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故人重逢
車禍中摔壞的電腦不幾天就修好了,紫苑卻再也沒打開過自己的hotmail郵箱,也沒登錄MSN,她只是安靜地呆在公寓裏,進學校郵箱看老師發給大家的講義和作業題,認真查資料,寫作業,構思,畫畫,足不出戶,生活寧定。
就連歐陽俊給她買的手機也幹脆關了,反正有急事,人家會給她打電話,然後轉接到歐陽俊的手機上。
而在非典危機日益嚴重的現在,學校能取消的活動都取消了,人人自危,誰還有功夫四處聯誼。
歐陽俊偶爾會出門,雖然沒讓林瑞知道,他卻還是有自己要會見的人。每次出門回來,他第一件事就是洗頭洗澡,衣服全換下來消毒。紫苑笑他神經過敏,他也不以為意。他自己呆着,自然沒這麽多講究,可紫苑正是體弱易感的時候,當然不能掉以輕心。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其實無非是伺候吃喝,換藥和跑腿),一周以後,紫苑已經完全不需要輪椅,只是站久了用拐杖撐一下身體即可,歐陽俊也就訂了周六一早回北京的機票,準備在周五晚送紫苑回學校。
3月26日,港府衛生署證實了幾日來在坊間盛傳的消息,淘大花園E座有5個家庭7人受感染,因為淘大花園的建築結構,實際感染人數可能遠多于此。
3月27日開始,香港全港中小學幼兒園停課,強制與非典患者有密切接觸的人每天到指定的衛生署診所接受檢查,實施出入境檢疫申報措施,建立廣東與香港的疫情通報制度。
3月28日,感染人數大幅增加到63人。
3月28日也就是周五下午,歐陽俊坐在客廳裏,對着窩在沙發另一角的紫苑神色鄭重地開了口,“我左思右想,還是不能讓你回學校。”
紫苑從大部頭的會計學原理中擡起頭,詫異地望着他。
“你們學校下周一開始停課了。”
紫苑點點頭,昨天的消息了,在兩周的分時教學和遠程教學後,香港各高校終于迫于非典日益嚴峻的傳染壓力宣布停課,可他就要回北京了,她不回學校,難不成一個人住在這裏?這畢竟是林瑞送給林聚雪的婚前房産啊。
“我明天送你去廈門,你住在杏圍,我爸媽也能照顧你,等學校複課你再回來。”
“你答應聚雪姐周六回去的。”
“我沒說不回去,先送你回廈門,再搭末班飛機回去。”
紫苑蹙眉,這也太辛苦了吧,“我自己回去,你送我上車,伯伯接我下車。”
歐陽俊搖頭道,“困在大巴車上八九個小時,你不怕坐得骨頭痛,我還怕你被傳染呢,我租車,咱們開回去。”
紫苑睜大眼睛,開車回去?她沒有駕照,歐陽俊豈非一個人要開上一整天?然後再飛回北京去?她擺擺手,“我不同意!這樣你太累了!”
歐陽俊直接無視了她的意見,“就這麽定了,咱租個大點的車你可以躺後面休息。”
“就坐大巴怎麽了!”
“說了不行就是不行,我這就去約車……”歐陽俊說着便要站起身。
紫苑忍着疼撲過去一把揪住他,反複打出我不走的手語。
歐陽俊在她身邊的沙發上坐下,黑眸笑意彎彎,“你不配合,回頭我趕不上飛機,你罪過更大。”
紫苑氣得舉起磚頭似的教材就往他頭上砸過去,歐陽俊再不敢去捉她雙手,跳起來躲得遠遠的,“不帶這樣的啊,會出人命的……”
3月29日一早,整個港島還沉浸在周末清晨的靜谧中,一輛銀灰色沃爾沃S80駛出嘉雲臺,盤旋下山,穿過海底隧道,直奔文錦渡,過關以後,在深圳換了輛國內租車公司的雅閣,不到十二點便開上了高速,這一路風馳電掣,終于在晚上七點鐘停到了杏圍鎮歐陽家小院兒外頭。
頭天夜裏歐陽爸媽已經接到兒子通知,一大早就起來收拾出了屋子——反正歐陽俊也不住,索性還讓紫苑住他房間。見母親扶着紫苑,父親提着行李進了樓,歐陽俊連車也沒下,直接倒車退出去,準備趕赴機場,車子即将駛離院門時,後視鏡裏映出一張驀然回首的面容,和一雙烏溜溜粘在他身上不挪開的眼睛。
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眼睛,曾在呼吸可聞的距離對視的眼睛,卻從這一方小小的,遠遠的後視鏡裏,看得他心裏一疼,幾乎就不想回北京了。
這念頭一出,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幾天來因為專心照顧紫苑而簡單寧定的心境在那個轉身之後一下空洞,香港到廈門的六百公裏都未如這二十分鐘的機場之路漫長。也不知是不是煙瘾上來了,他心緒不寧地開了一段,好幾個路口都險險錯過,終于一腳剎車停到路邊,摸出煙盒打火機,卻從煙盒裏抽出了一根細細的紙卷兒,打開一看,是幅素描,畫的正是他——雙手護頭躲那部會計學原理的落魄模樣兒,下面還有行小字,“繪于紫苑與阿俊哥千裏大逃亡的半路上”。
歐陽俊看了好一會,把畫稿照原樣卷好,放進公事包裏,也不抽煙了,點了火直接上路,下意識看後視鏡時,方才發現自己揚着嘴角,竟像個愣小子似的笑得沒心沒肺。
3月29日,還有幾分鐘就邁入新一天,歐陽俊穿過依舊熙熙攘攘的首都機場到達大廳,站在出口處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幹燥而沁涼的空氣。和已經全面停課,大量停工,如臨大敵,嚴防死守的香港相比,北京,這座兩千萬人口的巨型城市似乎還不太清楚自己正遭遇着什麽樣的威脅。人們旁若無人的打噴嚏,對火吸煙,邊走邊吃,将新聞裏官員們笑容可掬的承諾與安撫盡皆付之一笑,反顯得戴着厚實口罩的他是個十足異類。
按着短信的指示,他在停車場裏順利找到林聚雪醒目的座駕,才鑽進那輛嫩黃色甲殼蟲,一個大大的香吻便狠狠印上他眼角,還有一只本該軟玉溫香的手粗暴地拽掉了他的口罩,低沉嗓音性感地調戲他,“包這麽嚴,很乖嘛。”
歐陽俊笑着把她推開,“小姐,我開了十多小時車坐了三小時飛機,這麽風塵仆仆的也只有你親得下去。”
林聚雪歪着頭看着他唇畔微微翹起的弧度,自己也笑了,坐回駕駛位拉手剎起步,“沒關系,回去熱水褪毛,刷洗幹淨,我再好好檢查。”
然而,後來的實際情況是,林聚雪洗完澡走進卧室時,歐陽俊已經半靠在床頭睡着了。她爬上床扳過他腦袋,使勁兒搖他,“別睡呀,你頭發還沒幹呢,明兒起來沒法看了……”
歐陽俊嘟囔了一聲,沒睜眼,卻一把把林聚雪攬到了懷裏,林聚雪轉着眼珠努力分辨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說的是,“別鬧,一會兒給你上藥……”
“歐陽俊你再裝傻!” 林聚雪拿起吹風機一陣猛轟。被魔音和熱風同時突襲的某人驚醒過來,定了定神才意識到自己等林聚雪等得先睡着了,忙奪下她手裏的吹風機扔到一邊,“都幾點了,我困死了……大不了明天起來我再沖一遍頭發……”
“明天咱七點半就要出門……”林聚雪爬過他身體就要去夠吹風機。歐陽俊長臂一伸直接把吹風機插頭拔掉,抱起林聚雪放到旁邊的枕頭上,“知道,誤不了你時間……睡吧睡吧,你不睡我先睡了……”說着便躺了下去,被子往肩上一拉,眼睛就閉上了。
“你怎麽就這麽不上心……”林聚雪在被子裏不輕不重地踹了他一腳,歐陽俊唔了一聲翻過身繼續睡覺,只留了個脊梁骨給她。林聚雪張了張口,到底沒再踹第二腳,只是也轉過身和他背對背,一邊按滅了燈,一邊低聲埋怨,“人一輩子拍幾次婚紗照啊,沒見過你這樣的,第二天就拍了,你三更半夜才回來……”
寂靜在黑暗中持續了片刻,歐陽俊還是翻了回來,一手搭上她的腰,從背後貼着她輕輕抱住,“好啦,是我不好,我這不緊趕慢趕總算沒耽誤嘛,你就大人不計小人過,好不好?睡吧,很晚了。”
林聚雪也轉了身,偎進他懷裏,一手飛快地擰了擰他臉頰又鑽回他熱熱的手心,“明天再好好折騰你。”
不管是不是對浪漫婚紗照有着同樣的幻想與期盼,兩個人都很快入了夢鄉,像同一片夜空下的其他人一樣,誰也不曾想過接下來的一個月,這個城市,這個國家,将會發生什麽。
3月31日,香港淘大花園E座全樓隔離,該公寓已經有超過100人受到Sars感染。
4月1日,美國政府召回了所有駐香港和廣東的非必要外交人員及其家眷。
4月2日,中國政府承諾會與世界衛生組織全面合作。中國向WHO申報了所有案例。但衛生部表示,廣東的病情已經基本得到控制。
4月3日,中國衛生部在北京召開新聞發布會,衛生部部長張文康宣布,疫情已經得到有效控制,在中國、北京工作、旅游是安全的。張部長告訴公衆,北京當時SARS病例只有12例,死亡3例,還小小地調侃了一句,說戴不戴口罩都是安全的。鑒于中國政府的樂觀表态,世界衛生組織把北京從疫區中剔除。
不過毗鄰廣東的福建,似乎不在非典病魔的侵略路線圖裏,直到4月初,全省也只有三例輸入性感染病例,都被迅速隔離和治療,并未引起嚴重影響。廈門依然如火如荼地籌備着各種交易會,而杏圍鎮也一如往日風平浪靜。
離開香港一周,紫苑臉上身上的擦傷幾乎痊愈,肋骨和腳踝雖然還有點疼,至少已不妨礙簡單的活動。按醫囑,這個時候就需要适當鍛煉了。春節時她和方雪明、陳染秋一起匆忙走了南普陀、鼓浪嶼等幾個最著名的景點,此番剩她一個人,更加自由,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只是傷病讓她不能一次走得太遠,每天也就在外頭待一兩個小時,再多就算她走得動,歐陽爸媽也會擔心,幾天下來,也不過在最熱鬧的中山路和萬石植物園走馬觀花地逛了幾圈。
周六下午,歐陽爸媽還在睡午覺,紫苑作為北方人本來就沒有午休習慣,這幾天更是日日睡到自然醒,中午實在無聊,便又拎着随身小包出了門。搭公車,去市區,她已輕車熟路,換96路,在雙十中學下車——這裏,是她今天的目的地。相比雙十這個名字,老廈門人,包括歐陽俊,都更習慣于用文革時改的名字“八中”來稱呼它,以至于一開始在網上她都沒搜到詳細地址,心裏還奇怪,阿俊哥明明說他的母校是廈門最好的中學,怎麽會搜不出來?
雙十中學在鎮海路上,離海邊非常近,海風吹在臉上,還有些生冷,快到梅雨季節,四月的陽光顯得那樣柔弱而珍貴。周末下午的中學總是那樣寂靜,連看門老大爺也不住點頭打着盹,紫苑就這樣旁若無人大搖大擺走進了這座在全省都享有盛名的中學。
大都市的重點中學,乍聽似乎都長得一樣——平整的操場,茵茵的草坪,巍峨的教學樓,以及造型前衛的體育館。只是紫苑的母校就像北京大部分學校一樣一馬平川,不見一點坡度,而雙十則如整個廈門島一般高高低低,起起伏伏,進門不久便是一段長長的大臺階,一直通向山腳下的主教學樓,紫苑站在臺階下數了數,頓時苦笑,一百多級,于現時的她完全是座天梯,就算是受傷前的她要爬完也得氣喘籲籲,不知當年的阿俊哥是怎麽踩着上課鈴飛奔在這漫長山道上的。
紫苑繞過臺階,在籃球場旁的棕榈樹下駐足,看球場上幾個男生揮汗如雨地拼搶投籃,上一次看男生打籃球,還是去年聖誕節幾個舍堂的聯誼賽,蕭岚是聖約翰堂球隊成員,球技在場上頂多算個中不溜,卻因為實在太帥,俨然成了整個聯賽的人氣明星,每逢他出場,場外必然陣陣女生尖叫。他愈是萬人迷,紫苑就愈是低調地往角落裏鑽,絕不去幹幫他抱外套、遞水瓶之類招人妒嫉的事情,而蕭岚每每進球,就要在人群裏搜尋她的蹤影,對上她目光,才微微一笑繼續比賽……
說好了不想了,怎麽又在這一個個不經意的時候讓他鑽進自己腦袋?!紫苑懊惱地別過臉不去看那些羚羊般的矯健身影,就在同一個瞬間,一顆流星般的高速物體直直擊中她手臂,把她撞得向旁邊踉跄了一步,突如其來的用力讓她腳踝一陣劇痛,雙膝一軟,直接跪倒在地上。
男生們完全沒想到這不小心打飛的球會有這麽大力道,連忙圍上來一邊扶起她一邊道歉,腳傷未愈,疼痛鑽心,紫苑只顧着低頭檢查腳踝,也無暇回應,直到一個聲音分開男孩子們在她耳邊響起,“紫苑?真的是你?”
紫苑萬分訝異地擡起頭,那個聲音曾陪伴她度過了人生最灰暗的時光,卻在一個個陰差陽錯令人扼腕的遺憾之後最終消失,那個人在她身邊扮演了老師、姐姐、母親很多個角色,還有一個紫苑以為很快就實現,結果還是放棄的身份——嫂子。
是顏如郁。
紫苑呆呆地看着面前這個少婦,她燙着中長發,化着淡妝,穿着薄呢半裙,三十出頭年紀,微笑的眼角有細細紋路,她變了很多,不複當年的青春,可望進她眼裏的關切和心疼,一如初見時那個生澀的新手班主任。紫苑借着顏如郁伸出的雙手吃力地站起來,就在四周男生們驚訝的目光中,直接摟住了顏如郁的脖子,緊緊擁抱着七年不見的故人。
“好了好了,沒事了,沒事了,你們去玩吧,我照顧她就行了。”顏如郁一手摟住紫苑,一手沖瞠目結舌的男孩兒們擺了擺,等男孩兒們散去,才扶住紫苑肩膀,又是笑又是心疼地問,“你怎麽會在這裏?你腳又怎麽了?”
紫苑忙寫道,“我被車撞了一下,在阿俊哥家養傷,沒事,過幾天就好了。你怎麽在這裏?”
顏如郁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圈,握着她手,愈見欣喜,“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咱們多少年沒見了啊,我都差點認不出你了,比以前漂亮多啦……我回了廈門就一直在這裏當老師,你腳能走嗎?到我家坐會兒?我家就在學校後面,家屬樓,很近的!”
紫苑試了一下腳踝,疼勁兒過去以後,倒是沒什麽大礙,久別重逢,她也有千百句話想和顏老師說,便點頭答應。于是兩個女人勾肩搭背地穿過校園,直奔雙十中學的教師家屬樓。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