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有的時候人生太純粹了也不好,葉祺活了快三十年幾乎全部經歷就是上課和給別人上課。他劃分時間的方式跟沈鈞彥一樣,根深蒂固地以四十五分鐘為單位,而且計劃性和執行力都比較強,一般既定的時間段都有既定安排。綜上所述,葉祺的行跡有任何異常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且一看一個準。
葉祺每天精力最充沛的時間大致從下午三點開始,就算他剛從外面回來也不會歇息,必定要抓住絲毫倦意都沒有的這幾個小時去做正事。鈞彥這天看到他回來就進卧室,而且過了很久還不見人出來,基本已經可以判定他行為反常了。
與其任他藏着掖着不如親自去關照一下,鈞彥輕輕開門,然後萬般驚異地發現他已經睡了。房間裏因窗簾合攏而光線昏暗,他的外衣外褲全都卷成一堆扔在椅子上,而躺下去了竟然連襯衫的袖口都沒解開。這豈止是行為反常,簡直是精神失常了。
以前理所應當的動作擱到眼下便需要猶豫了,鈞彥僵了一下還是伸手去解他袖口的紐扣,不想裏面全是連成一片還泛着青紫的勒痕,自己倒被結結實實地驚到了。他愣了愣再去看葉祺胡亂扯松的領口,脖子和前胸的皮膚與手腕相比也好不到哪裏去,還真的是被人虐待了一晚的慘狀。
葉祺的睡眠向來警醒,平時夜裏随便跟他說句話都能回答你,更不要提這樣大張旗鼓解他的紐扣了。他恢複一點意識後很自然地把自己包進被子深處,眼睫微微顫動:“原來你在家啊……”
明知不該問或者問了也沒用,但鈞彥終究還是沒忍住:“你昨晚出什麽事了?”
葉祺睜開眼凝視他三秒,幹脆地合上:“沒事,一抽風玩兒自虐了。”
随即的昏睡來得極其迅速,他甚至不知道鈞彥是什麽時候出的房門,當然也錯過了他稱得上“無奈且傷感”的一聲低嘆。嘆氣的人忽然感到幾絲心酸,陌生的情緒飄蕩在心口和腦海甚是煩人,他索性再多走幾步也回自己房間去待着了。
再醒來已是深夜,葉祺下意識擡腕看表,視線落了個空才想起手表被自己随手塞進了哪個口袋裏。究竟是哪個呢,他慢慢調動凝滞的大腦去思考,在一陣陣酸痛的幹擾中好歹爬了起來,搜出表看一眼立馬再倒回去。不看時間還好,這一看才覺得愈發狼狽起來:跑出去找上,然後滾回來睡十個小時,真可以去訂塊匾額挂着了,“天下至賤”。
手機好像在他睡覺的這段時間裏不斷地震動,直到沒電。他試着轉了轉手腕把充電器拽出來接好,再開機就跳出了好幾個來自陳揚的未接來電。葉祺冷了臉按了會兒鍵盤,然後起身晃晃悠悠地覓食去了。
與此同時,陳揚正坐在床上浏覽上季度的財務報表。他的生意主要是進口歐洲出産的各種酒品,今年諸多葡萄産地的雨水和日曬都不怎麽好,直接導致如今公司的運營進退兩難。新酒的口感明顯欠佳,而大批量進口陳釀的風險又太大,再高的附加值也抵不過消費市場善變的壓力,要不是昨天的訂單順利簽訂估計整個資金鏈又要告急。
床頭櫃上就放着一瓶該死的新酒,陳揚拎着細長的瓶頸無聲默念了一遍法語标注的名稱,然後皺着眉頭喝了一口。過于紊亂的生活人為地戛然而止,他在近日的清淨中養成了一些新的習慣,比如睡前适量地少喝一點酒助眠,以及嚴格控制安眠藥的數量絕不濫用。
說實話收斂比他事先預想的容易太多,真正要命的是随之而來的大把空餘時間。空蕩蕩的屋子裏只有挂鐘和手表此起彼伏地發出一點聲音,置身疲憊中的清醒最後會把心跳提到耳邊,聽着只讓人想起昭示末日審判的指引之鐘。
手機就在他準備吃藥關燈的時候跳了一跳,屏幕上只有簡潔的一句話。“道歉大可不必,別再煩我了”。
其實兩個當事人心裏都明鏡一般,以葉祺從小混空手道會館的程度,只有他半推半就陳揚才有可能得手。床頭燈上挂着的鐵鏈終于送出去,他替他戴上的時候曾有熟睡的鼻息溫軟拂過,原來那些短暫糾葛過的鮮活人體統統加起來也比不過回憶裏的些微親近。陳揚在暗中打量自己的手背,猜測着今晚一定會夢見不一樣的內容。
至少,不會再是父親的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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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總讓人覺得漫無邊際,還好有過年這件事提醒着衆人明年還會有春天。元和把再找房子搬出去的計劃一再擱置,順着阮媽媽的意思留在家裏籌備年貨。沁和婚後把家安在了上海,陳飛想辦法調到了上海警備區,遠離了家庭的羽翼遮蔽反而更能歷練自己。他們夫婦每隔一周會帶着小丫頭一起回南京過周末,為照顧到兩邊的老人過年也是輪流的,今年除了陳飛照例趕回去過除夕和初一之外,一家三口基本決定待在上海了。
老人若講究起來真是無法拒絕,既然要計劃着好好過年,那麽小年也是不能輕視的。這天連陳揚都接到了阮媽媽親自打去的電話,幡然醒悟原來還應該過小年後他只得應允晚上過去吃團圓飯。
臨走前随手帶上的一瓶幹白和一瓶幹紅被陳飛笑着接了過去,拜它們所賜還被沁和稱作了“連家裏人都不放過的奸商”,陳揚裝作無奈嘆了口氣,果然博得了阮媽媽的同情。
“沁和,你就這麽跟你家小叔說話的?長嫂如母難道你不知道?”
眼看自己的娘被外婆訓了,丫頭擺動着又胖又短的小腿湊了過來,板着臉接上了話:“不知道。”
一屋子人全都笑了,被搶白了的阮媽媽甚至擡手去抹笑出來的眼淚,一時間每個人都覺得整年的不順全淡去了。生活如斯豐足和美,當真令人感動。
丫頭教大人們笑得莫名其妙,只當是大家嘲笑她,撇撇嘴就要開哭。陳揚探身把她抱到自己身上,然後拆開包裝把帶來的禮物送到她嘴邊。幸好路上買的蜜麻花正對孩子的胃口,公主殿下的小脾氣順利地溺死在了點心和叔叔的寵愛裏頭,家宅立馬和睦了。
阮媽媽時刻擔憂着元和遲遲得不到解決的婚姻問題,順帶着也惦記上了跟他同歲的陳揚。預感到接下來會是什麽話題,元和正想拉着陳揚躲一躲卻被抓了個現行:“陳揚啊,阿姨不是叫你有伴的話一起帶過來嘛。現在很少有人家還記得過小年的,讓小姑娘覺得你顧家重感情也蠻好的呀。”
吳侬軟語,即使上了年紀也一樣動人心弦,柔婉裏夾帶奇異的強勢。陳揚無辜地看了一眼平日裏飽受摧殘的元和,回過頭去答話:“謝謝阿姨關心,我身邊還沒人呢。”
“你們這些孩子怎麽都比賽着晚婚呢,你看看我們家元和,三十二的人了還沒個正經女朋友,真是……”
陳揚聽了就忍不住要笑,撞撞元和的肩:“你交了多少不正經的女朋友?改天也讓我見識見識?”
“不正經的好像是你吧。”元和面不改色,只是相應地壓低了聲音。
不料陳揚居然嚴肅起來,認認真真看着他的眼睛:“那些事不要再提了,都已經過去了。”
元和冷不防吃了一驚,再要問卻不敢讓其他人聽見,只好點點頭:“那很好。具體的我們以後再談,先恭喜你浪子回頭。”
陳揚進門前沁和原本手裏正看着一份薄薄的文件,這一鬧消停了就再回過去繼續。區區幾頁紙能引得她頻頻蹙眉,元和随口就問了:“怎麽了?這一點東西從昨天看到今天。”
“我自己翻的一份事務所推介資料,總覺得這兒也不對那兒也不對。太久不碰英語了真的要忘,煩死了。”
元和笑笑,拿了遙控器去換臺:“現成放着人為什麽不問,打電話給葉祺就是了。”
家裏老人都在,況且阮爸爸是個奸詐了多少年的老資格奸商,于是沁和放棄了窺視陳揚表情的絕佳機會,直接把電話撥了出去。
葉祺聽她說完後表示要先看她的初稿,沁和的筆記本就開着放在一邊,用企鵝傳了之後幹脆按免提,自己把手放在鍵盤上以便随時修改。
“既然之前提過事務所的年度目标,那就不要用achievement,我覺得aplishment更貼近原意。你要掂量一下詞根的含義,achieve是一往無前的追求,aplish是達成目的努力。”
沁和應了一聲正要改,忽然陳揚拾起了茶幾上的手機飛快地說“
If I eventually have you,should that be called achievement or aplishment?”
這句話語速夠快音量也控制得當,甚至他還把重音放在have上精準地表達了自己的深層意思。在老人沒聽懂年輕人沒明白的一點點時間差裏,陳揚已經把手機調回正常模式再遞給沁和:“拿着打吧,免提輻射比較大。”
葉祺心口猛地一跳,又聽到沁和的聲音才平定了情緒。按理他應該問一問那是誰,或者那個誰為什麽會在阮家,但都沒有必要了。
陳揚是那種不知道什麽叫偃旗息鼓知難而退的人,當他認定了某人是他終生摯愛,那麽不管歉疚還是怨恨都阻擋不了他的決心。
葉祺解決了電話把咖啡一飲而盡,略坐了坐還是站起身,套件外衣去了酒吧。醉死總比被纏死好,特別是他惹不起也躲不起的時候。
正當陳揚和葉祺這兩個人百般糾結的時候,另一對自己已經夠糾結的小夫妻居然也忙裏偷閑讨論起了他們的問題。
何嘉玥倚在床頭翻着用了多年的西漢字典,順着剛才的話題接着問:“你覺得他們兩個真到了非君不可的程度?”
其實誰也不記得這是怎麽挑起來的,可能純粹為了将家庭矛盾外部化借以轉移注意力,就像日本為壓制國內沸反盈天才急于對外侵略一樣,都是挺無聊但極有效的舉動。
盤尼西林捧着最大規格包裝的樂事原味大嚼特嚼,忽而想起一件原本可有可無的往事來:“你聽我舉個例子吧。大三那年,有一天我碰巧在葉祺家附近等人,時間快到了那人才打電話過來說要遲到一個半小時左右,我索性就打了聲招呼上樓去看他們了。我進門的時候他們倆一邊開着各自的筆記本打同一桌八十分,一邊還在讨論問題。我在的那段時間裏他們總共說了三件事……”
嘉玥笑着擡起頭,顯然極有興趣地在聽着。
盤尼西林詭異地笑了笑:“是這麽三個話題,GRE閱讀對在評估學生學術能力方面的意義何在,美國黑人文學過度關注膚色争端的長期現象,公司大規模并購的利與弊。”
“……這些,這些是怎麽過渡的?明明沒什麽關系啊。”
“有關系的,因為他們邊說邊舉實例。第二個話題是葉祺舉例說明GRE文風糾結的時候引出來的,第三個問題是陳揚正在看的Economists評論文章內容。”
嘉玥實在覺得匪夷所思:“你确定這是戀人之間的談話?”
盤尼西林若有所思,久遠的回憶依然清晰恍若昨日:“他們都記得具體歷史事件的時間、人物甚至背景,提到作家就是一本接一本深談寫作風格和精神內核,那要是錄下來外人肯定以為是精心準備過的辯論賽。說實話,有的時候……”
嘉玥在他組織語言的時候适時地送上一點鼓勵:“嗯,你說。”
“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他們最感興趣的是對方的大腦。陳揚喜歡追究實事的內在邏輯,葉祺關注同一件事的多種解釋或解決途徑。他們會很融洽地把新聞和歷史放在家裏讨論,思維方式正好互補,永遠都興致勃勃。”
“那葉祺也可以跟別人讨論這些東西啊,上次我們見到的那位……嗯,沈先生?不是他的同事麽,又是讀博的校友。”
盤尼西林“咔嚓”一聲送進去一片表面積很大的薯片,十分篤定:“他當然可以,但他再也不會了。”
嘉玥搖搖頭,然後無奈地笑起來:“那他們現在這個局面……何止是杯具,簡直是餐具了。”
“人各有命吧。這話當初阮元和就拿來勸我,近幾年我才稍微明白一些。”他一邊說話一邊盯着挂鐘:“別淨說別人,還有一刻鐘你的藥就好了,記得趁熱喝。”
不大的房子裏漸漸彌漫了滲人肌理的中藥味,竈上放着一個古色古香的小藥罐,裏面正沸騰着黑褐色的什麽藥汁。将繁育的希望寄托在草本植物的混合汁液上,這是一件聽上去就古老而荒謬的事情,但對于嘉玥這種器質性傷害而非生理構造缺陷的病人而言,林家三代醫生找遍了所有的關系也只能讓她用中藥細細調養。
嘉玥臉上的黯然之色近來是越來越掩不住了,盤尼西林嘆口氣摟住了她:“不要急,聽話,我們還年輕,再等一等也沒什麽。”
話已至此,索性一咬牙全說了算數:“或者,沒有孩子也挺好。過幾年我們外派到歐洲去就不怕爸媽跟着煩了。”
嘉玥差點跳起來,一雙漂亮的鳳眼挑出顯而易見的怒氣來:“你什麽意思啊,我天天喝着這麽難喝的東西,你現在來跟我說沒孩子也行?!”
盤尼西林站起身,用一種混雜着憐憫與了然的目光俯視着嘉玥,然後摸了摸她的頭頂:“你知道我什麽意思的,我只是怕你心情不好。”
俗話說年關難過,尤其是那些欠了太多世情債的人。他們在平安喜樂的人群中幾乎無地自容,于是無一例外會設計各種方案逃得稍稍遠一些。
韓奕假裝不記得這一天是除夕夜,一個人守在臨床醫學解剖室寸步不離。陳揚一覺睡到下午,然後收拾了東西打算開車去海邊。葉祺特意在前一天熬了大半夜,再加上晚上六點準時攝入的一斤半五糧液,最終成就了他預謀已久的不省人事。
當然幸福的人們還是大多數,比如阮家和林家的其樂融融,比如沈鈞彥千裏迢迢前去歡聚的龐大家族。
除夕的海邊當然空無一人,杭州灣沿岸一連多少公裏都沒有像樣的沙灘可供旅游開發,可想而知在肅殺的冬夜裏是何等景象。海浪隔着遙遠的距離時聽上去很憤怒,但臨近了岸邊卻有些無可奈何地溫柔了下來,恰似對待頑劣不堪的情人,總狠不下心表達自己的真實情緒。
陳揚一直待在車裏聽着波濤聲,大約九點的時候出去看了一會兒漁民家的煙火。轉瞬即逝的風華絕豔,但随後湧上來的夜色更加濃重,仿佛抹殺它們的存在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情。莫名地,一種難以言表的宿命感揪緊了陳揚的心,果然在別人都歡天喜地的時候是怎麽都避不開傷感的。
在近不到半年的時間裏,他的生活因葉祺的重新出現而燃起了久違的火光。飛蛾尚且知道要撲火,那麽他的種種抉擇就不足為奇,甚至是早已注定的。可事到臨頭……事到臨頭他又做了些什麽呢。
公然威脅要挑戰他現在的感情,在他不情願的時候把人往床上按,他氣還沒有消又借沁和的電話去煩擾他。
愧疚的心理逐漸以毛細現象的速度及方式浸透了陳揚的情緒,漫天花火的明明滅滅之中,他忽然很想聽到那個人的聲音。在時隔這麽多年之後,他想為了一切或卑鄙或慘烈的過往,向他道歉。
陳飛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闖進來的。他在那端猶豫了半天還是只能直說:“你的狼狗,我們剛才發現它死了。”
陳揚慢慢地吸了一口氣,再盡量平緩地吐出去:“說吧,怎麽死的。”
“我在年夜飯前還剛盛了肉粥喂過它,那時候只覺得它胃口不是很好。後來吃完飯我爸想把它挪到開暖氣的房間裏……就發現它已經不動了。”
十五歲中考結束的那一天,陳揚回到家就看到一只黃黑相間的小狗趴在自己床上。那時回過頭還有父母和煦的笑容和鼓勵,沒有人知道那個祥和的家最後會如何分崩離析。這原本是不能想的由頭,他過長的沉默逼得陳飛再次開口:“你節哀啊,一條狗活了十七年真的很好了,我的拉布拉多恐怕也差不多了。”
陳揚回過神來低低“嗯”了一聲,可再想說什麽又格外艱難,最終只讓陳飛代向家裏人問好而已。每逢年關都害怕回家,一年裏都殺伐決斷的他必須讓自己遠遠地被放逐,次次都帶着一車的軟弱沉痛上路,似乎這樣就能挽回些什麽。
大約幾十公裏外,葉祺居然在暖意融融的客廳裏睡得遍體生寒,剛眯着眼想回卧室去卻發現裏面更冷。分量最重的那床羽絨被還是今年冬天剛去充的絨,好幾斤的白鴨絨齊心協力共同作用,不知為何還是暖不了葉祺這個活生生的人。
這時候電視肯定是不敢開的,大紅大紫的慶賀和全國人民的笑聲絕非他這種人能承受得起。硬要說拜年的話,十二點還沒有到又何必去打攪別人的合家歡。短暫的思前想後完畢,葉祺從房間裏拖出了一床羽絨被加一床絨毯,很快嚴嚴實實地裹上繼續安眠。
這一睡自然就錯過了陳揚打來的第一個電話。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以及往後陳揚怕他手機沒電了更聽不見而實施精确控制的,半小時一次的來電。
葉祺的手機鈴聲常年都是鋼琴曲,而且他只選用以快速和繁雜而著稱的那些練習曲,比如現在正在房子裏回蕩的李斯特超技練習曲第八首Prestofurioso(狩獵)。與其說李斯特先生想展現自己的作曲風格或者表達狩獵時的風景如畫激動人心,通常真正彈奏過第八首超技的人都會由衷地認為他徘徊在羊癫瘋發作與正常創作的邊緣上,只是碰巧旋律構成優美有序而已。
鈴聲大約響到第十遍的時候,葉祺翻身從沙發上爬起來,看也不看就接了:“喂,您好。”
那是非常克制的,但明明白白告訴你“我被打擾了”的聲音,摻在蕭索的水聲裏更顯得清冷。陳揚剛要出口的話竟然頓了一下,又一陣海風撲過來的時候才想起該說什麽:“……是我。”
“我知道是你。除了你還有誰深更半夜非找到我不可。”
這倒是個很好的開頭,他本可以更加客套地問“您深夜致電有何要事”。濃度過大的異類感讓這個除夕夜成了和解的契機,陳揚穩穩地抓住了他言語中一絲無可奈何的意味,立刻誠懇地送上三字真言:“對不起。”
葉祺無聲地笑了一下:“對不起我吵醒了你,還是對不起我上了你。”
陳揚被噎得夠嗆,又卡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都是。”
“哦,那你可真有誠意。”
原本的計劃是舊事重提,或許可以問一問他為什麽如此排斥自己。但葉祺的呼吸聲真的近在耳邊了,他又不敢去捅馬蜂窩了:“你……你一個人在家?”
“嗯。”拜陳揚這位祖宗所賜,初一上午才會襲來的宿醉頭痛提前到了淩晨時分,這讓葉祺感到萬般無力。
“上次是我不好,我本來只想留住你的,但……”
“但你實在是太想上我了,情不自禁。行了,我不想聽這些。”
“……”陳揚在恍惚中看到一匹黑色的長着翅膀的馬向他沖過來,然後傲慢而堅決地把他自以為還有轉圜餘地的事态踩成了爛泥。
葉祺按着脹痛的太陽穴,盡量集中精力去跟他交談:“我不明白你想證明什麽,證明你對我還有吸引力?你就沒想過麽,凡是五官周正功能健全的人對我而言都沒什麽區別。”
陳揚猝不及防地心頭一痛:“別,別這麽說你自己。”
電話那頭的人真的安靜下來,幸好沒有直接挂了。
“我沒指望你原諒我,只是欠你的道歉總要還你。”陳揚不得已從車的正面繞到側面去倚着,避開狂肆的海風:“我真的不希望你跟別人在一起。無論我做過什麽……你總該相信我愛你吧。”
葉祺只有苦笑:“陳揚,話不要說得這麽絕,我不想連朋友都做不成。”
“……好,我不逼你。你記得我說過的話就好。”
葉祺伸手把沙發旁邊的落地燈也關了,全身心地沉入周遭的暗夜裏:“那就這樣吧。新年快樂。”
明知道誰也快樂不了,這場面話聽着格外諷刺,簡直讓人想笑出聲來。陳揚固執着不去應答,終于還是等來了電話挂斷後的忙音。
大年初一的下午,陳飛在自己從出生躺到十八歲高中畢業的床上醒來,聽到一邊拉布拉多的狗鈴铛聲才想起狼狗已經不在了。作為一個擁有嬌妻佳兒的人,狼狗孤零零地死去這件事讓他多少有些遺憾:畢竟它的嬌妻佳兒就在兩個轉彎外的聶副參謀長家,好歹應該牽來讓它看一眼的。
雖然誰也不知道狼狗對它們有沒有感情。
昨晚陳嵇中将大發感慨,從狼狗之死一直談到國運民生,于是陳飛走投無路只好陪着往死裏喝。長輩一杯對小輩三杯,陳家一向是這個規矩,從陳飛陳揚學會喝酒那一天起從未改變。近年來陳揚死也不肯再回來過年,不到初五必定見不到他的人影,陳飛覺得自己就是個打着“哥哥”名號的擋箭牌。
宿醉的腦子運轉速度實在慢,他一動不動地看了很久的天花板,好不容易才把亂七八糟的念頭彙聚成打電話給陳揚進行“狼狗逝世及相關事項報告”的行動。
“喂,是我。忘了跟你說了,聶副參謀長家那個什麽,年前生了。”
陳揚日出時分剛到的家,還在半夢半醒的時候就被陳飛吵醒了:“啊?……哦,有公的麽。”
陳飛摸着額頭想了想,答:“有兩只公的,一只賤兮兮的還有點傻,另一只機靈得連它娘都偏愛它。你要哪個?”
“還是傻的那個吧,我過幾天找人替我回去拿。”
陳飛立刻就從床上坐了起來:“你今年不回來了?”
陳揚沉吟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說:“我怕我媽和你媽又追着我問什麽時候結婚,最近狀态不好,不想回去找麻煩……”
“你……唉,你自己跟他們說吧,我不負責代你受過。”
陳揚擁被倒回去,嘴裏不清不楚地“唔”了一聲。
三十二的人了還孓然一身,陳家兩位老夫人幾乎要活活唠叨死這個“不懂事的孩子”。一年年的盼他帶人回來,又害怕他帶回個男人來重蹈覆轍,後來聽陳飛說他身邊從來就沒有人她們才算徹底灰心喪氣。每逢春節陳揚總是來去匆匆,問他什麽都一概報喜不報憂,一旦看到陳嵇陰慘慘的臉色話就更少了。
甚至兩年前陳揚的媽媽發了火,還在飯桌上就說出了“家裏不要你送錢只要你做個孝順樣子”這樣的話,陳揚也只是悶聲悶氣地道個歉而已。
正可謂一葉知秋,陳飛鑒于各種風聲漸漸已經不願意去關注陳揚的生活狀态。只要他活着,只要他隔三差五還能跟自己保持聯系,那就足夠了。在那年陳揚一意孤行去了紅十字的什麽戰地項目之後,陳飛作為他的緊急聯系人曾在某個深夜接到過國際長途,那端用一口極難辨別的英語通知他陳揚中了流彈正在手術……
從那以後,陳飛只希望陳揚這個人好好地存在着,別的都無所謂了。
驚悚回憶錄剛翻了沒幾頁,房門悄無聲息地被人推開,陳飛用力揉了揉眼睛:“媽。”
“剛才沁和和向晚打過電話來了,我看你還沒起來,只能說你一會兒再打過去給丈人丈母娘拜年了。”
陳家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小丫頭出生于黃昏,“向晚”這名字乃是陳嵇一錘定音。
陳飛笑着套上一件厚毛衣,随口問:“你沒告訴向晚我喝醉了吧。”
“沒有,你爸跟她說你是個懶鬼,新年第一天就睡懶覺。”陳飛媽想起小孫女就按捺不住滿心的歡喜,一面給兒子遞上外套一面說:“沁和是真會教孩子,向晚說了一大篇吉利話哄你爸開心,逗得老頭子到現在還笑眯眯的。”
陳飛又跟老太太扯了幾句小丫頭平時的趣事,思前想後還是替陳揚彙報起來:“媽,你聽我說,那個……陳揚今年可能就不回來了,好像是新酒銷路不好公司裏有點麻煩,總之我小嬸那兒你先打個預防針,別等陳揚打電話跟她說的時候她又發飙。”
年前剛往他媽的賬戶裏打過一大筆錢,這理由未免牽強得太離譜,陳飛媽忽然認真地看着陳飛的眼睛:“話我可以去說,但你弟弟究竟是為了什麽不回來……你肯定清楚。”
陳飛無言以對。
“媽想聽你說句實話,這幾年陳揚是不是……有男朋友?”
陳飛苦笑:“我倒希望他有,總比他這樣一個人死撐着好多了。我也是真不敢去逼他,萬一他又一聲不吭地出國了,可能死在外面我們都不知道。”
“胡說!大過年的怎麽沒個忌諱呢!”
陳飛好像也被自己脫口而出的內容震到了,默然不語。大院裏別家的爆竹突兀地炸響,一室沉重堪堪掩過,新的一年終究是開始了。
世事無定,我們在判斷一個人悲催與否的時候最好也要有個标準。如果我們将陳飛的春節幸福程度量化并假定為五顆星,那麽陳揚就是半顆星,葉祺連半顆星都沒有。
千萬不要誤以為他們的實際心理狀況有多大區別,陳揚多出來那半顆星完全是因為初來乍到的傻狗一條。
大年初十,葉祺終于坐吃山空,不得已從家裏爬出來去了超市。他自己本來就吃得清淡,再加上什麽都只要原味的沈鈞彥在場,購物着實變成了索然無味的過程,到最後兩個人都沒了出門時的好興致。鈞彥剛從老家回來,整個人懶洋洋的比平時更少出聲,一首HotelCalifornia漂浮在車內的空氣裏竟有些說不出的詭異。
正是這種氣氛作祟,葉祺聽到街邊有人叫自己的時候感覺十分的穿越。前面是紅燈他正在減速,扭頭一看恰巧望見陳揚手下那個小高管興高采烈的一張臉。
車子靠邊停下,此人相當自來熟地拉開車門坐進了後座。葉祺與鈞彥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卻聽後頭傳來一個更加自來熟的問句:“葉學長,這位是……?”
這倒像沈鈞彥是不速之客了,葉祺無奈地回頭答道:“沈鈞彥,跟我一起合租房子的同事。”
鈞彥象征性地點了點頭,甚至沒有正經打量小高管就重新轉向了窗外。
可憐的孩子勉強咽下了對母校教師的滿腔熱情,身體前傾湊到葉祺附近,很快重整旗鼓絮叨起來:“葉學長啊,我們老板剛才叫我幫忙去拿個文件,可我的車正好出了點問題送修了,你看……能不能順便送我一下?”
葉祺實在頭大,一時無語。沒想到還是鈞彥通情達理了一回,撲哧一笑後低聲說:“我無所謂,你願意送的話就先開車回家一趟,我拿了東西先上去。”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不好再推了,等鈞彥的身影隐沒在住宅樓一樓的大堂裏,葉祺淡淡地問:“你要去哪兒?”
小高管歡欣鼓舞:“去陳學長家。他說他一早出來忘帶了一份合同草稿,自己又在開會脫不了身。不算很遠的,就在上次我開車送你們去的那個小區。多謝葉學長~”
葉祺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有沒有應聲沉下來,但由于害怕後座上的人竄到副駕駛座上來,他還是盡快發動車子又開了出去。
上次事出倉促且事态失控,葉祺其實并沒有好好看過陳揚的住處。大致是兩百平米的房子,因為地段極佳而顯得有些奢侈,采光條件優越的客廳給人一種大氣矜貴的直觀感受。小高管遵循着指示直奔書房而去,葉祺在門口略站了站便又看到了那架純白的三角架。應該有人按時去打蠟擦拭,琴的表面反射着耀眼的陽光,勻淨明亮仿佛一塵不染的夢境。
就在他難得恍惚兼惆悵的時候,煞風景的行家又冒出來了:“葉學長,你要不要看看陳學長的卧室?”
葉祺心裏哐當一響,好歹開口前強忍住了那陣意氣,聽上去還算是心平氣和:“未經允許進別人的卧室,好像不太恰當吧。”
那一晚從客廳一路糾纏到卧室,就是在他一眼望去的牆邊,陳揚大大方方地半跪下去,用當年慣熟的技巧撩撥他,繼而成功地将強迫性質的情事轉成了難以啓口的某種隐秘回憶。葉祺幾乎想轉身先出門去了,不想廢柴小朋友還要再鼓動他:“進來看看吧,我聽裝修的人說過,這卧室全部是按照陳學長以前住過的地方一點一點布置的。我原來以為陳學長是冷血動物呢,沒想到這麽戀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