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讓他等
之前剛陳厄回中央星時,陳鴻飛連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都被摁斷。從那以後,這對父子就像陌路人一樣,再也沒聯系過彼此。
據說陳鴻飛在國會裏跟人抱怨,妻子卞薇親自下廚做了一大桌菜,這個後媽當得比親媽還用心。結果陳厄不孝,連理都不帶理。
于是對方只好寬慰道:“陳厄嘛,你看他在邊境作戰決策的風格,就是這樣六親不認的性子。”
風言風語最後傳到軍部裏,吃瓜的文職人員們讨論到一半,忽然看到陳厄走進辦公室。
連忙噤聲,生硬地轉換話題,強行說附近樓下新開的奶茶店不太好喝,遲早會倒閉。
等陳厄進了謝老将軍的辦公室,才有人小聲問:“他沒聽到吧?”
其實聽到不聽到,陳厄都懶得理會。他自小從石頭縫裏野蠻長大,對許多人和許多事都持有一種漠不關心的态度。
彙報完後将近六點,謝老将軍看了一眼陳厄的日程,問:“今天這麽早回去?”
“晚上有約。”
于是謝老将軍了然:“行,年輕人是該享受生活。那你明早多用點功,把報告按時交上來就行。”
陳厄應了一聲。
走出去前,又聽到謝老将軍說:“陳厄,我是把你當接班人來培養。現在是得苦幾年,以後泛中央星一整片大區,都由你來負責。”
老人沉聲說:“別讓我失望。”
陳厄轉回身,靜默半秒。軍靴的鞋跟磕在一起,他敬了個禮:“是。”
這些天一直在降溫,風大。回去路上,道旁的懸鈴木被吹得枝葉搖搖晃晃。
機器人滴地發來語音:“莊宴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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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厄扶着方向盤,不帶情緒地說:“讓他先等着。”
可是到了家附近,他卻沒急着進去停車。
深秋夜。
陳厄在樹影下熄火,冷眼望着屋子裏的燈光。只要是在暗處,有些東西就不至于無處藏匿。
他開了點車窗,風吹進來,指尖很快就冷了。
機器人又發來語音消息:“莊宴問您還有幾分鐘到,他可以先準備晚餐。”
“告訴莊宴,五分鐘。”陳厄說。
少時他經常藏在莊家旁邊的灌木影下等,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什麽。
偶爾抽煙,聽到有別人路過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就用鞋子把煙頭撚滅。
後來在邊境過得太苦,煙戒了,心腸也打磨得很硬。再往回頭看以前的事,可笑的意味遠多于懷念。
最後故意又多拖延了十來分鐘。
假如莊宴還像前些年那樣,要假扮乖巧聽話玩弄人心。現在肯定裝不下去,會生氣,甚至直接走了。
屋裏的燈光一直亮着。
陳厄關上車窗,把懸浮車開進車庫裏停好。他從地下室走上去,推開一樓的門,就被廚房的暖光晃了一下眼睛。
跟以往空蕩寂靜的屋子不一樣,他能聞到營養餐的香氣,但飯桌上是空的。
莊宴站在廚臺前,見到陳厄,就擡起頭溫和地笑笑:“你回來了?飯有點涼,我先熱一下。”
從這樣的距離裏,他看不到莊宴耳垂的小痣,只能注意到Omega臉頰上微凹的酒窩。
笑起來很好看,眼角彎彎的,是下弦月的形狀。
陳厄将大衣挂起來,冷聲問:“機器人呢,怎麽不讓它做?”
莊宴低下頭。
機器人瞪着無辜的小眼睛,正在處理其他亂七八糟的郵件和雜事。
莊宴好脾氣地說:“它看起來有點忙,我比較有時間,我熱飯菜也是一樣。”
陳厄洗幹淨手,把熱好的營養餐從爐子裏端出來。莊宴看起來已經熟悉了廚房的布局,主動去取來幹淨的餐具。
陳厄指了指飯桌:“坐。”
莊宴跟他面對面地坐下。
因為沒什麽時間準備,營養餐也只是最簡陋不過的普通口味。陳厄在軍隊裏習慣了快速吃飯,三兩下就狼吞虎咽地把食物扒完。
明明應該已經吃夠。
但他依然覺得饑餓極了,胃裏空得難受。仿佛身體深處有一個洞,怎麽也填不滿。
陳厄擅長克制與忍耐,沒有再去拿吃的,也不去看莊宴握着餐具的細白的指尖。只是翻出光腦,皺着眉讀信息,瞄一眼有沒有什麽需要處理的重要事情。
忽然聽到莊宴遲疑的聲音:“你最近好像很忙。”
陳厄皺起眉:“嗯。”
莊宴吃完東西,放下筷子。他說:“如果實在沒空的話,我可以等下就回去。”
“……”
“等你有空了再見面也行。”
陳厄臉上的神情頓時沉下來,目光陰郁執拗。他壓抑着躁意問莊宴:“你急着回去?”
莊宴搖搖頭:“不急。”
“又有作業?”
莊宴想了想,順着陳厄的意思問:“那我能借用一張桌子,在這邊寫作業嗎?”
陳厄定定地凝望着他,好幾秒,才松口道:“你可以用上次的書房。”
莊宴嗯了一聲,又問:“那你呢?”
陳厄轉頭指指客廳,眉眼倦怠懶得說話。
于是就這樣安排下來。機器人這會兒倒很勤勞,把餐桌收拾幹淨,碗筷放洗碗機裏。
莊宴只帶了光腦過來,于是又找陳厄要了些廢紙,用來打草稿。
今天這門課難度稍微大,要計算複雜太空建築的受力情況。莊宴把展示題目的光腦屏幕擺放好,然後低頭在紙上寫寫畫畫。
他專注的時候睫毛低低垂着,自然而然地忽略外面的聲音。連機器人在廚房切水果也沒聽到,直到它把果盤端上來放在一旁,莊宴才恍然。
然後說了聲:“謝謝。”
機器人用電子眼滴滴地掃了一遍莊宴的草稿。
“思路正确,請繼續。”
莊宴:“……”
西瓜清甜,蘋果香脆。
再加上一個人能夠幫忙檢查作業的萬能機器人。
莊宴忽然覺得,留在陳厄這邊寫作業,好像其實還挺不錯的……
不過也就稍微走了一下神,又收斂心思,認真地計算起來。
客廳裏。
陳厄從光腦翻出明早要交給謝老将軍的報告,皺着眉又讀了一遍。其實之前已經完成了大半,只剩幾個地方需要修改,以及最後的總結。
軍隊裏有些不擅長文書工作的軍官,都喜歡把這些推給副官或者機器人助手。
陳厄不一樣。他雖然在畢業那年出走邊境,但高中時向來是同年級裏特立獨行的第一名,基本功紮實。
就算在硝煙戰火中淬煉了幾年,現在回到中央星,這種寫報告的本事,不用費很大功夫,就能重新找回來。
他邊想邊寫,也許是因為家裏多了一個莊宴,所以怎麽也沉不下心。
光腦忽然還彈出陳鴻飛的視頻電話。
本來想直接挂斷的,但點的時候心煩焦躁,不小心按成了接通。
既然這樣,也懶得挂了。陳厄往後靠上沙發椅背,冷淡地等對方先開口。
也許是意外自己竟然打通了,陳鴻飛也沉默了兩三秒,才開口說:
“陳厄?”
陳鴻飛今年五十歲出頭,嗓音聽起來低沉而威嚴。畢竟身為議員,平日裏頤指氣使慣了。
等不到陳厄回應,他又直接命令道:“上回你沒空回家就算了,下個月卞薇阿姨準備給小燃辦個訂婚宴。你們好歹是兄弟,有時間還是出席一下;就算真沒時間,也該選個禮物送過去。”
陳厄望了眼書房映出來的燈,他說:“我不會去,也沒禮物。”
陳鴻飛問:“你什麽意思?”
“當年難道講說清楚嗎?”陳厄語氣裏沒什麽起伏,“你再也沒有一個像我這樣一個令陳家蒙羞的大兒子,陳燃也不是我的弟弟。”
陳鴻飛沉默了半秒。
“陳議員,這是你自己說過的話。”
陳厄直接挂了電話,而且預料到陳鴻飛應該已經在另一頭,氣得對卞薇發洩怒火。
他心情忽然莫名好了幾分,放緩聲音問站在附近的機器人:“莊宴還在學習?”
“還在。”
“沒跟其他人聊天說話?”
機器人:“他在算結構力學。”
陳厄嗯了聲,低下眼皮把光腦放在指尖繞着把玩。
他眼睛其實生很好看,雙眼皮褶皺深,當褪去敵意與戾氣的時候,竟然有幾分專注深沉的意味。
也許莊宴裝不了這麽久。
但這個想法只是稍微從心底浮上來,并沒有真正說出口。
以前的莊宴沒這麽有耐心,也不可能願意像今天這樣,在家裏一直等待,并且把飯菜熱了又熱。
自從調任中央星以來,他與莊宴的相處卻逐漸變得融洽。
就像孤獨黑暗的長夜忽然被撕開一個口子,人總有種趨光性,喜歡向着溫暖的地方走。
但是越靠近,就越怕被燙傷。
陳厄人生中有過太多失望。
考慮到莊宴就在一牆之隔的書房認真學習,他聲音偏低,像是在跟機器人商量,又仿佛是自語:
“反正莊家也不要他了,我可以把他搶過來,關在屋子裏。”
話尾淹沒在樹梢嘩啦啦的風裏。
機器人什麽也沒說,屋子裏靜得幾乎能聽見他的心跳。
良久。
陳厄捏捏眉心,嗤地自嘲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