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教無類
回到家裏,田曉嘉正玩MUD玩得太上忘情,如郁走到他身邊突然伸手擋住屏幕叫道,“今天不是跟師姐約了逛公園嗎!”
田曉嘉兩眼發直愣了三秒,直接從椅子上彈起,“好像是的!糟了糟了,全忘了全忘了!”
歐陽俊哈哈大笑,趁機坐到被田曉嘉坐得熱氣騰騰的椅子上,接着打田曉嘉沒打完的游戲,邊玩邊說,“今天晚飯歸你做啊——要不是如郁提醒你,你肯定慘了,你說你都放了人家多少次鴿子?”
田曉嘉在衛生間一邊洗臉(早晨起來到現在就沒洗)一邊含混回答,“不多,這個師姐我還沒放過!”說是洗臉,其實就是随便抹一把,在毛巾上擦幹完事。他走到客廳換鞋,如郁靠在門口嫌惡地叨叨,“就穿這個啊?你也不怕師姐覺得你帶不出去……”
田曉嘉看看自己長袍似的白T恤,大褲衩,塑料涼鞋,咧嘴一笑,“就這樣,本色才好。”說着踢踢踏踏出門去了。門砰地一聲關上,如郁還站在原地不知看什麽,好久才發出一聲嗤笑。歐陽俊道,“怎麽了?”
“這厮又沒帶錢包,哈哈,還放在茶幾上呢……”如郁幸災樂禍說,順手将錢包藏到田曉嘉枕頭底下,“一會兒他要是回頭來找,別告訴他,讓他慢慢翻去。”
“可憐的曉嘉,遇到咱倆真是倒了八輩子黴。”歐陽俊很有自知之明地嘆道,“其實咱們應該多幫助他,趕緊把他嫁出去,這樣他就不會成天做咱們的電燈泡了。你看,他今天要是讨了師姐開心,晚上肯定會玩到很晚才回來……”
“很晚又怎樣?”如郁眯起眼,一臉的深意。歐陽俊嘿嘿一笑,“不能怎麽樣……我能怎麽樣……”
“我告訴啊歐陽俊,領證之前,不許你有壞心眼。”如郁一整衣冠,肅容說道。歐陽俊暫停了游戲,過來挨着她坐下,握着她手說,“那當然,那當然,我保證守身如玉,堅貞不屈,一定要在新婚之夜獻給你我的完璧之身……”
“滾!”如郁一巴掌推開涎皮賴臉的歐陽俊,“你小子給我老實一點,平平安安熬過頭一年,落了戶,咱再說結婚的事,這皮包公司你愛做就做,可不能耽誤上班,影響你轉正定級可不是鬧着玩的……”
“那是,太座有令,焉敢不從?”歐陽俊嘻嘻笑着應道,困擾卻再次湧上心頭。安心工作,穩定為要,這些道理如郁已經耳提面命無數遍,但辭職出來創業,卻是他愈來愈強烈的渴望。他心裏清楚,再怎麽蠢蠢欲動,也得先等上一年,轉正定級拿了幹部身份再走不遲,但他多麽希望如郁現在就能明白他的想法,讓他每次想起未來的荊棘之路,會有滿身力氣,而不是一腔疑慮。
如郁如何看不出端倪,她望着眼前這張明朗俊秀的臉,眼神軟化下來,“阿俊,你以為我喜歡當老媽子天天和你唠叨這些?你爸媽每次打電話給我,都讓我這樣勸你。你說,我能不聽他們的話麽?”
歐陽俊斂起浮滑表情,垂首不語,良久才道,“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好。放心吧,我心裏有數。”
如郁嫣然一笑,窩進歐陽俊懷裏閉上眼,熟悉的臂彎與胸膛,清晰的呼吸和心跳,四年來一如既往,令她安心,伴她成長。可她偏想起對門的那一家人,聽說,當年的程老師和程師母,也是郎才女貌,神仙眷侶,最終卻還是在猙獰現實面前潰不成軍。如郁輕嘆口氣,困惑在她嬌美的容顏投射下淡淡雲影。
“怎麽了?還愁什麽呢?”歐陽俊攬着她,年輕男子的溫柔,誘惑得溺死人。如郁沉默了片刻,低聲問道,“沒什麽,只是突然想起程老師,你覺不覺得他臉色特別難看,蠟黃蠟黃的?”
這個話題轉換太快,有點出乎歐陽俊意料。他嗯了一聲,道,“你不是說他肝不好麽?沒事,咱們都打過疫苗的,年年都有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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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郁笑了,擡起臉來,“我不是說這個,我也沒那麽多顧忌。只是覺得程老師和他女兒真挺不容易的。你們在外面聊天的時候,紫苑跟我說——當然是寫在紙上了——說她很擔心自己不能上中學,倒不是怕小升初考不上,而是怕人家不要她這個啞巴。”
“不至于吧,程老師是附中教員,自己的女兒要進來,只要成績夠,哪有不給進的?”
“也幸好是教職工的孩子,還有點希望,外頭沒關系的肯定進不去,所以紫苑才擔心啊,雖然她爸爸一直安慰她,可她總覺得不那麽保險。”還有一句話如郁沒說,即便進去了,估計沒有一個班主任願意收在自己班上,明顯就是累贅。“這孩子,其實什麽都懂,骨子裏倔強,心态又有點自卑,面上卻總是笑笑的,什麽都不表現出來,哎,這哪是十一歲的孩子啊。”
歐陽俊想起她那本随身帶的便箋紙,也不由得感慨,“一個病着,一個殘了,這父女倆也真夠難,不是日子太苦,紫苑媽媽也不會走吧,也能理解。”
“我不能理解,天下還有這樣的母親和妻子。”如郁皺眉道,“就算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自己親生女兒總不能不管不顧,她甩手一走,家庭責任感在哪裏?紫苑這個樣子,正需要媽媽在身邊,她倒好……要我怎麽也做不出這種事。”
“人家家務事,你知道多少,也未必是你想的那樣。”歐陽俊對家長裏短并不特別興趣,聽如郁迅速把自己代入,感同身受,七情上面,他便有點頭大。“好了好了,咱們不說這個了,說說你這周在學校有什麽好玩事兒?”
“哪有什麽好玩事兒?都還沒開學,這周還不是照樣開會,學習,開會,學習。”如郁站起來,去客廳拿來書包,揀出一疊資料,“看看,都是年級長、教研組長發給我的材料,我這一年先做實習班主任——就是分一個班給你,給班主任打下手幹活,考核一年,看成績決定你能不能做班主任。”
“哈,當班主任,很威風吧,動不動叫家長來談話,逢年過節禮物收到手軟。紫苑要是分到你班上,這家訪倒是省了,有事沒事我幫你串個門,要什麽情報有什麽情報。”
如郁撲哧一樂,用卷起來的材料在他頭上敲了個爆栗,“以後少說自己是好學生,瞧你這雞賊樣,小時候肯定不招老師待見……”
歐陽俊捂着頭嗷嗷叫,田曉嘉亂七八糟的房間裏笑聲一片。
素描一是美院所有大一學生的基礎課,剛進大學的孩子都不敢遲到,素描這樣的小班上課更是馬虎不得,紫苑和瑤瑤幾個早早來到教室外面等着,前面那個班有點拖堂,個子最高的趙靜探頭看了一下,“貌似是大二的在上素描人體呢,可惜沒有裸體帥哥。”
衆人竊笑。美院學生上大學前幾乎全都受過相當程度的素描訓練,對人體素描并不陌生,只是才開學不久,女生多少矜持些,趙靜這麽彪悍的用詞還是略顯突兀,正哄笑間,教室門從裏面打開了,下了課的學生魚貫而出,紫苑她們守在門邊。也不知是什麽專業,女生極少,清一色的大男孩中一個戴着眼鏡的男生走出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紫苑,快到樓梯口時又回頭看了一次,紫苑沒在意,瑤瑤的八卦瘾又犯了,不住戳紫苑手臂,“哎,哎,那個師兄,看了你n次,咱走着瞧吧,下周這堂課,他肯定要來跟你搭讪了。”
紫苑沒好氣地寫,“可不一定是看我,咱們幾個貼一塊兒,誰知道是不是看你呢。”趙靜高挑,瑤瑤美豔,羅蘭玲珑,這一宿舍女孩兒站在一起還真稱得上個個養眼。瑤瑤撇撇嘴,“我跟你賭下周三晚飯一根雞腿怎麽樣!”
瑤瑤有十足信心,可是連她也沒想到,這一節課才完,那個眼鏡男生竟已等在門口,驚得她拼命跟趙靜羅蘭哀嚎賭注下少了,應該賭一周的雞腿。
紫苑被堵在走廊上,不免有點尴尬,不過反正她不用說話,就這麽安靜看着眼鏡男生。對方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你是紫苑嗎?不記得我了?九六年,你大概初三那會兒,向老師家,咱們一起學畫畫來着,那個小四眼兒……”
紫苑睜大眼睛,努力回憶,是的,四年前她開始跟美院附中的向老師學畫,向老師收的學生裏有個戴着眼鏡,書卷氣十足的男孩兒(當然,那時候他們用的是書呆子這個詞),似乎叫……叫……“陳染秋!”她在便箋上飛快寫出來,這個文雅又拗口的名字十二三歲的孩子誰耐煩叫,都叫他小四眼兒了。
陳染秋高興地揮着便箋,“咱倆得有兩年沒見了吧,我開始也不大敢認,索性跑回來,在門口看到你不用嘴說話用紙筆寫,一下确定是你了,你也來美院了啊!什麽專業?”素描人人都要修,是以他不知道紫苑報的方向。
“服裝藝術設計。”紫苑寫道。陳染秋點點頭,在紫苑的便箋上飛快寫了串數字,“好專業好專業,前途大大的有。我在雕塑,這是我宿舍電話,你的呢?”
紫苑趕緊寫給他,陳染秋也不多說,飛跑着去追自己同學了。瑤瑤在一旁等他走了,才閑閑道,“喲,喲,這才幾星期,難怪說防火防盜防師兄呢!”
紫苑笑着捶了她一下,等吃飯時再慢慢解釋吧,欠瑤瑤的雞腿不用等下周了,待會兒就得還。一路走到食堂,她還覺得這匆忙的重逢有點不真實,本已模糊的記憶又在眼前陸陸續續重現。那時向老師家裏有好多孩子,小四眼兒只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個,事實上,他們當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個有着一口臺式普通話,留着長長劉海神似吳奇隆的蕭岚。雖然小四眼和她同在向老師門下兩年,她卻連人家大名都不怎麽記得,可是蕭岚不過跟她同窗了半年,她卻連人家爹都能一眼認出來。紫苑暗笑自己重色輕友太過,只是一轉眼幾年時光就過去了,輕重都已沒有意義,那段學畫的日子也早已風化在時間長河中。
雖然紫苑在向老師門下只待了三年多,實際上她卻從初一就開始學畫了。小學畢業時,程許志求爺爺告奶奶,好說歹說,終于讓校長同意接受這個聾啞孩子(當然紫苑并不聾,但大家提起她都這麽形容)。而如郁作為第一年當班主任的年輕老師,自告奮勇把紫苑接到自己班上,給了她最大限度的關懷與溫暖。她發現紫苑年紀雖小卻對色彩與圖案有敏銳的感知力和充分的表達力,也許正因為不能說話,她的筆觸比其他孩子更細膩豐富,仿佛要以線條與色塊傾訴心裏的聲音。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快喘不過氣的程許志并沒有留意這些細枝末節,聽到如郁送紫苑上繪畫班的建議時還相當意外,在他歷經滄桑的心裏,最低理想是紫苑能平安長大,最高理想是紫苑能恢複說話,而培養一代畫家,不在他的認知之中。如郁将紫苑的美術作業一張張拿給他看,“程老師,紫苑不但畫得好,更重要的是她喜歡畫畫,別的孩子當作業完成,她不但要完成,還自己發掘了很多其他題材,你看這張,這張,還有這張……”教物理的程許志并沒從五顏六色的水彩畫裏看出什麽門道,只覺得它們還十分幼稚。如郁把畫攤了一桌子,“繪畫能幫紫苑表達情緒,使她有更多和人交流的機會,而且如果她真的有大潛力,将來以此為職業,也不失為一種理想選擇,您說呢?我已經問過咱們學校美術部,紫苑去上他們的課外班可以不用交學費,素描水彩什麽的材料也都很便宜……”
程許志看看正在廚房裏忙碌的小小身影,沉吟了一下,終于點頭,“好!那就聽顏老師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