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克制
今天回去的時間比以往更晚一些,将近午夜。
莊宴認真分析了一整個晚上太空站的結構與受力,在車上就開始腦袋一點一點地犯困。睡了一覺,剛好到宿舍門口。
他昏昏沉沉地拉開車門,對陳厄道謝,順便講再見。
“等等。”Alpha說。
然後淺淡的酒氣逼近,陳厄伸手給他理了一下翹起的衣領。
莊宴擡起眼睛,怔了一下。在稍近的距離裏,他看到男人喉結下方有一片小疤。
像是燒傷痊愈後的痕跡。
陳厄其實手也糙,指尖和掌心上都是長期訓練留下的繭子。當他刻意用力摩擦莊宴後頸腺體的時候,會産生一種粗粒的刺痛感。
領口袖口處裸露出的皮膚上,也能看到深深淺淺的疤痕。
在這個年代,要祛疤其實很簡單。莊宴不知道他是刻意要留着,還是懶得處理。
莊宴一邊亂七八糟地想着,一邊刷臉打開宿舍門。屋子裏的秦和瑜穿着睡衣坐在沙發上,打了個呵欠。
“你怎麽才回來?”
莊宴歉疚:“做題忘了時間。”
秦和瑜露出“你居然一直在做題”的表情,沉默兩秒,又問:“他送你回來的嗎?”
莊宴點頭。
秦和瑜唏噓:“你知道嗎小宴,當初遲天逸這個渣A從來沒送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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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宴想了想,耐心地解釋了一下:“這不太一樣,我之前有不太好的前科。”
明明是在說自己的事,語氣卻淡得像是在談論陌生人。莊宴心平氣和地剖析:“陳厄現在不怎麽相信我。多數情況下,他要送我,基本都是因為要确保我在回家路上,不會私自跑去其他的地方,見其他人。”
秦和瑜:“……”
“莊宴,你真想得開。”
莊宴帶着倦意笑了笑。
任誰被冒牌貨占用四年人生,都會想開的吧。
“太晚了,我去洗個澡。你先休息?”
“嗯。”
于是莊宴翻出幹淨衣服,去浴室洗漱。秦和瑜呵欠連天地回到自己房間,關門睡覺。
……
聯邦大學生設計創新賽初賽的題目也公示出來了。
主題是學校,組委會選了幾間位于不同地方,需要修整的中小學作為考題,學生應根據學校預算與需求,提交設計模型作為參賽作品。
沉寂過一段時間的學校論壇,又開始熱鬧起來。
“大家聽說了嗎?隔壁X大的段陽也報名了。”
“就是那個從小出名一路保送甚至還被寧院士親自指點過的段陽?”
“真的假的啊?不是說這人天賦絕佳,還是個跳級狂魔,高中就跟過那種大型設計項目。有他參加的話,別的學生基本都沒什麽希望了吧。”
“唉,我們學校這一屆運氣不行。”
秦和瑜啪地把光腦摔在一邊,憤憤宣布:“我再也不要閑着無聊去刷論壇了,再看一眼我就是小狗!”
莊宴好聲好氣地問:“又有人在罵我?”
“……這到倒沒有,是別的。”
“嗯?”
因為是兩節大課的課間,他們在階梯教室外随便找了張長椅,坐着等開課。
今天風大,念帖子也費勁。秦和瑜一臉不忿地讓莊宴自己看屏幕。
“我校前幾屆學長們真是不太行,盡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莊宴瞟了一眼,把光腦屏幕轉回去。他帶着笑意說:“作品都沒交上去,這些都說不準的。別生氣了,你準備選哪一間學校?”
秦和瑜唔了一聲,把界面切換成組委會列出的學校名單。
“還沒想好,你呢?”
報名比賽的學生,三天內要提交自己選擇的是哪個學校項目。
莊宴伸出食指,把進度條拖到下面。他對着秦和瑜,點了倒數第一、第六,和第三間學校。
“我準備在這幾個裏面選。”
秦和瑜看了看。
偌大的聯邦中,需要修葺的學校實在是太多了,這個名單其實很長。秦和瑜之前掃過一眼,基本能把這些學校分成幾類:
一類手握巨款財大氣粗可以讓人随便發揮;
一類預算有限但是要求明确,需要稍微帶着鐐铐設計;
最後一類只有兩三所學校,預算特別少,基礎條件特別差,出現在這名單上,未免有湊數之嫌。
秦和瑜自己挑項目的話,肯定在第一第二類中選。第一個創作餘地大,第二個不容易偏題,想一想、就很容易混個高分。
而莊宴竟然在這三個大類之中,各選出一間非常有代表性的學校。
秦和瑜腦袋頂上不禁冒出問號:“等等,這第三間有什麽好選的。比蚊子肉還小的預算,能做出什麽花樣?只能用最便宜的材料,建最普通的樓,拿最低的分數了吧!”
莊宴:“也不一定。”
秦和瑜:?
莊宴語氣輕松:“反正不着急,還有三天時間。我可以各弄一個設計框架,最後看哪個效果最好。”
秦和瑜默然。
一般經驗不太豐富的學生,花三天時間準備好一個框架,已經算是效率很高的了。一天一個,對普通人來說,這簡直是在做白日夢。
雖然在上一次的合作中,他能看得出來,莊宴其實在設計這門專業上很有天賦,思路又快質量又好。
但想不到竟然能快到這種程度!
“行啊小宴,”秦和瑜感嘆道,“我就算了,折騰不來。”
他信心滿滿地把頁面往上拉,選中那家最為財大氣粗的高新開發區貴族小學。
“我直接提交這個!”
“嗯。”
秦和瑜眼中閃耀着鬥志的光芒:“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競争對手了!”
還要再講幾句騷包臺詞,就看到莊宴笑了笑,搶先說出自己心裏的話:“那就先不要相互讨論了,加油,等結果出來再做朋友。”
秦和瑜:“……”
很了解我嘛,莊宴。
……
所以從這天晚上開始,為了避嫌,莊宴把安靜的宿舍讓給秦和瑜。小秦同學畢竟比較貧窮,圖書館關門又早,不在宿舍呆着,簡直無處可去。
這幾天陳厄好像也很忙,甚至沒時間親自開車。萬能的機器人在駕駛座上,幫莊宴遠程打開車門。
莊宴對人對AI一視同仁,照樣很有禮貌地道謝。
機器人也沒有主動聊天,所以一路上氣氛都比較沉默。到了陳厄家裏,也沒有見到Alpha的身影。
桌上只放着一份飯。機器人說:“我幫你去熱一熱。”
莊宴脫下外套,挂在牆角。
他問:“陳厄呢?”
“陳厄大校今晚不回來吃。”
莊宴沉默半秒。
“那我是不是沒必要過來?”
機器人把營養餐放進爐子裏,叮的一聲,開始加熱。它回頭,電子眼凝望着莊宴。
“來都來了,小宴,”機器人忠實地傳達主人的命令,“剛好陳厄大校也邀請你,來他的書房寫作業。”
來他的書房,寫作業。
莊宴:“……”
既然如此,莊宴吃完飯,就開始高度專注地一頭紮進設計裏。
上次沒用完的草稿紙和筆還放在原處,顯然沒被屋子的主人碰過。莊宴在光腦上調出一號學校的模型,把它放大,然後垂下眼眸在紙上寫寫畫畫。
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蜚語和人際關系,莊宴确實沒怎麽在意過。在他看來,一所需要修繕的學校,比冒牌貨費盡心思維護的魚塘有趣多了。
以前寧華璧曾笑着說,小宴是天生的藝術家性格。
他對建築形狀、色澤、光影透過玻璃鋼結構所産生的變幻極為敏感——
遠甚于人和人相處時晦澀而難以言說的複雜心思。
因為太過用心,莊宴甚至沒有注意到,幾個小時後,陳厄回來時軍靴踩在地上的響聲。
待機的機器人擡起頭,要向主人打招呼。
陳厄用手勢制止,聲音偏低地問:“他還在學習?”
“在做設計。”
陳厄嗯了聲,玄關處換好鞋,把長風衣挂在莊宴的旁邊。
他去廚房喝水,身上帶着酒氣。
莊宴沒關門,從那個角度,陳厄恰好可以看到Omega認真沉思的模樣。
莊宴皮膚很白,衣服是米色,脖頸因為要畫圖而微微向前彎着。領口露出的皮膚像瓷,細膩而不帶半點瑕疵。
手指細長白皙,握着筆。筆尖在紙上一道一道地畫出複雜的線。
帶着醉意,陳厄漆黑眼眸低垂。他靜默地凝望着莊宴,卻懶得出聲。
也許是因為莊宴太專心,而且太過漂亮會顯得難以靠近。
忽然想起剛到邊境那年。
陳厄帶着小隊深入小星球的地底礦洞。礦道蜿蜒,暗河密布,一支手握脈沖武器的反抗軍在地下東躲西藏,最終還是被陳厄找到,然後全數殲滅。
這一戰打得太慘烈,定位裝備能量耗盡。
往回走的路又長又難熬,軍用的照明燈也快不行了,他們得盡量省着點,輪留一盞一盞地開。
過了一片懸針似的暗岩,再轉個彎,終于找到來時趟過的暗河。
午夜十二點,暗河上浮着綿延的光點,是螢蟲輕沾水面,如同倒映流淌的星河。殘存的隊員都精神一振,知道馬上就能活着出去了。
河水很淺,只到膝蓋的高度。
陳厄在最前面開路。
他那時還年少,還沒在無數次生死關頭把自己打磨成一把鋒利的劍。他的體力将近透支,腳步沉重,腹部有一道又深又長的,要一直強行按壓不然會滲血的傷。
暗紅幹涸的血污,凝在臉頰上身上。
當他踩進冷河中,血腥味和硝煙味順着水流蕩開。脆弱的螢蟲成群地驚起,又往下墜,成了一片隕落的光雨。
太過漂亮的東西向來易碎。
比起豢養與保護,陳厄更擅長的其實是屠戮與毀滅。礦洞只是一個開始,後來他摧毀過的太空基地,比莊宴在中央星喂過的小動物還多。
這些年裏,陳厄每次回到中央星見到莊宴,指尖碰着Omega後頸的時候,向來是克制隐忍與破壞欲交織。
深秋,窗外風聲凄寂。
陳厄在酒席上多喝了幾杯,醉意讓平時壓抑的念頭膨脹。
他想,如果莊宴擡頭看自己一眼。
秒針一格一格地跳動。
莊宴放下筆,仰起臉看到陳厄。Omega臉上顯露出茫然和意外,然後他眼角慢慢地彎起來,是一個非常柔和的微笑。
“你回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