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軟肋
聯合索賠的名門望族重金聘請律師團,跟軍部已經交鋒了幾個來回。對于一切質詢,軍部的回答向來都是這幾個字——
決策符合規定,細節涉及聯邦機密,無可奉告。
相當符合他們一貫的作風,軟硬不吃,油鹽不進。
尤其一次例會後,軍部部長展鋒被記者攔在國會大門前。面對無數的采訪和問題,展鋒稍稍昂起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威嚴。
“攔着我做什麽,在我印象中,軍部的發言人在發布會上已經說得夠多了。”
記者問:“想咨詢一下您對這件事情的個人看法。”
展鋒輕笑了聲:“我的個人看法?”
他頓了頓,語氣冷淡:“反正在我看來,特殊情況,就需要陳厄這種特殊的處理方式。”
……
這段時間陳燃同樣接受了不少采訪,作為索賠團中最年輕,最好接觸的一員,他願意付出一些時間,跟媒體保持通暢的交流和良好的關系。
對他,媒體的問題同樣尖銳——
“我聽說你們在指控陳厄侵犯財産權,但根據調查,其中一顆被摧毀的7c,恰好就歸屬于陳厄本身。”
陳燃閑散舒服地靠着沙發,翹起一只腿,稍稍換了個姿勢。
他說:“你們的調查看來還有不少提升空間。”
記者問:“什麽意思?”
“這顆星球的歸屬權本來就有些争議,當年我的父親将它轉贈謝如芸,是一種附帶條件的贈予。當她去世後,理當被收回,而非作為遺産由陳厄繼承。”
記者往回翻了幾頁,還沒來得及問。
陳燃又開口:“這事已經在法院立案,只是還沒判下來。”
“而且退一萬步而言,就算7c最終被法官判給陳厄,那他的支配權,也僅限于7c本身。他憑什麽不争取其他星球所有者的同意,擅自炸毀整個行星系統,誰給他的權利和權限?這種決策,不論出于什麽理由或者什麽情況,都太過荒唐。”
陳燃微笑着,彬彬有禮地望着記者問:“你說對不對?”
當危機來臨的時候,他們是潛在的受害者,受庇護的民衆。
危機一旦過去,就開始堂而皇之地談論利益與得失。
甚至用各種明裏暗裏的話術,将話題和結論往需要的方向去鋪墊與引導。
在七月中旬。
一條全新的重磅消息被爆出,陳厄立刻被推到了風口上。
聯系媒體的人名叫卞流,自稱曾經算是陳厄的舅舅。他今年不到四十,卻顯露出五六十一般飽經風霜的面容。
尤其左眼還帶着一只黑色眼罩,取下來,就能看見一只空洞萎縮的眼窩。
他只有一只眼睛。
采訪記者是年輕女性,被他的模樣吓了一跳,往後稍稍瑟縮。
卞流冷笑了起來,用右眼睨記者:“看起來很惡心,對吧?你們見到它的反應,我他媽都快習慣了。”
記者遲疑地問:“您的眼睛是……?”
“被陳厄弄瞎的。”
卞流語氣陰冷:“好幾年前的事情了,我姐姐卞薇是陳鴻飛議員的妻子。陳厄小小年紀,死了親媽,我姐姐可憐他,就讓陳鴻飛把他收留在家裏。
“一路養了好幾年,也沒把陳厄養熟。那年七月我□□星,在陳家借宿了一段時間。”
記者邊記錄,邊問:“然後呢?”
“那附近有個小孩,不到十五歲,剛分化成Omega。”
“長得還挺可愛,所以我稍微逗了逗那個Omega,跟小孩開了點無傷大雅的玩笑。”
他卞流眯起眼睛,停頓着回憶了兩三秒,惡狠狠地又開口:“陳厄那條小白眼狼,看到之後,就弄瞎了我的眼睛。”
記者小小地驚呼了一聲。
采訪結束得很快,而且媒體也是打過交道的熟人。于是連視頻到文章,一夜之間鋪天蓋地地出現在星網上。
不論是文字還是畫面,都能輕易塑造出一種具有傾向性的信息——
陳厄從小性格乖戾,被陳家養了許多年,依舊關系不睦,現在甚至斷絕來往。
而且攻擊性強,少年時就因小事而故意傷害他人,再聯系他在邊境戰場的種種決策,很容易讓人懷疑,他是否天生具有反社會型人格。
軍部将少将的權限給到這樣一個人手上,真的合理嗎?
——他是否應該被革職,甚至進入嚴密監控的系統。
事情剛剛發酵,雪片一樣的訪談邀約就被發送到408的終端上。
408可憐兮兮地翻閱一邊,然後進行總結,向陳厄報告。
它說:“根據我的分析,我們只需要把親近陳燃的媒體篩選掉,然後從剩下的媒體中,随便挑一個靠譜的進行回應就好了。”
“那你先挑。”
408把這項工作先記錄下來。
可是擅長分析的AI,怎麽會看不出來,陳厄其實不怎麽樂意回應。
他前些年在戰場習慣了直來直往的方式,沒什麽應對輿論戰的耐心——有說話的時間,不如直接開火。
而且外頭雖然聲勢浩大,但軍部的意思也相當明顯。
軍部不會放棄他,會盡量保他。
陳厄又說:“順便幫我收集證據,好了之後先發過來,我需要看一眼。”
408:“收到。”
他态度冷淡,就算是對着408談論自己的事情,也沒露出多少情緒。
等408出去之後,陳厄關上門,撥通了陳燃的電話。
自從陳厄出走邊境之後,他們兄弟之間,其實已經多年沒有來往過了。
因為沒什麽好說的,他們對彼此的敵意都心知肚明。
陳燃接通電話,擡眼看到全息投影中的陳厄。高大英俊的Alpha少将,眉梢眼角流淌着刀鋒一樣的怒意。
于是他就知道,自己的這步棋,确實是戳在了陳厄的軟肋上。
“陳厄。”他打了聲招呼。
陳厄語氣冷得像冰:“卞流是你安排的嗎?”
陳燃笑了笑:“不是我,還能是誰呢?”
“讓他滾回去。”
“憑什麽。”
“陳燃,”陳厄聲音很沉,“我警告你,一切事情沖着我來就好,別把莊宴牽扯進去。”
他成了一只被激怒的兇獸,莊宴這個Omega像是他的逆鱗,被碰一碰就要發瘋。
陳燃斂了笑,神色也逐漸開始發狠。剛準備開口,卻看到通話被單方面挂斷。
再撥回去,也無人接聽。
——原來對方只是來警告自己的,并沒有打算多說。
陳燃陰晴不定地垂下眼,把光腦扔在地上。半晌,他嗤了一聲。
少将宅。
陳厄挂了陳燃的電話,再次聯絡408。
他說:“這幾天,多篩選一下小宴光腦上的信息,別讓他受太多影響。”
“但小宴肯定會擔心你。”408回複。
陳厄閉了閉眼,語氣和緩下來:“我自己處理。”
莊宴最近都泡在書房裏,他把資料打印下來,邊翻邊做筆記。
Omega有個不太好的習慣,認真思索的時候,偶爾會自己咬着下唇。一擡起頭,就會露出唇上淺淺凹進去的印子。
他有次擡頭問Alpha:“陳厄,你喜歡什麽樣的星球?”
“我不知道。”
莊宴把陳厄拽過來,讓他看光腦上7c的模型。
7c的極點在南北兩端,莊宴輕輕地問:“這裏我維持原狀,北部修複成冰川雪原,南部還是海洋,你覺得怎麽樣?”
“可以。”
莊宴眉眼生得溫柔又漂亮。
被他凝視幾秒,陳厄就想低頭親一親他。
這天可能是因為設計實在難做,思路過于滞澀。莊宴傍晚主動來廚房,說想吃自己做的飯菜。
陳厄說:“那我幫你。”
其實也沒什麽好幫的,兩個人吃的晚餐,菜式本身就簡單。
莊宴指揮他處理買來的魚,去鱗片,然後從魚腹橫切一刀,抹點鹽放在盤子上蒸。
蒸魚需要幾分鐘的時間,莊宴洗幹淨手,碰碰Alpha的側臉。
“你的事情還順利嗎?我好像一忙起來,就忘了看新聞。”
莊宴流露出歉疚的表情,陳厄垂下眼睛,溫和地望着他。
“還行,沒多大事,你專心做設計就行。”
莊宴唔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媽媽讓我下個月回家過生日,你陪我好不好?”
“好。”陳厄說。
于是莊宴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是開心而期待的模樣。
陳厄像是被順了毛,之前被激起的戾氣也散了,胸腔裏只剩棉花一樣的柔軟情緒。
把蒸出來的污水倒掉,再切蔥花,澆熱油。莊宴要端盤子時,稍稍被燙到了,他退開兩步,手指捏着耳垂散熱。
陳厄讓他去沖涼水,自己将菜端到餐桌上。
過了一會兒,莊宴走到飯桌的另一頭。陳厄盛着飯,低頭問他:“燙傷了嗎?”
莊宴搖頭。
“嗯,那就好。”
那天晚上氣氛很放松,陳厄瞟了眼光腦,甚至生出一些坦白的沖動。
他自己來告訴莊宴,總比哪天沒瞞住,讓莊宴從新聞或者別的地方知道好。
十點半,莊宴洗完澡,帶着丹桂香濕漉漉地坐在陳厄身旁,讓Alpha幫自己吹頭發。
他的頭發黑軟,被熱風烘着,順滑得像綢緞。
等吹得半幹不幹了,陳厄關掉吹風機,不自然地捋了捋莊宴的發梢。
“小宴,”他說,“之前我沒念大學,直接去邊境,是因為做了一件事。”
他不願意把這件事定義為犯錯或者闖禍。
莊宴回過頭,陳厄凝視着自己的Omega,眉心稍稍蹙着,瞳仁深黑。
“那時候我把卞薇弟弟的右眼弄瞎了,留在中央星的話,陳家不可能白白放過我。”
陳厄又說:“而且我也不想留下,小宴,我恨他們。再留下去的話,我遲早會忍不住,想要殺人。”
也許換一個聆聽的人,他就能像平常一樣,冷硬簡短事不關己地交代完。
但是在莊宴面前翻舊帳,就像是掀起舊傷疤。
——那些極端偏激的往事,連同自己年少時不被善待的狼狽過去。他原本打算全部埋藏起來,什麽都不跟莊宴說,反正也已經過了這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