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很難看
其實不是看不出來的,陳厄這段時間每天都蒼白而疲倦。
往常精力充沛的Alpha,現在行動幅度稍微大一點,都要稍稍皺起眉。
陳厄在這方面笨拙又別扭,不論是過敏還是受傷,都藏起來,不願意讓莊宴看。
而且很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就算難受得不行,也只是沉默地忍耐。
莊宴心裏悶悶的,不是滋味極了。
他想,是不是因為陳厄還不夠相信自己。
這仿佛是野生動物的習性,假如Alpha覺得不安心,就絕不敞開肚皮,袒露出弱點。
可莊宴茫然極了,像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
單純熱烈的少年人,連喜歡也來得直白而簡單。而陳厄像蚌,有厚重的殼,把他的親昵和示好全都攔在外面。
會議室的門關着,莊晉和陳厄在裏面商量關于自己的事。
可能有些涉密的線索,莊宴不方便旁聽。可他在客廳裏等不下去,也無心吃果盤裏的水果。
于是莊宴嘆了口氣,起身去二樓。
408在二樓走廊打掃衛生,見到他,就用電子眼閃爍了一下,當作是打招呼:“小宴。”
AI助手怎麽可能不知道陳厄的病情。
莊宴垂眼看着它,在408的腦袋上貼了一個“共犯”的标簽。
“我去一下書房。”莊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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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8:“好的。”
進了房間,莊宴把門虛掩上。門外的408繼續打掃衛生,動靜越來越遠。
莊宴打開抽屜——他以前從不翻動陳厄的東西,所以除了存放軍方資料的暗櫃,陳厄習慣了不上鎖。
最上面的抽屜放着草稿紙,都是給莊宴用來畫圖與計算的。
中間夾着一張紙條,上面寫着“莊宴”兩個字,連筆工整漂亮,落筆重,是陳厄的字跡。
莊宴怔了怔,想不起Alpha是什麽時候寫下,又是什麽時候塞進來,偷偷地,放在抽屜靠裏面,很隐蔽的地方。
書桌其他抽屜裏,是自己的課本和資料。
書架下方連着櫃子,莊宴一個個打開看。
今天天氣熱,他出了點薄汗,抿着唇找。
開了幾個空櫃子,終于打開靠邊的櫃門,找到了陳厄的透視片。
莊宴不是學醫的,根本分不清翅膀骨骼的名字。但照片很直觀,而且理解難度不大。
透視片按照時間順序被整理好,從骨頭斷裂,到做完手術植入特殊內固定材料,再到現在的恢複期——
不同角度的片子,莊宴坐在地毯上,一張張看過去。
他心髒被沉重的東西纏繞着,指尖發白地捏着透視片。
那麽長的骨骼,在透視片中折損斷裂。
然後被植入支架和鋼釘,看起來就很疼得不行,陳厄還要裝出一副沒事的模樣。
莊宴眼眶發酸,沉默了很久,安安靜靜地把透視片放在一邊。
櫃子下面還有一些舊資料,看起來像廢紙,翻過來,原來是以前的醫囑和病歷。
Alpha這些年的記錄,比自己一輩子的都多。
莊宴慢慢地,一頁一頁翻過去。他的喉嚨被棉花一樣柔軟的苦澀滋味堵住了,發不出聲音。
少年低着頭,從最近的病歷,一路倒着看。
直到翻到之前,陳厄被冒牌貨下藥的那段時間。
——原來他不是從邊境回來休假,也是前線受了傷,需要靜養等待痊愈。
也不知道究竟詢問了什麽,醫生在記錄中寫,不建議将腺體切除。
Alpha失去腺體後,将無法維持半獸形态。假若有作戰需求,建議患者尋求其它方式,解決信息素與易感期的問題。
莊宴怔了怔,抱着膝蓋,合攏病歷,把它放回櫃子裏。
會議室。
莊晉打開光腦,屏幕立刻亮起來,投影出藏在反抗軍秘密據點地下空間裏,龐大複雜的儀器。
他給陳厄看了一眼,然後問:“就這個東西,對吧?”
陳厄嗯了聲。
這個項目相當複雜。一個團隊在邊境,由沈院士帶隊,實地調查儀器的結構和使用方式,消息上報給陳厄與軍部。
另一個團隊在中央星,從理論方面進行分析、計算與研究。莊晉能夠從內部獲得的,是這個團隊的情報。
每周還有例會,以供交流與研讨。
但小宴的事情又不能在例會上說,而且莊晉心急得不行,幹脆先來問問陳厄那邊的進度。
平時兩個不怎麽對盤的人,現在倒難得取得了統一戰線。
之前莊晉心想,媽的,要是被尚榆知道這事兒,他肯定得往死裏嘲諷自己。
萬幸陳厄态度像以往一樣冷淡,有事說事,沒因為弟弟的關系而特意套近乎。
于是莊晉也勉為其難,看在小宴的面子上,勉強維持表面的平靜。
莊晉說:“我從國防部看到提交上來的文件資料,科學院那邊提出假設,這個儀器的這部分——”
他用手指着,在屏幕上圈起一塊地方。
“——是用來制造隧穿條件的。但我特意多問了一下,發現就算能制造合适的條件,讓量子生物寄生到人體裏,它的影響範圍其實也沒多大。”
“多大?”陳厄問。
“半徑六千公裏,差不多是一個星球的範圍。”
莊晉頓了頓,皺起眉:“所以問題就在這裏,小宴離邊境的距離,是以光年來計算的。他究竟是怎麽受到影響,然後被寄生的呢?”
“我這邊也收到一條消息。”
莊晉:“你說。”
“目前被發現的量子生命,都寄生在反抗軍身上,已經全部被控制起來,關在隔離地區。邊防軍負責看守審訊,獲取情報。”
說到審訊這兩個字的時候,陳厄語調偏冷。莊晉是知道邊防軍手段的,機智地不去多問。
“然後呢?”
“個別高層人員交代,”Alpha說,“在五年前,有一個量子生命,通過連續不斷的寄生與隧穿,脫離族群,成功遷徙到其他星系。”
莊晉臉色變了。
“媽的,肯定是它。”
五年前,連時間也對得上。
陳厄眼眸黑沉,繼續說:
“量子生命在一定範圍內能夠感知彼此,我已經要求沈院士選擇一個安全可控制的俘虜,送來中央星。假如它在這邊,那就能第一時間捉住。”
莊晉咬牙:“行,俘虜什麽時候到?我這就去跟其他部門協調,确保一切行動順利。”
“過幾天就到。”
“可以,我安排人等着,随時行動。”
事情都交代完了,莊晉合起光腦,收拾東西準備走。
他等下還要回國防部,有別的工作要做。
收拾到一半,忽然注意到桌上還擺着弟弟倒的水。
莊晉在心裏啧了一聲,勉強替莊宴問了一句:“你的傷怎麽樣了?”
陳厄微微皺起眉。
莊晉:“……”
什麽态度!
他憋着一口氣,陰陽怪氣地開口:“陳厄,老實跟你說,小宴從小就很招人喜歡。當年沒出事的時候,追他的小男生小女生能從莊家大門一直排隊排到十字路口。”
這樣一想,莊晉更不高興了。
世界上健全的Alpha這麽多,弟弟怎麽偏偏對一個只有半只翅膀的鳥死心塌地。
陳厄冷眉冷眼地問:“你怎麽還不走?”
莊晉就不,還故意舉起水杯,緩慢地抿了一口。
“那時候小宴生病住院,”他放下杯子,涼涼地補刀,“還有人專門摘來丹桂花,送到他的窗臺上。”
“……”
“後來那枝花被拿來當書簽,到現在依然夾在小宴的課本裏。”
陳厄指尖頓住,眉心卻略微舒展。
莊晉是人精,立馬捕捉到這一瞬間Alpha表情上的變化。
——陳厄甚至不急着趕自己離開了。
他剛剛說了什麽?
等等,那簇丹桂該不會剛好是陳厄送的吧……
莊晉臉一黑,提上公文包,轉身就推開會議室的門。
門外看不到小宴的影子,也不知道跑去哪兒了。他沒心情找人,回頭對陳厄開口:“替我跟小宴說一聲,走了。”
“嗯。”
懸浮車停在院子裏,莊晉拉開車門,把資料丢進去,坐在駕駛位上嘆了一口氣。
然後打開光腦,惡聲惡氣地對弟弟下聖旨:“周末記得回家。”
想了想,再補充一句:“陳厄人好着呢,活蹦亂跳的。你還不如擔心你哥,我差點沒被他氣死。”
莊晉扔下光腦,憋屈地開了十分鐘的車,也沒等到新回複的提示音。
不清楚小宴現在究竟在忙什麽。
向來沒心沒肺吊兒郎當的莊晉,在這一刻,終于體會到了被抛棄的悲涼感。
——弟弟長大了,終究是留不住的。
他從八歲起精心澆水照料的小白菜,現在已經長出翅膀,自己撲騰着飛了。
陳厄找到莊宴的時候,Omega在二樓走廊的盡頭。他手裏拿着東西,微微低着頭,表情嚴肅地跟408問話。
而408仿佛受到訓斥一樣,一聲不吭。就慫慫靠牆站着,電子眼凝視着地面。
剛跟莊晉結束對話,陳厄神色和緩,幾乎是放松地問:“怎麽了,小宴。”
莊宴沒來,于是陳厄踩着地毯過去。
隔了小半條走廊,走近之後,他終于看清了莊宴手裏的東西——
是自己這幾天一直瞞着莊宴,私底下吃的止痛藥和消炎藥。
莊宴有雙特別清透的眼眸,仿佛琥珀一樣。但現在眼角和鼻尖都發紅,像是難過極了,要哭卻忍着沒哭。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莊宴開口問。
“……”
“不想讓我擔心,”他停頓了小半秒,“還是不相信我?”
陳厄嗓音發啞:“不想讓你擔心。”
莊宴咬住下唇望着他,他只好又說:“而且很難看。”
手術的刀口非常醜陋。僵硬的,不能靈活舒展的翅膀也非常醜陋。
從年少時到如今,他習慣面對優勝略汰弱肉強食的規則,什麽事情都得自己一個人扛。
既然喜歡莊宴的微笑和陪伴,就必須要把不好看的那一面藏起來。
殘疾的半獸形态,本身就已經很不堪了。
陳厄說:“反正過兩天就好了。”
他伸出一只手,等莊宴把藥片給回自己,然後像前幾天一樣,又乖又聽話地靠過來。
莊宴反倒避讓了一下,垂下眼睛。
陳厄臉色蒼白,嘴唇幹燥起皮。他脊背僵着,忽然意識到莊宴其實是在生氣。
“小宴。”他壓抑着不安與焦躁,低低地喊。
半天,莊宴才擡起頭,眼圈發紅。
陳厄心往下沉,做好了面對失望與責備的心理準備。
就像小時候,一旦生了病,或者吃錯東西過敏。謝如芸忙不過來,就劈頭蓋臉地訓斥他像個廢物似的,總給自己添麻煩。
到了陳家也一樣,陳鴻飛與卞薇向來懶得費心。
後來去邊境戰場,那是更加殘酷而嚴苛的環境。在敵人面前露怯,會死。
陳厄被生活教化得強硬堅忍,連影子映在牆上,都要顯露出一副張牙舞爪的兇相。
可是莊宴眼眸濕漉漉的,像下雨前的天空。他這樣又漂亮脾氣又好的Omega,就連生氣也是溫和的。
“陳厄,你痛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