,她還沒登機,只要機艙門不關,他就還有機會。
夜裏十點多的高崎機場旅客已經不多,歐陽俊沒怎麽排隊就買了一張他自己都沒太聽清目的地的機票,從30分鐘內登機旅客特別通道頂着人家的白眼插隊過了安檢,他在大屏幕上找到飛往寶安機場的航班登機口,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去……
邊跑邊感謝上蒼,這個點兒沒有廈門直飛香港的國際航班,否則,紫苑一旦過了海關,他還真不好找她……
“程紫苑,你給我站住!”
一聲怒喝響徹整個25號登機口,剛排成隊準備登機的旅客集體注視着一個白襯衣黑西褲的男子奔到隊伍中來,在隊尾一個年輕女孩兒面前剎住腳,因為跑得太猛一時順不過氣,男子雙手按在女孩肩上,先狠狠呼吸了幾口空氣,才啞着嗓子繼續吼道,“跟我回去!”
女孩呆呆地看着他,表情從驚愕到恐慌到猶疑到畏縮,短短一瞬,眼神中萬千情緒漫溢,最終,還是低了頭,掙紮着想向後退去。
“我都在這兒了,你還想去哪?”歐陽俊幹脆一把将她拉到自己懷裏緊緊箍住,“我知道你想什麽,你就是不想讓我知道你的病,是不是?是不是?你這個傻丫頭你簡直要氣死我!”
紫苑垂着頭還在掙紮,雖然那無力的動作已然處處透着絕望。
“你瞞得了一時,瞞得了多久?啊?你當我是傻子?”歐陽俊緩過勁兒來,語氣漸漸放緩,少了憤怒的聲音一下滿滿的都是憐惜和痛心,“跟我回去,不管什麽病,咱都好好治,治成什麽樣算什麽樣,你就是植物人了我都陪着你,可你不許走,聽到沒有?不許走,一步都不許離開我……”
臂彎裏的女孩終于止住掙紮,滿是淚痕的臉深深地埋入他起伏未定的胸前。
熱淚霎時濕透他衣襟,觸及心口卻是一陣冰涼,歐陽俊再不說話,只将她狠狠按在自己懷裏,仿佛永遠都不打算放開似的。
排隊登機的旅客個個看得全神貫注,直到機場工作人員開口催促,才如夢方醒。哪來一出媲美臺灣連續劇的言情大戲,在深夜的高崎機場煽情上演?乘客們一邊結伴窺視,一邊交頭接耳,還有的四下張望,看看角落是否有攝影機,也許是哪一出電視劇正在拍外景,男主角還挺帥的,不過貌似不紅啊,沒在電視上見過……
“女士,請及時登機,我們要關艙門了。”
歐陽俊這才發現所有的旅客被趕上了飛機,就差紫苑了,忙對工作人員說,“對不起,我們不登機了。”
說着就攬着紫苑往回走。
“等一下,你們還不能走!”後面工作人員大聲叫住他們,“我們要确認一下這位乘客沒有托運行李!”
歐陽俊這才想起來,行李已經上飛機,乘客不登機,整個行李艙要重新安檢!他慌忙低頭問紫苑,“你沒托運吧?”
紫苑淚痕猶在,搖了搖頭。
“那就好。”歐陽俊松了口氣,萬一搞得一飛機人耽擱個把小時的,他可真要無地自容了,一顆心放了下來,擡手就去揉紫苑頭發,“你這丫頭啊,早晚有一天我會被你折騰死……”
梧村客運站比機場離家近,歐陽俊一找到紫苑就通知了父親,等兩人在機場辦完退票手續回到家,歐陽老爹已經坐在客廳了。老頭老太一見到他們回來馬上圍了上去,歐陽俊卻只說沒事沒事,事情都解決了,明天再慢慢跟他們說,一通甜言蜜語将他們推回卧室,才回身帶紫苑上樓。
出門前留的字條還在桌上,紫苑不敢多看一眼,一把抓住揉成一團揣進衣袋。歐陽俊跟在她後面,見狀冷哼一聲,“有膽做,沒膽看?”
紫苑裝作沒聽到,默默地把行李打開,自己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放回原地。下午偷偷收拾的時候,何曾想過出走不過四小時就被捉了回來?
不,其實是想過的,雖然根本不知道歐陽俊會回來,也不清楚歐陽爸媽什麽時候會發現,她愣是在櫃臺小姐問要不要托運時,選擇了不托運。
潛意識,仿佛已預見到,總有股力量拉着她,不讓她那麽輕易便離開。
“剩下的明天再收拾吧,過來,我跟你說幾句話就走。”歐陽俊站在桌邊,語氣平緩。紫苑乖乖過去,低頭和他胸前的紐扣對視着。歐陽俊嘆了口氣,一手握着她肩,一手把她垂落的頭發撥到耳後——從她開始留長發,他就養成了這個習慣。“車禍以後,犯過幾次頭痛?”
“不記得了……”她慌慌地比劃了一下。
“還想瞞!”他不悅地捏了下她的小臉,“現在不說,到醫院你還得說。快告訴我。”
紫苑認命地寫道,“真不記得了。在瑪麗醫院痛過,在嘉雲臺也有,前幾天還有一回。”
每一個字,都把他的心攥緊了幾分。短短四行,他捏着紙的手幾乎顫抖,“當時為什麽不告訴我?”
“不想去醫院……”紫苑怯怯地在紙上回答。
幼時的記憶早已遠去,可那令她生不如死的痛苦時至今日依然讓她不寒而栗。從頭痛發作的第一天開始,父母就帶她走遍了各大醫院,各種不啻于酷刑的醫療手段都用盡,他們還是只能眼睜睜看着女兒慢慢失去那個曾如雛莺初啼般好聽的聲音,慢慢地連咿咿呀呀的喊叫都做不到,最終陷入徹底的沉默。時隔十數年,瑪麗醫院病房裏,再次被電鑽開顱般的疼痛驚醒,她就猜到了那個最可怕的可能,頭痛愈是發作,她就隐藏得越好,只因為,與其讓全家人在輾轉求醫中被失望折磨到絕望,她寧可一個人偷偷承擔所有的沮喪。阿俊哥陽光一樣的笑容,聚雪姐明月一樣的美眸,歐陽爸媽春風化雨似的慈愛,這些,強過那些針劑藥方一萬倍。
可阿俊哥,顯然不是這樣想的。
歐陽俊沒再多說什麽,只是抱了抱她單薄的身體,“不怕,阿俊哥陪着你,不治怎麽知道它能不能好呢。不許再跑了啊,再跑我就拿鐵鏈子把你鎖起來。”
紫苑迎上那雙緊鎖的黑眸,順從地點了點頭。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就成了他放飛的風筝,乘着風總想飛遠,卻總有一根細而柔韌的絲線牢牢牽着她,線的另一頭在他手裏,她怎麽飛,都飛不出他的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收藏居然多了一個,親,打個招呼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