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1)
日頭升得老高了,清早被拎起來晨訓的兵總算消停下來,陳飛看了看寫了一半的報告,把筆放下了。右手握筆久了總有點不舒服,據說是肌腱黏連,估摸着不嚴重他就沒急着去看,反正混到這資歷連摸搶的機會都少很多了。
空氣幹燥而凜冽,似乎飄着一股年輕鐵血的特殊氣味。當年那種激情滿懷的感覺依然在,但心态終究是不同了。無論在什麽人的眼裏,今時今日的陳飛都不再是南京軍區那0002號車送到國防科大的子弟,更不是沾親帶故破格提拔的典型事例,再也不是了。
他做過很多離譜的事,比如破格授銜時企圖拒不接受,上級召見劈頭就問人家“您能不能別老惦記我爸是誰”,斬釘截鐵跟自家老爺子說“如果我有個兒子,寧可捏死了也不讓他再穿這身皮”。
但他做過更多靠譜的事,比如調離軍總之後在上海警備區撐起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再忙再累也記得一有假就問候自己爸媽和老丈人丈母娘,實兵實裝演習舍身救了自己手下的兵。
作為一個三十七歲的男人,生活給他的坎坷與波瀾都已所剩無幾。放眼望去一馬平川,只剩下自己這個能折騰也會折騰的弟弟還沒過家裏人那一關。看了這麽些年,他也算看夠了:既然非這個人不可,那就索性再幫他一把。
陳揚這種背着愧疚的日子,必定不會很好過。
一個電話打出去,響了很久那邊才接起來。陳飛腦袋裏還徘徊着亂七八糟一串數據,也沒等聽到人聲就開口說話了:“上次你跟我說的事,我挑我媽高興的時候跟她提了一下,她答應幫你先去探探你媽的口風。”
“……”
“喂,不是我懷疑你啊,我真覺得這事你瞞不過葉祺。就算瞞過了,萬一你媽發起火來要跳樓要絕食,你一個人能承擔得起嗎?”
電話那端沉默良久,然後傳來了嘆氣的聲音:“哥,是我,陳揚忘記把手機帶出去了。”
這回輪到陳飛不出聲了。
“那沒什麽事我就先挂了,再見。”
陳飛分辨了一下,那調子裏半點顫動都沒有,更別說氣憤了。可能瞞這麽一件事對他們而言也不算什麽吧,陳揚只是想自己把家裏的意思問明白了再跟葉祺說,陳飛就這麽想了幾秒鐘,轉眼差點給忘幹淨了。
中午,他吃着食堂裏的青椒炒幹子,自然而然聯想到過一陣子寶貝女兒五歲宴席的事情,于是掏出手機來跟沁和随意交待了幾句。說着說着就提起上午那穿幫的電話,沒想到沁和急得聲調立刻就變了。
“你覺得不算什麽?你覺得別人怎麽樣就真的怎麽樣啊?我還覺得他們倆最大的心結就是你們陳家的态度呢!”
陳飛再度無語,心想今天真是邪門兒,一個個電話都噎得他無話可說。
“……算了算了,你個粗神經的笨男人,向晚以後要是像你可怎麽辦。你趕緊跟陳揚先打聲招呼吧,別又忘腦後去了。”
五分鐘後,可憐的陳揚簡直想捶桌子哀嘆時運不濟。陳飛說那是上午的事情,到現在家裏的葉祺都沒給過他只言片語,可見他算是完蛋了。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變态,葉祺什麽時候都很變态,因此他是注定要爆發了。
當年之事不堪回首,兩個人受了傷就天各一方去舔傷口,血腥味到現在還沒有散盡。那一次陳揚感冒發熱,葉祺寸步不離守了他好幾天,連床都上了最後卻紅着一雙眼睛問他,“如果這一次,氣死的是你媽呢”。那場景太過慘烈,陳揚如今哪裏還敢跟他提自己家裏的事。
要不是沒幾個月又快過年了,他自己也不敢跟自己提家裏的事。
歲月已靜好如斯,人對變故的承受能力愈發低下。曾有過好幾個夜晚,他在月光或是雨聲中醒來,看着枕邊這張從容的睡顏,無論如何就是不知道怎麽向他啓齒。
現在可好,他什麽都知道了,也無需自己費盡心思遮遮掩掩了。這話帶着點自嘲的蒼涼在心裏滾過好幾遍,陳揚在辦公室裏再也坐不住了,拿了鑰匙便匆匆離開。
因為一天都沒課,葉祺自起床起就沒有出去過。屋子裏靜得悄無聲息,那人穿着深藍絨面的家居服,外面只随便套了件連帽的厚外套,安安穩穩地坐在離落地窗最近的位置上。陳揚循着咖啡的香氣走到他的正面,總算看清他波瀾不驚的一張面孔。
無悲無喜,還不如大悲大喜。看得到卻摸不透,天下最令人為難的字莫過于“猜”。
陳揚還沒嘗試就放棄了,捂了額頭緩緩坐在沙發上:“我知道,你有話要跟我說。”
這一套樣式古樸的琺琅瓷杯碟還是陳揚買回來的,平日金嬌玉貴用得輕手輕腳,眼下落在碟子上卻是“叮”的一聲脆響。葉祺擱下了咖啡杯,冷而平靜的眼神直直對上陳揚:“我以前說過我受不起當年那一番折騰了,然後你就決定什麽都瞞着我。原來這就是你所說的,照顧我的方式。”
不聲不響地,竟然已經生了這麽大的氣。陳揚寧可他砸杯子、踹沙發、跳起來發飙,那也遠勝過這麽一副用來給外人看的條理分明。
“我不想讓你插手這些。這是我的家事,應當讓我自己來處理。”縱然葉祺明擺着不贊同,陳揚的決心還是在那裏的,一直都在。
葉祺嘆了口氣:“當年那也是你的家事,你為什麽不自己處理好?”
這話真的說重了,哪怕臨出口時換成“陳揚你這混蛋”也會好得太多。若要翻舊賬,他們都有得是現成的沉痛記憶,随便翻一段出來就能弄得不可收拾。葉祺看起來冷靜,其實腦子裏已經被驚怒燒得不剩什麽理智了,連這種诘問都一不留神漏了出來。
一股尖銳的情緒驟然湧上喉間,愧疚疼痛與決絕擰成一團。陳揚死咬着牙沒回話,自己知道這一開口就必然要追悔莫及。
他不說話,那葉祺不鹹不淡的脾氣也發不下去了。他拿起杯子,賭氣一般一飲而盡,不料陳揚卻忽然站了起來:“你想走?你生氣了就想走?”
葉祺當着他的面離開,然後輕輕帶上門,這一幕實在已經成了陳揚的心理陰影:
第一回,葉祺一走就是将近七年,杳無音訊;
第二回,葉祺被陳揚一時情切硬留下過夜,醒來一身的深淺淤痕,可大門依然關得毫無聲息,比陌生人還陌生;
第三回,葉祺明明心裏想着陳揚,但聲稱第二天有事還是棄“病人”而去;
第四回,葉祺說他會認真考慮,會給陳揚一個交代,可最後還是轉身離去……
陳揚言語裏的激動十分明顯,葉祺擡眼,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不麻煩你換了衣服再走人了……你別走,我走還不行麽。”陳揚想學葉祺的口吻,可惜學得不倫不類,聽上去倒像是失望得心都涼了。
葉祺只來得及感受到心頭一陣猛地揪疼,陳揚已經摔了門出去。他坐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看看空杯子裏的殘渣,又轉回去看看方才發出巨響的防盜門,頓時覺得整個腦子都亂套了。
你可曾試過,在萬家燈火的時刻背對着自己的家門,孤零零等着電梯來把你帶得更遠?
而且那家門裏的,不是一三五跟你鬧分手二四六又跟你攜手看遍長安花的小情人,而是你糾纏深愛了十多年的人。與其他氣得掉頭就走,還不如你自己先一步關上門。
陳揚傷心地站在電梯前,用力握住拳,可指尖還是冰的。
上天終究待他不薄,傷心了不到一分鐘,防盜門從裏面被人重重推開,然後砰然砸在牆上。
葉祺皺着眉,倚在門框上盯牢他:“你還真的走?”
陳揚覺得他可望不可即:“你……你不是生氣了麽。”
“我是生氣了,但我沒有跟你吵架。”葉祺站直了往他這裏靠近,一只手已經伸了過來:“你可以解釋,我也可以解釋。但你不準走。”
莫名其妙地,陳揚意識到葉祺可能是害怕了。那種小心翼翼的恐懼并沒有寫在眼睛裏,也沒有表現在行為上,只是他把葉祺一把拉進懷裏的時候,突然發現他的手指也是冰的。
葉祺也會害怕。僅僅過一過這個念頭,陳揚就不自覺地将手臂收緊再收緊,好像把葉祺摁進了胸口,那裏面就不會再疼了。
他身上洋溢着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薄荷味,是共用沐浴露、洗衣粉和衣物柔順劑的共同作用。陳揚深吸了一口氣,說出一句不是解釋也不是道歉的話來:“我愛你。”
葉祺悶住了,半晌才從他頸窩裏透出含了笑意的聲音:“我上次跟你說這三個字可是送了戒指的,現在你拿什麽來送我?”
“回去換身衣服,再拿幾件換洗的,我帶你去個地方。”
葉祺滿眼的猶疑,陳揚見狀便擁着他吻了吻眉心,将他轉了一百八十度直接推進門裏:“快去吧,我在車庫裏等你。”
一路上,葉祺把能猜到的目的地都猜了一遍,最後連“你背着我買了套房子金屋藏嬌”都說出來了,但陳揚只是笑着搖頭。
車沒往郊區去,倒是迎着城市的霓虹不斷往中心地帶靠近。陳揚像回家一樣熟悉這段路,終于把車開到了一棟住宅樓的下面,然後扣着葉祺的手徑直往裏走。
“這附近都是老租界,其實現在也是租界。當初用炮打下來,現在用錢買下來,住的還是一群外國人。這樣我們以後出門就可以不用那麽小心,反正氛圍也寬松一些……”
葉祺抿着唇不出聲,任陳揚一邊找鑰匙一邊跟他接着說。
“我買了606和706,中間打通修了個樓梯,你看了就知道了。”
葉祺抓緊他的手指:“你還真的……”
下半句話噎在喉嚨裏,因為陳揚忽然打開了頂燈。他真的背着葉祺買了套房子,水電氣齊全,連裝修工程都全部完畢了。
“這就是我要送你的東西,滿意麽。”
面積非常誇張的客廳,上下兩套格局相同的公寓被打通,螺旋式樓梯上雕着簡約的花葉紋,還泛着一層新漆的光澤。液晶電視和沙發已經擺好了,中間空的一大塊大概是準備放鋼琴和餐桌的,因而看上去稍微有點冷清。
“什麽時候買的?為什麽不告訴我?”
陳揚攬着他往裏走,指給他看一間十分寬大的書房:“首付是我想把你追回來的時候就付掉的,沒告訴你是因為貸款沒還清。這個地段的房價四萬五一平米,上下兩層總共四百六十平米,你怎麽也得容我還上一兩年吧。”
書房三面都是頂天立地的書櫥,正是葉祺不知哪年說過的,最理想的讀書場所。他把陳揚的臉拉得近了些,擡手撫摸他的後腦勺:“你就為了這個,所以那麽計較公司的盈虧?現在住的地方有什麽不好,你非要換?”
“那是我一個人住過的地方,這兒才是按你的喜好布置的。你要的布藝沙發,環繞立體聲影音室,還有專門放琴譜的櫃子,我全都買好了……你有什麽願望我都滿足你,這樣你就離不開我了。”
一個人住過的地方有什麽要緊,這人恐怕是忌諱裏面發生過的那些風流韻事,打心眼裏厭煩了才想徹底躲開。葉祺看着他認真的神色,眼眶有點發燙,只好勉強笑了一笑:“還好剛才沒讓你一個人躲到這兒來……告訴我,還差多少沒還清?”
陳揚哪會有什麽住房公積金,這麽一大筆錢都借的是商業貸款,利息一定高得很惡心。公司的流動資金他是從來不挪用的,估計就是老老實實地賺一點還一點,居然沒想過來跟他開一開口。
陳揚頓了一下,答曰:“不記得了。”
“哦?生意做這麽大,倒是連自己欠銀行多少房貸都不記得?”葉祺根本不屑于考量他的可信度,直接劃歸胡扯:“到底差多少?”
陳揚下意識想搖頭,結果被葉祺捧住了臉:“讓你說你就說。”
“……三百多萬吧。”
葉祺松開他,從自己錢包裏拿出一張信用卡:“明天去還掉它,密碼……咳,那個,密碼是你的生日。”
都準備跟人家合購豪宅厮守到死了,真要說出密碼是陳揚的生日還是讓葉祺頓了一下。那廂陳揚倒為了這錢的來源而發愣了,張口就問:“你哪兒來這麽多錢?”
“出國的時候存進去的保證金後來沒怎麽用,讀書那幾年獎學金的結餘、筆譯口譯的薪金,還有我這幾年的工資都在裏面。除了養你養年糕,我平時也沒什麽別的開銷。”
“你……”陳揚後知後覺,忽然反應過來一直是葉祺在養他,吃的用的從來沒動過他給的卡。
好像圍繞着錢展開的話題都很奇怪一樣,葉祺感受到他的糾結,表示非常之不理解:“卧室裏有床單被子麽,要不要待會兒出去吃飯的時候買一套回來……诶?你還站在那兒幹什麽?”
陳揚面色古怪,眨着眼看他:“原來是你在養我。”
——明明我賺的比你多得多。
“有區別嗎?你要是不樂意,那以後都劃你的卡,我無所謂。”
是啊,他無所謂。
陳揚長嘆一聲,拉起他的手一起往樓上去參觀。如果情分都可以用物質生活的豐沛來兌換,或許他心裏會輕松不少,可惜人家根本無所謂。
曾記得某一天在床上,葉祺喘息着在他耳邊說過一句“只要有你就足夠了”。是誰說床上的話都不能當真,又是誰一言既出竟然身體力行。
“……你什麽都無所謂,那我把一輩子都賠給你吧,你會放在心上麽。”
葉祺并不計較他沒頭沒腦的言辭,回過身來把他壓在樓梯的欄杆上,索性吻了個天昏地暗。
看樣子兩人想吵架是不可能了,飯也一起吃了,床也一起上了,可第二天還是各執一詞。
陳揚覺得我本來就不該拿自己家裏的事來煩你,葉祺覺得既然我跟你在一起了那就不該有任何事瞞着我。本來說開了也就行了,但中間始終隔着一層舊事的陰影,在想好了措辭之前誰也不想貿然開口。
僵持期間,日子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唯一的改變就是他們頓頓晚飯都要開一瓶酒,有的時候還不止一瓶。
陳揚深感這樣下去要出事,拐彎抹角利用了陳飛的愧疚心理,讓比較會說話的沁和去勸勸葉祺。事後據沁和轉述,當時的對話是這樣的:
“葉祺啊,你又不是沒試過跟他争是什麽結果,繞來繞去還不是不了了之麽。不如就不要争了,你說呢?”
“……就因為早晚要不了了之,我就連争的權利都沒有了麽。”
結果是葉祺更郁悶了,晚上開了瓶白的,喝完了倒頭就睡。
陳揚實在欠缺戀愛經驗,從來到這個人世起就愛過這麽一個人。葉祺沒跟他有過矛盾,他就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如何解決矛盾。正好新到了一批好酒,他幹脆跑到私交不錯又跟他有合作關系的酒吧老板那兒去了,連人帶酒一起出現,讓別人想推出去都沒門兒。
他打電話給葉祺,說是不回去吃飯了,叫他也過來一起嘗嘗難得到手的好琴酒,還有幾瓶看着不錯的朗姆。那邊葉祺說這麽早我去酒吧幹什麽,等九點以後我再過去吧。于是就這麽說定了。
老板搖頭嘆氣,連說你這下知道收心的壞處了吧,總有一天活活折騰死你。
陳揚無奈地笑笑,問老板還記不記得初戀情人。
對方晃着酒杯,眯起眼睛,一句句話都像天邊飄過來的:“我那初戀是高中的時候談上的,我是早就知道我不喜歡女人,他那會兒還糊塗着呢。我們那學校是寄宿制的,有天在宿舍裏就我們兩個人,我跟他說了句‘有種別遮着掩着’,就算好上了……”
陳揚咽下半口酒,接着問:“然後呢。”
“然後就亂了。他看到我在吧裏摟了別人玩兒,暴跳如雷說什麽本來想跟我一直過下去的。我說他幼稚,後來就再也沒見過了。”老板的眼神一點點從恍惚退回清明:“就是現在這個酒吧,我後來自己把它盤下來了,自己做。這世上誰能跟誰一直過下去啊,現在想想,還是覺得好笑。”
陳揚也不與他争辯,淡淡地說了實話:“葉祺,就是我為他要定下來的那個人,是我的初戀情人。”
老板愣了一下,有點難以置信:“聽人說你開公司前去做過什麽戰區急救志願者,是因為跟誰分手了想不開。我還以為他們胡扯呢,就是為了他?”
陳揚笑而不語。
“呵,連戒指都戴上了,看來是假不了了。”
老板這人看着挺滑,剝開了殼裏面卻算得上真誠。況且說白了他也是個念舊的人,否則繁華地段的好酒吧多得是,何必專盯着自己有過故事的這一家。
斷斷續續地,坐在一起的兩個人都談了點過去的事情。既然人家好心問了,陳揚也就一句一句地答下去。
他是個大學老師,教英美文學的,是留英回來的博士。沒開玩笑,真的……滾,憑什麽我就不能搭上個正經人,我看着哪兒不正經了。性格?性格挺好的,一會兒你跟他多說幾句話就知道了。對,也是個好酒的,要不是說今天有幾瓶好東西,他可能還懶得出來呢。
以前的熟人慢慢地都出現了,看他身邊沒人也有湊過來搭話的,但連着回絕了幾次也就太平了,可能也是因為他手上有枚閃閃發亮的白金婚戒。
又等了一會兒,吧裏面放起一首老爵士。方才群魔亂舞的場面稍稍降了點溫,不少人都垂着頭疲憊地坐在一邊。陳揚這一擡頭,正好看見葉祺推門進來。
“你眼光不錯,真的。這剛一進門就有人往他那兒瞟了,看見沒。”老板狀似無意地環視了四周。
陳揚笑着橫他一眼:“說話收斂點,我這幾天有點拿不準他。”
葉祺還是白天去學校上課的打扮,要說有點不同的話,大約只是眉眼間的神情散漫了不少。有人自動給他讓開了路,他四下尋覓了一番,看到了便筆直走過來。大衣脫了随便搭在扶手上,人則落座在陳揚身側。
他是從家裏走過來的,口幹舌燥立刻去拿陳揚面前的酒杯,還沒喝就含笑問了一句:“沒放什麽東西吧。”
當然沒指望陳揚回答他,自己先灌了幾口下去,潤潤嗓子再說。
“我這兒确實幹淨不到哪兒去,但怎麽也不會弄到你們頭上來。”
聽到陌生的聲音,葉祺轉頭去看,然後笑着向他點頭:“老板是麽,上回驚鴻一瞥,您收了錢就撤了,我都沒來得及看清楚。”
“行,那我給您賠罪。想喝什麽?我用你家陳揚帶來的朗姆調給你,難得有這麽好的酒。”
真是個好相處的人,葉祺沖他坦率地微笑:“不用了,給我拿個杯子直接加冰塊吧。”
“喝冰的?你那胃又不管了?”陳揚适時地攬上他的肩。
葉祺順手摸摸他近在咫尺的膝蓋:“美酒在前,誰還顧得上胃。”
老板半真半假地用鄙視的眼神掃射他們,轉身回吧臺去了。
因為方才一直有老板陪着,不少到得晚的都以為陳揚還沒伴,接連幾杯斟滿的酒都送到他手邊來,萬分殷勤的樣子。老規矩了,拿起來喝一口就是應了別人一起過夜。
葉祺矜持得很,自己垂着眼一口一口抿他的朗姆,極偶爾地發出一點咀嚼冰塊的聲音。陳揚一杯一杯地推回去,要麽搖頭要麽沉默,直到真正有熟人過來了,不得不開口寒暄幾句:“對不起。”
來人笑得随性,确實是慣熟的表情:“哦?你還從來沒回絕過我呢。今晚有伴了?”
陳揚懶洋洋地把左手擡起來晃晃:“私定終身了,就算出來了也不是出來玩的。”
葉祺的左手被他不動聲色地握住,繼而壓在後背與座位之間,明顯是藏匿的意思。僵局未解,這樣別有深意的小動作葉祺卻不忍心去掙脫,于是任他如何擺布。
老板正好招呼了熟客又走過來,眼睛一掃便笑開了:“算你識相,讓人看到了他手上的戒指,那就成了衆矢之的了。”
葉祺好像很驚訝:“陳揚有這麽搶手?”
陳揚悶聲不吭,老板就替他答了:“那是肯定的。他自己條件就好,原來手上又大方,消失這一年多真有人一直惦記着他。”
葉祺笑笑,沒多說什麽。可那邊老板又去忙了,這邊葉祺就從位子上站了起來:“這一酒吧的人你到底睡過多少……對不起,我實在火大,你讓我靜一靜。”
目送他走到吧臺邊坐下,陳揚除了嘆氣還是嘆氣,別的什麽想法都沒有了。當初空有風流卻不快活,如今真的快活了,風流又成了風流債。當真不是萬花叢中過的命,他想來想去,覺得要勸回葉祺實在是詞窮。
誰能想到,這麽個一點就炸的高危時刻,居然有人來找麻煩。
就是剛才他推了的那熟人,見葉祺一個人坐着,晃過去竟開口與他搭讪。原本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熟悉程度,一起睡過也相互搶過人,對方是什麽德行陳揚再清楚不過。雖然葉祺沒有喝那一口酒的意思,但有人靠近他就如同往陳揚嘴裏塞了只蒼蠅,又酸又辣的怒意瞬間飙到了最高點。
那人還在有一句沒一句地逗葉祺搭腔,忽然領口被人整個拎起來:“你這算什麽意思?”
陳揚的聲音低得吓人,仔細聽還噼裏啪啦冒着火星。被威脅的人似是覺得好玩兒,脖子一梗就接了話:“你說定了,沒準你旁邊這位還想玩兒一陣子呢。不就問問麽,你至于麽。”
陳揚硬忍着沒出聲,試圖讓自己緩和一些。
“這麽寶貝?有種倒是別帶出來見人啊!”那人的眼睛微微發紅,倒是真的失态了。
葉祺知道陳揚要炸,從旁邊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湊在他耳邊勸道:“行了,把他放開。打聲招呼我們就走吧。”
陳揚整個胳膊都在抖,葉祺用了點力才把他勉強攔住。吧臺裏忙碌的幾個調酒師都停下了活計,周邊一小圈人都在往他們這兒看。老板聞聲而來,皺着眉聽葉祺解釋了幾句,只說“你們盡管走這裏交給我”,拍拍陳揚的肩便去替他們收拾爛攤子了。
陳揚這會兒倒是乖順了,被葉祺扣了手腕一路往外帶,途中一聲也沒吭過。
直到第一個十字路口近在眼前,葉祺才問出他鬧事之後的第一句話:“你到底怎麽了?”
語氣很平靜,頗有點不計前嫌的感覺。陳揚猶豫着,擡手一點一點地抱住他,最後用力收緊。
“我也不知道我怎麽了,就是不想讓你沾上那些不相幹的人。”
——聽聽,多稀奇。你混得風生水起,一翻臉倒連我跟別人說幾句話都受不了。
葉祺只是這麽一想而已,手上卻在撫着陳揚的背脊,低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你要安心……那我給你安心。”
兩個人一起往前走,陳揚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冒出這麽一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來。葉祺不吱聲,那他就自己說下去:“你平時脾氣那麽溫,一提起我要問我家人的意思就那麽生氣,我想你大概還是心裏過不去。”
“外面玩兒的地方我以後盡量少去,別的事也都可以依你,只是我媽和我伯伯伯母那邊你別跟我再争了。眼下早就不是當初了,他們看得慣也好,看不慣也好,我們的日子都是一樣過。”
葉祺把手伸進他大衣的口袋裏,十指相扣。
“他們沒那麽大的影響力,你明白麽。我媽這幾年身體挺好的,就算她發了火,我們也可以一年一年跟她磨下去,總有個盡頭的。人人都得為自己活着,我知道我要的是什麽,最珍視的又是什麽。這些,無論誰都不能改變。”
葉祺握着他的手動了一動,随即用拇指慢慢地摩挲起他的手背,只是不出聲。又走出去很長一段,小區的門都能望得見了,葉祺終于開口:“……下周學校有個去蘇黎世參加學術論壇的活動,我原來還猶豫,既然如此我明天就把申請表交上去吧。這事我不管了,你趁我不在的時候回趟南京,十一天後我回來問你結果。”
“……”讓步來得太突然,陳揚不知說什麽才好。
“我知道你不想讓我再經歷這些,那就随你吧。但你記着,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還在這裏。”
夜深人靜。昏黃的路燈下,葉祺把陳揚拉過來親吻。柔韌的唇糅合在一起,彼此口中的酒味都已經發涼了,但心終究是熱的。
陳揚喃喃地說“謝謝”,葉祺忍着心疼緊緊擁住他,一字一句說得極其鄭重:“這一次,我絕不離開你。”
“什麽事都不會有,我只是回家去知會長輩一聲而已。”陳揚環着他的腰,輕吻落在他耳後那一小塊細膩的皮膚上。
“等你回來,我們就搬家,然後……我們會一輩子在一起。”
葉祺啓程的那天,是陳揚親自開車送他去的機場。
人流如織之中,葉祺拖着黑色的滑輪旅行箱過了安檢,然後回過頭來看着陳揚。驟然有點“脈脈不得語”的溫情湧上來,葉祺凝視他片刻,最後只說“快回去吧,好好照顧自己。”
陳揚應了聲“你也是”,葉祺聽見了但沒有回頭,一只手揚起來潇灑地揮了揮,背影很快就轉過彎去了。
直到這一刻,惴惴不安才撲面而來。
陳飛暫時脫不開身,只能答應他下周末陪他一起回南京。家裏那邊,陳揚媽堅持“他要說什麽讓他自己回來說”,讓人怎麽也摸不清算是什麽意思。陳飛的母親早已成了牽線搭橋的一員幹将,陳嵇則對此始終不置一詞,像是靜觀其變的态度。
放眼望去,竟是一盤詭局。幸而他們的感情已不似當年一般脆弱易折,兜兜轉轉,最重要的東西已經顯現,于是誰也不會再放手。
約定好的“下周末”還沒有到,一輛黑黑亮亮的物流公司大客戶專遞車倒是開到了樓下。綠眼睛的快遞員盡職盡責捧給他一封信,解釋道:“葉先生在我們蘇黎世要求的是專員專遞。”
陳揚愕然,接過筆簽了自己的名字。還好人家良心好,沒把付費金額印在簽收單上,否則陳揚看上一眼就得背過去。
那支鋼筆的字跡他是認識的,常年只用英雄的藍黑墨水,如珍似寶地藏在口袋裏從不離身。葉祺并不經常用它,因為害怕磨損,只在他覺得最鄭重的時候才拿出來寫幾行字。比如畢業論文最後的親筆簽名,出去翻譯時的保密協議,還有他寫給陳揚的信。
陳揚:
我借住的人家是從美國搬到瑞士來的,現在他們在過感恩節,每個人都對着火雞說謝謝。
我很想你。
蘇黎世是個美不勝收的地方,謝天謝地,我現在總算是能把景致看進眼裏了。以前自己的心是冷的,去過多少地方都統統白去了。國家博物館裏有你喜歡的彩色玻璃窗飾,下一次你要和我一起來看。
遠行與沉思是分不開的,這話是你說過的,我一直記得。這幾天我總在回憶我們經歷過的那些事情,從讀大學的時候直到眼下。抛卻過去的種種颠沛流離,我們終究是幸運的。
你總在不厭其煩地道歉,可我對你的虧欠,甚至沉得不敢宣之于口。那時候太過年輕,自以為告別與相遇可以同樣輕易,歸根結底是我先放開了你。如果多陪你一個月,多陪你一年,那麽一切都會比今時今日好得太多。
我想,這世上已沒有多少人,能認定枕邊人是自己的終生摯愛。
對不起。謝謝你。我愛你。
葉祺
這真是質樸到了極點的文字,就像窗外這收斂了全部浮華的靜谧夜色。葉祺精于文辭,常常為了一兩個詞語的不盡人意而思索好幾天,輪到給他寫信了,卻心思純淨地像個剛開始談戀愛的小孩子。
他把這些平平淡淡的言語跨越歐亞大陸送到陳揚面前,只為了表達他一直壓在心底的愧疚。
這世道真是反了,被逼走的人居然還要自責,居然還在想為什麽不更倔強地選擇留下。
陳揚抱着腦袋沉默了一會兒,起身到冰箱裏拿出一壺冰飲來喝,結果入了口才發現,又是龍眼蜜棗茶。上次他誇了幾句,葉祺就始終備着一大壺放在冰箱裏顯眼的地方,出遠門之前還記得要再煮一鍋,濾掉殘渣,替他添滿。
這房子裏處處都是他的印記。陳揚把剛剛收好的信紙又抽出來看了一遍,然後溫柔地對着空氣說:“我也想你。”
大約過了七八個小時,天光大亮,陳揚痛苦地從沒怎麽睡熟的狀态裏醒過來,決定去沖個冷水澡提神。
寒意還沒退下去,桌邊的手機已經不要命一般叫喚起來。陳揚皺着眉頭掃過一眼,看到一大串莫名其妙的號碼時,神情很快愉悅了不少。
“你還沒出門吧。我想如果再晚一點打來,你在公司裏會不方便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