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言可畏
開學後沒多久,便進入了澄夏一年一度的運動季,美院也不例外。趙靜是田徑俱樂部成員也是籃球女隊選手,羅蘭是學生會小妹,都有份出工出力,瑤瑤要看帥哥,也經常去訓練場賞花,紫苑拗不過三個損友,每每被拉去作陪。這天陶悠揚也在,和羅蘭站在籃球場外說話。瑤瑤便拉着紫苑問,“四眼哥怎麽了,開學快一個月,一次也沒來找你?你倆吵架了?不能啊,上次去你家看碟時還好好的,寒假時他表白了?被你拒了?……”
紫苑無力望天,寫了六個字過去,“我也不知道呢!”
一會兒羅蘭回來了,一路壞笑着,“陶悠揚真是花癡啊,一看到陳染秋過來,立馬三兩句話就把我打發了。”她回頭看向場地另一頭,“瞧,陳染秋往咱們這看呢……哎,她還攔着,哈,要不要這麽積極?”
瑤瑤被她的現場解說逗樂了,回頭看紫苑一臉迷惘,又有點來氣,“小四眼也真是的,難道移情別戀了?這才幾天就跟陶悠揚打得火熱,不行,紫苑咱得問清楚去。”
紫苑連忙拉住瑤瑤拼命搖頭。這怎麽好意思問?原本陳染秋就沒明示過一句半句,反倒陶悠揚對他的情意人人皆知。紫苑站在場邊,看陶悠揚拽着陳染秋慢慢走遠,要說心裏一點不難過那也不是真的,一半是因為說到底她對他并不反感,甚至不無好感,只是蕭岚在她心裏無人可取代罷了;另一半是因為……在現代酒會上那一幕還深深烙在她腦海裏,挽着楚天老板巧笑倩兮,裙裾飛揚的陶悠揚,和現在這個白衣黑褲馬尾辮拽着心愛男生大步走的女孩判若兩人。她不會告訴陳染秋,可放在心裏也是會慢慢發酵的,而那滋味,并不好聞。
染服系一年級的素描人體課在三樓大畫室上,每周五下課,緊接着就是雕塑系二年級的素描人體(二),選課時紫苑還以為會跟上學期一樣每次都能課間遇到陳染秋,可這學期上了四個星期,也不知怎麽了,愣是一回都沒碰見,難道他沒來上課?不可能,陳染秋是一貫的好學生。忐忑了好幾天後,紫苑決定不再把問題憋在心裏,下課後她讓室友們先走,自己等在走廊的角落裏,反正一會兒沒課,等多久都不怕,她就不信他真的不來上課。
直到上課鈴響了,她才看到陳染秋抱着畫具埋頭匆匆忙忙奔來。如果前幾次都這樣,難怪她遇不到他。紫苑走上去,站在門邊看着他。陳染秋瞪大眼,一時愣住。
“我在這裏等你下課。”紫苑把貼紙輕輕貼在他筆盒上。然後走到旁邊的空教室一個人上自習。
離下課還兩分鐘時,紫苑收拾好東西站回教室門口,仿佛那張字條被全宿舍傳看過了一樣,和陳染秋一起走出教室的室友們紛紛意味深長地盯着她。他們與紫苑早就相熟,平時也很待見這個安靜的小師妹,這樣上下打量卻不發一語的暧昧表情她見所未見,交頭接耳間傳出的浮滑笑聲像針刺在她耳朵裏。不只是陳染秋變了,他們都變了,可她還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顧不上照顧別人的情緒,她拉起陳染秋走到樓後面的小平臺上。下課的人潮從他們腳下一浪一浪湧過,紫苑背靠着欄杆,将早已寫好的字條放進他手心,“到底出什麽事了?為什麽不理我?別告訴我只是最近忙。”
陳染秋別過臉,還是一語不發。紫苑看不得這樣磨磨唧唧的反應,搶過他畫架,直接用素描筆在畫紙上寫,“你一定有事,不告訴我我不讓你走,你走了我跟你沒完。”因為不能說話,她很少跟人起急,急了也說不過人家,只能自己憋到內傷,可今天她真急了,不僅是開學以後他沒跟她講過一句話,就是寒假期間,原本說好的外出活動也都被他這個那個原因推掉。紫苑早就想問個清楚,只是圉于女孩的矜持,但今天,她不管了。
陳染秋臉紅了,垂着頭,捏着畫紙的手微微顫抖。他飛快地擡臉看了紫苑一眼,正對上紫苑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睛,趕緊又別過去。紫苑跨一步走到他側面,再次對着他視線。紫苑表面鎮定,心裏卻一陣陣酸疼,這樣步步緊逼為難的不是他,分明是自己,若不是為了要一個答案,何必這樣不給彼此留餘地?
陳染秋沒再逃,他慢慢走到欄杆邊,伏在冬日冰涼的鐵管上,“紫苑,我不知道該怎麽講,其實我不信,可那些話就像蛇一樣,在我心裏爬來爬去,我沒法當它們不存在……我也不敢問你,因為如果是真的,我接受不了,如果不是真的,我會恨我自己……”
紫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等他繼續往下說。
“有人……告訴我,你跟一個年紀比你大很多的老板在一起……”陳染秋艱難地說,“……就是……被包養……”
被包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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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設想過無數可能,偏偏他說的這一種完全在她預料之外。她很想仰天大笑,可面對他滿臉通紅,乍暖還寒的初春天氣卻沁出一腦門的汗珠,她怎麽也笑不出來。
“我……去年舞會,我看到他開車來接你了,我還知道,你周末常跟他出去,他還給你買衣服首飾,帶你應酬……其實我也不大相信,可是放假前我去你家,我看到你家的樣子,沒法不信……我們五年前就認識,你家原來的情況我很清楚……我聽說,你叫他叔叔,可是我知道你二叔三叔都在河北老家待着……”
紫苑一動不動地看着他,白皙清秀的男孩兒,薄薄紅唇上下動着,她卻已不大聽得清他在說什麽。誤會,天大的誤會,被人利用的誤會,她看到了陶悠揚,以為陶悠揚沒看到自己,其實陶悠揚也看到了她,并且也以為她沒看到自己!否則陶悠揚絕不會這麽直接地告訴陳染秋,她難道不怕紫苑反過來把她的事說出去?!——哦不會的,程紫苑說不了話,程紫苑向來不會八卦……紫苑站在陳染秋對面,他艱難描繪的一幕幕在眼前飛速掠過。很想轉身走開,因為懶得解釋,這麽不堪的傳聞,他應該是第一個站出來駁斥的人,他對她曾有過一顆多麽赤誠的心!可現在,卻是她要逐字逐句辯解給他聽,這比傳聞本身更讓她不堪。紫苑就這麽肅立他面前,耐心而安靜,宛若一座雕像,等到他終于說完,兩手扶在她肩上,“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對不對?是別人胡說八道,對不對?”
漫長的難堪過後,他眼裏恢複了急切和期待。
紫苑很想說,是的,一個字也沒錯,我就是被包養了,然後看他的反應。
可那雙飽含痛楚的眼睛,卻讓她想起阿俊哥來。開學前的那個夏夜,他破天荒第一次扇了她一巴掌,也是因為誤會,更殘酷地說,也是因為不信任,可她解釋了,傷心又惶急地解釋了,然後在他懷裏哭得昏天黑地。所以,她其實不是個別扭的小孩,她不會故作清高,也不刻意販售委屈,為了不讓身邊親人難過,什麽樣的誤會和猜疑她都可以想盡辦法一筆一畫抹去。
紫苑笑了一下,從他手裏拽過畫紙接着寫,“舞會那天來接我的是阿俊哥,以前在向老師家你還見過的,他的公司現在很大了。他女朋友不在,臨時讓我頂班陪他出席酒會,我的衣服是她女朋友買的,我家是他出錢裝修的,因為他租了我家兩年做公司辦公室。你聽到的所謂叔叔也是他,瑤瑤她們現在都知道是我當初亂開玩笑,但也許其他同學不知道,所以傳到你耳朵裏就成了這樣。你明白了嗎?”
陳染秋攥着畫紙,下唇仿佛要咬出血來。他早就知道,真相要麽是對她的羞辱,要麽是對他的嘲諷。所以他遲遲不敢找她,誰知連勇氣她都比他多一點。
“紫苑,對不起……”除了這三個字,他不知還能說什麽。
紫苑很想把自己在現代酒會看到的那一幕說出來,可寫到紙上會是很長的一段話,剛才已經寫了滿滿一張紙,她覺得有點累。算了,又對誰有好處了?她輕嘆一口氣,上前就着陳染秋的手在他掌中的畫紙上寫,“我沒事,謠言止于智者,以後我們還是好朋友。”
他從沒這麽靠近過她細軟的發絲,手心傳來筆尖劃過的觸感,這就是困擾他整個寒假的傳聞最後的結局嗎?這麽輕易就過去?他簡直有點不敢相信,“紫苑,你……不想知道是誰跟我說的嗎?”
紫苑搖搖頭。既然她不會告訴他她所看到的,又何必讓他告訴她她早已知道的?
“很晚了,咱們吃飯去吧,再晚食堂沒好吃的了。”她在他掌心寫下最後一句話,然後将筆放回他筆盒裏,輕輕扣上。
陳染秋長長呼出一口氣,剎那間連日缭繞在他身邊的愁苦都煙消雲散,往日那個溫柔、文雅、自信、沉靜的大男生又回來了。他擡頭看看天邊漸漸落下去的夕陽,自嘲地笑了笑,也許今天的事情會是他和紫苑之間一根永遠的刺,但這根刺攔不住他,哪怕是滿路荊棘,他也要跟着她的腳步走下去,因為他一直想保護的女孩,原來比他想象的堅強獨立得多,她都不怕,他又何懼。
紫苑回到宿舍,姐妹們齊刷刷圍上來,“怎麽樣怎麽樣?我看到小四眼送你回來了,你倆和好了?”趙靜風風火火地問。
紫苑打起精神笑着點點頭。瑤瑤接過她手裏的東西,回身卻用力砸在桌上,“欺人太甚!那個陶悠揚,三八饒舌的婆娘,不給她點教訓還以為咱們是好欺負的……”
紫苑訝然,皺眉看向羅蘭,羅蘭撇撇嘴道,“紫苑你就是太好心,其實你早就知道是她對不對?她早就把你和阿俊哥的事篡改一通添油加醋在陳四眼班上宣揚了,連學生會的人都知道……”
等等,等等,紫苑趕快寫道,“你們怎麽知道是她?我都沒有證據。”
“不是她還會是誰?”瑤瑤拍着她腦袋,“你動點腦子行不行,謠言滿天飛,影響到誰了?還不是你跟四眼!誰得意了?當然是她!四眼和你斷了來往,她倒好,天天追着上自習,上食堂,一會兒送吃的,一會兒送講義。再說那天舞會見過你哥來接你的也就咱們幾個和學生會那幾個,你呀,被人害成這樣你還幫人家說話!”
紫苑搖頭,“我沒有幫她說話,沒有證據就別這麽說了,萬一不是她那多不好。反正我和陳染秋都解釋清楚了,他又不是傻子,一點就明白,你們別為了我這點小事跟陶師姐結怨。”
姐妹們見她不欲多事,也只好随她去。紫苑在女孩子們清脆的罵罵咧咧中躲到床上去。對着天花板,那天在停車場的對話浮現出來。
“我師姐在追我一個好朋友,你說我應不應該告訴他師姐和楚天老板的事?”
“為什麽要說?不過是一個追他的女生,又不是他老婆。”歐陽俊失笑。
“可是我怕他被騙。”
“他不是三歲小孩,這樣的事情現在有,以後也會有,你不告訴他,他很快自己也能發現,早兩天對他有多大意義?對你反而影響很大,因為你插手了本來和你沒關系的事。”
“可是……我總覺得這樣不對……”
“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你能替他判斷嗎?”歐陽俊收起笑,凝視着紫苑低垂的臉,“你怎麽知道你師姐對你朋友不是真心一片,你怎麽知道你師姐不是有什麽苦衷,你又怎麽知道你朋友和你師姐未來不會峰回路轉,你朋友也許根本不會在乎,如果他們彼此真心相愛。男女之間的事并不總像你看的那些言情小說一樣純情美好,很多時候都摻雜着現實的不得已與妥協,而你只是一個局外人,你不是上帝,你只能讓他們自己去解決。”
紫苑擡頭看他。是這樣嗎,那些纏綿悱恻的故事,那些容不下一顆沙子的愛戀,那些她覺得足以讓雙面示人的陶悠揚自慚形穢的理由,在阿俊哥看來卻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她握着筆,筆尖輕輕在紙上滑過,卻一個字也沒有寫出來。
“有話要說就直說吧,別憋在心裏。”歐陽俊豈能看不出那微微顫動的筆尖上欲說還休的猶豫。
“那麽,你和顏老師分開也是因為不得已,而你和聚雪姐在一起,是因為你們已經妥協過了,對不對?”
歐陽俊靜靜看着字條,許久也沒說話。
紫苑便也靜靜看着他,他一手支在車窗上托着額角,一手慢慢地将字條折起。她很久很久沒在他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了。她輕輕拉他衣角,等他轉過臉,她用兩只食指對在一起,然後擺擺右手,再雙手朝上平伸,亮晶晶的眼睛緊緊追着他的。
歐陽俊笑了,把她平攤的手掌溫柔卷起,“這有什麽好對不起的,你阿俊哥只是覺得被一個小丫頭看穿,很難為情而已。”
紫苑眨巴着眼睛,笑着從他手上抽回自己的字條,然後乖乖坐好,扣上安全帶。車子發動起來,低吼着駛出嘉裏中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