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情義有價
“這是我女兒,上個月剛滿三周歲,今天跟她爸爸去奶奶家了,我有個論文要寫就沒去,剛從辦公室拿點東西出來就碰到你,要不是那幫男生打球打到你,我還沒注意呢。當時真不敢相信啊,人是一模一樣的,可怎麽可能出現在我們學校呢……”顏如郁隔着氤氲蒸騰的水霧坐在紫苑對面,一邊泡功夫茶,一邊絮絮叨叨。紫苑則就着茶幾唰唰寫着,“我考上澄夏,交換到港大,結果上個月在學校被車撞了,香港Sars越來越嚴重,阿俊哥不想讓我住院,學校又停課,他就叫我到這養傷。顏老師你老公很帥吧,女兒這麽漂亮……”
“你這小嘴,喏,這是我老公。”顏如郁把角桌上的全家福遞給她,指着坐在中間的男子說,“本地人,比我大三歲,在市政府當公務員。”
紫苑不得不承認照片裏的男人遠沒歐陽俊英俊,可他一手抱着女兒,一手攬着顏如郁,一張路人臉上洋溢着無限滿足的幸福和躊躇滿志的自信,如果當初和顏老師結婚的是阿俊哥,他們也能拍出這樣叫人羨慕到不行的全家福嗎?紫苑輕輕撫過照片,百感交集,良久擡頭,正對上顏如郁似有深意的目光。
“其實呀你交換去港大的事,我知道……”看到紫苑露出驚訝表情,顏如郁莞爾,“廈門多大的地方,我光是逛街都遇到過歐陽阿姨好幾次,上次見到她,她就跟我說你和幾個朋友來廈門玩了,你還在這裏圍的爐呢,可惜我知道的時候你都走了,不然肯定要你來我家坐一坐。”
紫苑立馬想起了在這裏住到除夕的林聚雪。她咬着下唇,想想還是寫道,“那你和阿俊哥還有聯系嗎?”
顏如郁笑着搖了搖頭,“沒有了,不過有時和歐陽阿姨多聊幾句,也能知道一點他的消息。”
“嘉陽現在規模很大了,有時新聞裏還能看到阿俊哥。”兩個人坐到一起,終歸避不開歐陽俊這三個字,紫苑挑了個安全的話題,不想顏如郁大大方方地接道,“是啊,拼死拼活那麽些年,總算沒有白費,男人嘛,先立業後成家,事業上去了,結婚才有底氣不是,柯家就不用說了,林家也不是小門小戶。”
紫苑凝視着顏如郁一派祥和的臉,不置可否地笑笑,話都說到這了,顏如郁顯然對當年的事情早就不再介懷,至少表面上是這樣,于是她猶豫了下還是當了回小喇叭,“阿俊哥10月廈門擺酒。”
顏如郁表情沉靜如水,目光緩緩移到窗外,眼中一抹神往,“肯定是個盛大的婚禮,你也會來的吧?你是伴娘嗎?”
阿俊哥早說了不會讓她做伴娘,倒是半開玩笑地問過她願不願蕭岚做伴郎,當時她還打趣,怎麽不怕被這麽帥的伴郎搶了風頭,歐陽俊就反問了一句,難道我不如那小子帥嗎?
蕭岚倆字幾次三番劃過腦海,紫苑才驚覺自己怎麽又走了神,連忙搖了搖頭。顏如郁恍然,“對了,伴娘應該是林家那邊的女孩子,你是男方這邊的……要是幾年前,倒可以做個花童……”
幾年前……幾年前有婚禮的話,那該是她和阿俊哥的吧,紫苑不無感慨地想,還記得小時候,對穿白紗的新娘最初的想象,就是顏老師。那樣個一身皎白,烏發紅唇,溫婉娴雅的南國女子,滿足了小女孩對浪漫兩個字所有的幻想。
“還沒說你自己呢,也大三了,有男朋友沒有?”顏如郁似也無意糾纏歐陽俊的婚事,主動換了個話題,卻見紫苑年輕容顏上,一絲隐約難辨的蒼涼轉瞬即逝,若不是她職業練就的敏感,差點就對她堅定搖頭的動作信以為真,“真沒有?不是吧,你阿俊哥管你這麽嚴?”
紫苑抿唇一笑,純淨天真,幾乎讓顏如郁以為剛才的觀察不過是場錯覺,眼前的女孩兒不羞不嗔,太過淡定,若不是果真從未動過心,那就是小小年紀已然把掩飾功夫學得太好,所有心事都藏得太深——而這一切,歐陽俊你知不知道?
想到這裏,如郁又自失一笑,人家早就跟她分道揚镳,兄妹之間的交流是通暢抑或隔閡,又關她什麽事呢?
雜七雜八聊了一會兒,紫苑就告辭出來了,雖然已跟歐陽爸媽報備過,她還是不想多打擾看起來十分忙碌的如郁。如郁待她倒是一如從前,細心體貼,見她腳傷未愈,堅持要送她上公交車,做老師的都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強勢,紫苑拗不過,只好和如郁挽着手一起出了雙十中學大門。
剛往公交車站方向走了幾步,如郁突然感到右手被緊緊握住,攥得生疼。她疑惑地順着紫苑呆若木雞的目光看過去——和她們正面相對的不遠處,站着一個異常俊美的年輕人,縱使和歐陽俊在一起許多年,對帥哥早有免疫力,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男孩生得實在好看,本就精致的五官上,有着長期養尊處優熏染出的清雅氣質。男孩朝自己這個方向定定看着,視線落腳處的女孩兒卻雙頰蒼白,殊無血色,如郁不由得低叫,“紫苑?你怎麽了?他是誰?”
紫苑沒有回答,轉身就往回走。如郁一把拉住她,還沒開口,就聽到身後男孩吼道,“程紫苑!”
紫苑下意識地站住,身後一陣急促腳步,握着她左臂的纖纖柔荑瞬間被男人有力的手取代,她掙了掙,沒掙開,只聽見如郁訝異的詢問,“這位是?”
“我是紫苑的男朋友蕭岚。”
紫苑聽到最後那五個字,心底裏有什麽被直接抽走了似的,突然重重跌落,鈍痛襲來,竟比車禍後的滿身傷口更讓她無力招架。該來的,到底是來了,她曾盼了很久很久,可事到如今,竟分不出自己到底還想不想要這個結果——也許等所有事情都說破,她會寧可一切還拖着吧……她擡起頭,不願和蕭岚對視,便望向如郁正自思考的目光,如郁卻盯着蕭岚良久,忽地揚眉,“你也跟向老師學過畫對不對……”
紫苑這才想起來,那年放假前,如郁興許是在向老師家見過蕭岚一面的。
“是,也是紫苑在HKU的同學……對不起,我今天專門來找她,很多事情要和她談,我先帶她走了……”蕭岚面帶歉意地一颔首,回身便将紫苑拽到跟前,附到她耳邊低語,“給我個機會,不然我們都會後悔。”
一切發生的那麽突然,情勢就急轉直下,毫不可控。紫苑眼睜睜看着如郁告辭退場,又被蕭岚帶到緊鄰雙十中學的假日皇冠海景酒店,直到走進他位于酒店五樓的客房,蕭岚才松開緊緊握了她一路的手。這一段路程不過百十米,于她卻像走過了千山萬水,腕間有他太用力而留下的淺淺紅痕,放手剎那,竟有些裸露的寒冷,她忙雙手交疊,輕輕攥住,積聚數重勇氣,才敢擡眼平視他。
這是分開兩個多月彼此的第一面,蕭岚明顯憔悴了,皮膚從白皙變成了蒼白,消減下去的兩頰輪廓愈發銳利。她忽然有點不确定他眼中的自己是否也不如以前好看了——這兩個月,她何嘗不是心力交瘁,況且,還有車禍後留在臉上沒有完全退去的傷痕……她不由自主伸手摸臉,像是要用指尖代替鏡子摸出自己是美是醜,可才觸到頰邊,蕭岚便拉下她手指,“別擋着,我看看。”
他靠近她,細細端詳了一番,呼吸拂過她額角,柔軟而溫暖。“還有點紅,很快就好了,你哥說不會留疤,別擔心。”
紫苑抿着嘴,慢慢把手抽出來,就着沙發扶手寫道,“你有話就說。”
蕭岚默然,好一會兒才又按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心裏怪我怨我,不過我還是很高興你願意聽我解釋。”
紫苑沒再縮回來,彼此的體溫在肌膚相觸中漸漸趨同,想到被車撞倒那一秒自己念着的竟是保險櫃裏的財物還沒還給蕭家,她忽然就平靜了,最壞的打算都已做過,還有什麽可害怕,還有什麽不能面對。心念電轉的一瞬,她目光柔和下來,甚至還給了他一個淡淡的微笑,我在聽,你說吧。
“寒假我和二叔去美國,其實是去處理一個破産案,那是旭日在美東最大的子公司,一直由二叔管着,可沒管好,如果讓集團出錢抹平,他可能要面臨被趕出董事會的嚴厲責罰,他又想保住公司,又想保住自己的位子,最後的希望是夏家幫他一把,注資盤活。”
紫苑捕捉到了那個敏感的姓氏,不過沒有打斷他的話。
“其實我爸一直想把二叔排擠出權力中心,接管北美業務,所以他和夏家打了招呼,要他們反過來動用北美的關系圍剿二叔,這麽做對夏家沒什麽短期好處,長遠來看,蕭家內鬥厲害,他們想利益最大化,就要選擇一房站隊,所以他們的條件是,夏宛央和我訂婚。”
到底是沒控制住,紫苑在他掌下的手倏地顫動了一下。蕭岚似也察覺,立刻握得更緊,“我不同意,我爸一方面給我施高壓,另一方面,去北京調查了你在紫荊花的所有檔案……”
紫苑心中太息,原來不止是因為他一貫對那個行業有激烈抵觸,當時當刻,還有另一重壓力在逼迫着他,撕扯着他。
“我爸說,那些資料,他不去查,将來你進了蕭家,我二叔也會去查……他不能允許他當年走過的彎路,我再走一遍……也不允許我當年吃過的苦,我的孩子也再吃一遍……我知道我的選擇決定的不是我一個人的未來,還有你的,我媽的,蕭岑的,蕭崇的……夏家的實力不比蕭家差,我爸想善加利用,二叔也想,我是籌碼,夏宛央又何嘗不是……”
而我,也無可避免的,成了第三顆籌碼對嗎,紫苑了然。
“我當時真的不知道怎麽面對一波接一波的壓力,我也想馬上回香港,和你面對面說清楚,我需要你在我身邊和我一起解決這些問題……可是我爸一通連環call我回臺灣,我不想回去,和他吵了一架,他說夏宛央爺爺病重要見我,再晚就來不及了,我想生死關頭,就妥協一次吧,就直接從紐約回了臺北。在臺北,我給你發短信,發郵件,都聯系不到你,給向湘電話才知道你出了車禍,再撥你電話,就轉接到你哥手機上了。他讓我馬上到香港見你,可是……”蕭岚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鐘,直到紫苑望着他的目光變得疑惑,才顫着聲音開口,“夏家說夏宛央的爺爺沒有幾天可拖了,最後的心願就是看着孫女和蕭家長孫完婚……”
饒是被他緊緊握着,紫苑的手指還是霎時冰涼。在那之後,蕭岚終究沒再出現,所以……這婚事,是定了麽?紫苑凝眸望着蕭岚不無閃躲的眼睛,幾乎有仰天長笑的沖動,程紫苑啊程紫苑,這麽狗血、離奇、拙劣而又陰暗的故事,也會發生在你身上麽,你不是美人,卻硬是被放在蕭岚這座天平上,和江山分據兩頭,不判出個高低便不能罷休!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往後退去,手也從他緊握的掌心緩緩地抽出來。
“紫苑,紫苑,你別這樣……我……”蕭岚跳起來,死死不松手,“我……不會和夏宛央結婚!我絕對不會跟她結婚的!”
她猛地甩開他,飛快寫道,“那為什麽我會在Lynd店外面看到你和她偷偷在一起!”她會慘遭車禍,一身傷痛,也都是拜那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發生的邂逅所賜。
蕭岚看着字條卻是一頭霧水,忘了再去拉她,琢磨半天才恍然大悟,“那不是我!是我二叔的兒子蕭岩!”
紫苑愣在當場,難以置信。蕭岚松了口氣,這才挽住她的手,柔聲解釋,“我跟我爸妥協以後就訂了機票,但賭氣沒告訴他,上飛機前一個人在紐約晃了兩天沒跟家裏聯系……等我到家才知道家裏以為我偷偷回香港了,夏宛央自告奮勇去HKU找我回來,而蕭岩在我二叔的授意下也跟去了……我二叔知道我不樂意和夏宛央結婚,就有意促成他倆……蕭岩只比我小半歲,和我長得很像……”
“那他倆怎麽會開你的車?”
“你說那輛SLK?我爸送我時蕭岑拿走了一副鑰匙,也許夏宛央跟她要的吧,我不知道,我都好幾個月沒回過香港了……”蕭岚的聲音漸低,人高馬大的男孩子,話裏話外竟有點委屈,“紫苑,我和夏宛央,真的一點點關系都沒有,我發誓,絕對不會和她結婚……”
紫苑心裏一痛,蕭岚消瘦的臉頰在視線裏一下就模糊了,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受害者,可蕭岚難道就是傷害者麽,而他的痛苦,難道就沒有一點是來自于她的不信任?想到這裏,辛苦經營的心理防線忽然坍塌,而淚水,亦早在理智棄守之前便落了下來。
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是,這竟是兩人相戀以來,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淚。
在他眼裏,她一直無比堅強,無比勇敢,沉默的臉孔下有無數想法,纖弱的身體裏有無窮力量,她就是一個天真又成熟的矛盾體,一個不起眼,卻讓人無法忽略的獨特存在。
而現在,因為他,她終于哭了,不管是氣惱,失望,憂傷,還是感動,不管是哪一種情緒,她就是哭了,而這一哭,讓他心如刀割。
“別哭了,別哭了紫苑,我再不會離開你,再不跟你捉迷藏,不躲着你,不隐瞞你,你要相信我,我是真的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蕭岚将紫苑緊緊擁進懷裏,一邊用力吻她,一邊喃喃低語,“不要這樣,我害怕,你說,你還相信我,還願意留在我身邊,是不是?”
是太激動,都忘了她不能說話吧,紫苑将額角抵在他并不寬厚,卻将她裹得密不透風的胸膛,任淚水決堤般宣洩流淌,她和他之間,竟會有這麽多的阻擋,這麽深的溝壑,愛情的花園外,繞着這麽多功名利祿愛恨情仇的荊棘,她不過是稍稍靠近,就被紮得頭破血流,而他在籬笆的那一頭向她招手,兩個人要牽手,還會有多少無法預計的磨折?
蕭岚,是我低估了你的堅定,還是你高估了我的勇氣?紫苑從他幾乎讓她窒息的擁抱中微微掙脫出來,捏着他的手在掌心寫字,“那你和夏宛央怎麽辦?”她還沒有忘記,蕭家和夏家怎麽可能輕易放過他。
蕭岚嗫嚅了一會兒,“那個訂婚儀式,不算數的……只是夏家要求訂婚以後才按我爸要求履約……你放心,明年我就跟夏宛央退婚……”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