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天一大早,徐情便推門而入。
他手中端着個藥碗,原是想喂林躍吃藥的,哪知走到床邊一看,竟被吓了一跳。
放眼望去,只見林躍仍是好端端地躺在床上,雙手被鐵鏈鎖着,動彈不得。但那清秀的臉孔卻是慘白一片,黑眸無神地大睜着,嘴角甚至還淌下血痕。
短短一個晚上,他竟像變了個人似的,面無表情、死氣沉沉。
徐情的手抖了抖,差點打碎藥碗。
有那麽一瞬,他簡直以為林躍已經死了。
好不容易才壓下心中的慌亂,顫抖着伸出了去,輕觸林躍蒼白的臉頰。
……仍是溫熱的。
他松一口氣,但随即又板起臉來,動作僵硬地把碗遞至林躍嘴邊,冷冷地說:「喝藥。」
林躍的表情恍惚了一下,終于慢慢回過神來,原本黑亮的眸子此刻卻是霧氣蒙蒙的,聲音嘶啞地吐出一句話。
徐情聽得不甚清楚,又把頭湊近一些,才聽見他說的是:「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仿佛已經問過許多遍了。
但這一回的語氣特別平穩,隐隐約約間,卻又似帶了某種凄厲的痛楚。
徐情胸口一緊,熟悉的疼痛立刻襲上心頭,激得他面容扭曲、呼吸急促。喜歡這兩個字一直在嘴邊打轉,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了,但很快又被他硬壓下去,強迫自己回憶那個晚上。
火燒個不停。
他獨自一人站在寒潭邊,靜靜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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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道林躍不會來的。
他一早已知曉那青年的身分,也打定主意将他當成棋子,趁這機會把正道人士一網打盡。虛情假意,卻差點動了真心。沉迷其中的時候,他恨不得當真只是個男寵,就這麽跟着林躍私奔了,再不回頭。
可惜林躍終究沒有來。
熊熊烈火中,他一直等到最後一刻,險些葬身火海。
如此想着,徐情逐漸恢複了淡漠如水的表情,擡手捏住林躍的下巴,冷笑道:「你跟我都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有什麽喜歡不喜歡的?」
聞言,林躍全身一震,眼中霧氣頓時消散,漆黑的陣子深不見底。
還有什麽好問的?
還有什麽好解釋的?
還有什麽……好愛的?
只這麽一句話,就足以打碎他的心。
有些想哭,但已流不出淚來。
有些想笑,但嘴角僵硬萬分。
最後只得維持這樣一副神情,不言不語,不聲不響。
徐情瞧得心疼起來,不耐煩地皺一皺眉,喚道:「林躍。」
毫無反應。
他便晃了晃手中的碗,又道:「喝藥。」
依舊沒有動靜。
現在算怎麽回事?知道怎麽解釋也沒有用了,所以裝瘋賣傻嗎?
徐情深吸幾口氣,不覺動起怒來。
他明明有千百種法子折磨林躍的,卻偏偏連傷他一下也不舍得,反而好吃好喝地把人養在房裏,還費盡心思替他療傷。
如今自己尚未發作,這階下囚倒先鬧起脾氣來,是在可惡!
越想越氣,便幹脆張嘴喝了一口藥,然後俯下身,狠狠吻住林躍的唇。
唇齒交纏。
黑糊糊的藥汁順勢流進了林躍嘴裏,他毫不掙紮,任憑徐情親了又親,勉強喝下一些藥,剩下的則從嘴角淌下去。
從頭到尾,都是一副毫無生氣的表情。
徐情終于覺得不對勁了,他伸手在林躍眼前晃了晃,發現那眼神空空洞洞的,根本映不出自己的身影。
……簡直像是失了魂一般。
徐情又有些心慌起來,相比之下,他更喜歡那個結結巴巴地向自己解釋的林躍。即使明知是假話,他也愛聽。
但他不能在林躍面前顯露心思,林躍不出聲,他便也不理不睬,随便把藥碗一放,氣急敗壞地轉身離去。
隔壁就是程雙銀的房間。
徐情推門進去,一眼就望見程雙銀端坐在桌旁,一手執黑子,一手執白子,自己跟自己對弈。
「教主,」徐情尚未說話,程雙銀已擡起頭來微笑。「伺候那小子喝過藥了?」
徐情輕哼一聲作答。
程雙銀便又笑笑,手中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上,問:「決定怎麽處置他了嗎?」
徐情默然無語。
「膽敢背叛教主的人,從來只有一個下場,怎麽這回竟拖泥帶水起來了?」程雙銀沉吟片刻,一邊下棋一邊說:「除非……你對他動了真情。」
徐情臉色丕變,立刻叫起來:「胡說八道!」
「既然如此,那就快些處置他吧。」頓了頓,似笑非笑地勾動薄唇,聲音溫柔如水。「教主若下不了手的話,我随時可以代勞。」
話音剛落,徐情就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咬牙道:「你敢?!」
那臉色蒼白如鬼,那表情猙獰恐怖,實在駭人。
然而程雙銀什麽也看不見。
他只一味淺笑着,柔聲道:「你如果真心喜歡那小子,就該試着相信他說的話。」
一陣靜默。
徐情終于冷靜下來,臉色卻益發難看了幾分,哈哈大笑:「我的心早已死了,怎麽還會有真心?要我信他,更加不可能!那些過去,我怎麽忘得掉?」
嘴裏這樣說着,人卻轉身離開了屋子。
他一心記挂林躍剛才的怪異模樣,忍不住又想去看看他。
屋裏重新恢複寂靜。
程雙銀微微一笑,随手抓起幾枚棋子,繼續下棋。隔一會兒,卻又擡手摸了摸自己蒙在黑布下的雙眸,輕嘆出聲。
怎麽忘得掉?
即使傷口早已愈合,但那疼痛猶在。
看來,那兩個人要走的路,依舊長長漫漫。
徐情走出程雙銀的房間之後,自然又跑去看望林躍。一會兒喂他吃飯,一會兒又喂他喝藥,放着正經事不幹,反而找盡借口膩在他身邊。
然而,林躍始終是那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
原本明亮的眼眸又深又暗,原本含笑的嘴角僵硬無比,整個人茫茫然然的,毫無生氣。無論徐情對他說些什麽,全都沒有反應。
徐情盯着林躍望了一會兒,胸口又泛起悶來,疼得厲害。自己不過打了他一掌而已,其他什麽都還來不及幹,怎麽就擺出這副心灰意冷的表情來了?
莫非……又是他的新把戲?
不要信他!
不能心軟!
徐情深吸幾口氣,好不容易才維持住冷酷的神情,再次對林躍冷嘲熱諷。
「事到如今,你就算裝瘋賣傻也沒用了,膽敢背叛我的人,全都只有一個下場。我從前喜歡過的那個人,演技甚至比你運差,結果我卻還是信了他。別以為我會上第二次當。」
啰啰嗦嗦地說了一大堆,林躍卻仿佛聽而不聞,甚至沒有擡眸望他一眼。
徐情幾乎要被氣死了。
真不明白自己把這家夥關起來做什麽?
殺也舍不得殺,打也舍不得打,難道就這麽供着不成?
越想越氣,最後只得冷着一張臉拂袖而去。但第二天一早便又來了,繼續想盡辦法逗林躍說話。
什麽樣惡毒的言語都說出了口,最後還拔出劍來抵住了林躍的眉心,但林躍始終是那無動于衷的樣子,眼陣空洞至極。
徐情終于敗下陣來。
他挫敗地發現,自己已經改變了折磨林躍的主意,只一心希望他快點恢複正常。然而明明使盡了手段,林躍卻絲毫沒有反應。
時間過得越久,徐情就越是心浮氣躁,慌亂之中,總算想出了一個法子來。先是揮劍斬斷林躍手腕的鐵鑰,然後再伸手拽住他的頭發,一把從床上拖下來。
林躍重重摔在地上,身體明顯瑟縮了一下,卻并不喊疼,僅是眨了眨漆黑的眸子,臉上無悲亦無喜。
徐情瞧了他這模樣,自己倒先心疼起來,手上的力道放松一些,勉勉強強地把人拖至門邊。然後俯下身去,強迫林躍擡起頭來與他對望,咬牙切齒地說:「你以為裝出這不死不活的樣子,就能逃過一劫了?別忘了,你爹他們可還在我的手上。」
林躍全身一震,迷茫的臉孔上逐漸露出驚恐之色。他太久沒說過話了,嗓子啞得厲害,顫聲問:「你想怎麽樣?不要傷害他們!」
徐情見他說話,自是松了口氣,但随即又覺怒意洶湧。
自己費了那麽多功夫,他卻始終不理不睬,而拿那些武林人士一威脅,他便立刻有反應……孰輕孰重,高下立分。
「怎麽?總算肯理我了?」徐情冷笑一下,惡狠狠地瞪着林躍看,語氣生硬。「可惜,已經遲了。」
話落,猛地站起身來,一把推開房門,張嘴就喊:「趙悠。」
「屬下在。」一身黑衣的男子輕飄飄地從屋頂上落了下來,直接跪倒在徐情腳邊。頭垂得低低的,瞧不清面容。
徐情又望林躍一眼,嘴角往上挑了挑,笑容豔麗至極,輕輕吐字:「你現在就去把地牢給燒了。」
「啊?教主……」黑衣男子大吃一驚,連聲音都變了調,頭卻一直垂着。
「還不快去!」頓了頓,面容微微扭曲,特意加了一句:「記住,關在裏頭的人,一個也別讓他們逃出來。」
「是。」黑衣男子領了命,轉身就走。他輕功高得驚人,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林躍則軟軟地癱在地上,全身發抖。
剛才的那番對話,他聽得清清楚楚。
原來徐情光是折磨他還不夠,連他的家人朋友,也要通通燒死。
他以為最痛的時候已經過去。
他以為不看不聽,便能逃避所有痛苦。
結果徐情根本不肯放過他。
曾經傾心愛戀的那個人,非要逼得他走投無路,方能甘心。
林躍的身體抖個不停,黑眸裏終于染上了情緒,但除了絕望,還是絕望。他被禁锢在床上太久,手腳都不聽使喚,只能掙紮着爬到徐情腳邊去,斷斷續續地說:「都是我的錯,我從前不該騙你,後來更不該背叛你。你随便怎麽折磨我都行,放了他們吧……」
一邊說,眼角一邊淌下淚來。
這麽害怕。
徐情輕輕哼一聲,好似極滿意這反應。他讨厭林躍先前的模樣,無論是虛情還是假意,他都要面前這人眼裏只映着自己。
想着,一把将林躍推倒在地,狠狠壓了上去。
林躍毫不反抗。
他只睜大眼睛,透過敞開的大門,望向地牢的方向。
「求求你,放了他們……」林躍不斷重複這句話,但無人理會。
徐情輕易撕開他的衣裳。
地牢那處騰起濃濃煙霧。
徐情強行分開他的雙腿。
地牢那處閃現點點火光。
徐情一挺腰,毫無預兆地進入他的身體。
……火光沖天。
林躍的淚水已經止住了,他張嘴大叫「不要」,卻被徐情的唇舌牢牢堵着。他掙紮着往前挪動,卻被徐情扣住了腰,動彈不得。
火熱的利刃貫穿他的身體。
遠處的火越燒越旺。
林躍耳邊嗡嗡響着,視線模糊,全身麻木,竟連絲毫痛楚也感覺不到了。
火光中有他摯愛的人。
是他的自以為是,害死了他們。
哈!
他突然大笑起來,嘴裏又漫上濃濃血味。
爹……
他實在是個不孝子,明明是來西域救人的,結果卻跑去跟仇家談情說愛。
大哥……
他從小到大最喜歡這個大哥,曾經最大的心願,就是練成一身絕世武功,好好保護他。
還有李鳳來……
他雖然總是無賴無賴地罵,其實也并非那麽讨厭他。
「啊——」
笑着笑着,林躍忽然慘叫出聲。
眼前人影晃動,盡成火海。
……疼痛入骨。
林躍恍恍惚惚地睜大眼睛,感覺靈魂似乎抽離了身體,随時都有可能喪命。
但他偏偏還活着。
心愛的人都已死了,只他一個人活着。
此時此刻,才真正了解徐情從前的痛苦。
多麽可笑。
他明明是想将徐情救出來的,結果自己卻反而跌入了相同的噩夢中。
如果不曾喜歡過就好了。
如果沒有付出真心就好了。
如果……
徐情仍舊壓在他身上施虐。
不過地點已從門口換到了床上,林躍終于瞧不見那片火海了,視線能及的,唯有徐情那張俊美的臉孔——臉色一如既往地蒼白,眉頭永遠緊蹙着,嘴裏不斷吐出最最傷人的話語。
「從來沒有喜歡過你。」
「不過是利用你罷了。」
「大家都是逢場作戲。」
曾經那麽喜歡。
如今……又愛又恨。
洶湧的恨意襲上來,林躍閉了閉眼睛,掙紮着挪動右手,最後一把抓住擺在床頭的藥碗,狠狠砸碎。
「砰!」一聲脆響。
沉浸在欲望中的徐情一下清醒過來,有些驚訝地望着他,問:「你做什麽」
林躍不答話,僅是握緊手中的藥碗碎片,用力朝徐情刺過去。
徐情愣了一愣,雖然險險避過,頰邊卻還是被劃出了一道血痕。他心中驚愕不已,急忙制住林躍的雙手,還沒來得及說話,耳邊就響起低低啞啞的嗓音。
「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林躍臉上滿是淚痕,眼睛卻幹幹澀澀的,再流不出淚來,一字一頓地說:「否則,只要我還活着一天,就定會取你性命!」
他雙眸再不似先前那般空洞無神了,反而幽深若水,染滿恨意。
徐情瞧得心頭一跳,感覺身體某處奇異地疼痛起來,不由自主地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林躍剛剛獲得自由,便猛撲了上去。他身體軟綿綿的,手邊又無利刃,只好張嘴咬住徐情的頸子,死命用力。
一陣劇痛。
徐情這才明白,林躍果然是想置他于死地的。他心頭又跳了跳,連忙把人壓回床上,飛快地動手點住了林躍的穴道。
但林躍雖然動彈不得,眼睛卻直勾勾地盯住徐情,嘶聲道:「無論失敗多少次,我也會殺了你!」
一面說,一面竟勾動嘴角,哈哈大笑起來。
那眼底藏了無邊恨意,實在瘋狂得可怕。
是了,他哭不出來,所以只能笑。
徐情終于從林躍體內退了出來,靜靜地與他對望,一言不發。
眼前這個……根本不是他所認識的林躍。
即使是知曉自己身份的時候,即使是挨了自己一掌的時候,林躍也不曾露出過這種表情。
既扭曲又絕望。
簡直就是另一個自己。
不知怎地,徐情的手指竟發起抖來,他甚至不敢看林躍的眼神。于是伸出手去,慢慢覆住了林躍黑亮的眸子。林躍仍舊在笑,咬牙切齒地喃:「不是我死就是你死,你還是快些殺了我才好!」
說話間,嘴角漸漸滲出血來。
徐情耳邊嗡地響了一下,胸口發悶。
真是奇怪。
流血的人明明是林躍,怎麽卻連他也跟着心疼起來疑惑間,身體已不受控制地往前傾去,緩緩吻住林躍豔紅的薄唇。
滿嘴血味。
林躍微微僵硬一下,立刻咬他。
徐情便又覺得疼了。
好似有人拿刀子一下一下地割他的心,并不十分疼痛,但傷口的血汩汩流出來,永遠沒個盡頭。
酸澀至極。
徐情渾身一震,猛地松開了林躍,望一眼滿屋的狼藉,掉頭就走。
他面容慘白,步履不穩,快到門口的時候還給門檻絆了絆,差些跌倒在地。但他不管不顧,只一個勁地往前走,好像走得越遠,就越能逃開那一雙充滿恨意的眼睛。
他用最狠毒的法子折磨了林躍,但是卻絲毫也高興不起來,反而覺得全身發冷。
比起這個一心殺他的林躍,他更喜歡從前那個愛笑愛臉紅的青年,即使明知是騙局,他也更情願回到那個時候。
徐情獨自在院子裏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卻還是折回了原處。他全身抖個不停,竟連推開房門望林躍一眼的勇氣也沒有,轉而走進了程雙銀的房間。
程雙銀正坐在桌邊喝茶,一聽見腳步聲,便擡起頭來微笑。「教主。」
徐情并不答話,只踉跄着往前幾步,然後順着牆沿軟軟倒了下去。
程雙銀大吃一驚,連忙起身走了過去,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問:「教主怎麽啦毒又發作了」
徐情搖了搖頭,感覺體內氣息紊亂,張嘴,卻偏偏吐出無比熟悉的兩個字來:「林躍……」
「欸?那小子又惹教主生氣了?」
「他要殺我。」真奇怪,光是說出這個事實來,就好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疼痛不已。
程雙銀則微微笑了笑,語氣溫柔似水:「教主不是一直認定他在騙你嗎?正邪不兩立,他既然不是真心喜歡你的,那麽現在要殺你,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徐情聞言一怔,整張臉孔都扭曲了起來。
沒錯,是早該料到這結局的。
他既然已經迎來了注定的背叛,怎麽如今見到林躍恨意滿滿的眼神時,還是覺得無法接受即使明知是假的,也舍不得傷林躍半分,只想聽他繼續辯解下去,聽他一遍遍地說: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
錯了!
真正想說這句話的人,其實是他自己。
原來,他根本……
根本早已對林躍動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