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人不如舊
人總得活在某個圈子裏,有時候幾家人關系好起來可以很多年如膠似漆,其間來往不斷,于是再小的事都能弄得家宅不寧。這天盤尼西林皺着眉風風火火而來,阮元和站在窗口看着他在樓下就一路面色凝重,打開門的時候不覺帶了些安慰的口吻:“先進來坐,別着急。”
盤尼西林在法資公司做得風生水起,得意歸得意,家裏的事卻始終不順心。例如現在,五個工作日連續加班之後,周末還要跑到好朋友家裏研究自家林夫人為什麽一怒回了娘家。
嘉玥幾天前受了閨蜜沁和的邀請,高高興興到阮家作客,誰知道當天晚上就沒有回家,盤尼西林加班加得直接在辦公室對付了一夜,等到第二天才接丈母娘電話,說嘉玥不知為何跑回娘家去生悶氣了,據說還“茶不思飯不想”。
話說了沒幾句,沁和從裏面的房間轉出來,一見來客就開始道歉:“實在是不好意思,嘉玥來了我應該注意一點,不該讓她亂說話的。”
“誰……誰亂說話了?”盤尼西林一時沒反應過來。
只見原本屬于沁和的閨房裏搖搖晃晃走出一個小小的東西,大而明亮的眼睛環視了一下客廳裏的三個大人,忽而粲然一笑:“叔叔好!”
盤尼西林的心立馬就軟了,不等丫頭走到跟前就自己起身把她抱了過來,縱容她坐在膝頭玩自己的領帶。
沁和與元和對視了一眼,慢慢把事情的原委說清楚了。盤尼西林聽完只是苦笑。
林家的事大家都很清楚,大致就是當初兩個人貪玩又不注意防範,婚前連懷了兩次都忙不疊流掉,誰知傷到了嘉玥的身體,後來再也沒有過好消息。逼婚訂婚之類的過節歸根結底也是因為這個,林家夫婦感情固然好,但始終隔着這麽一層心病,這些年硬是拖得身邊的親朋好友都有些不自在起來。
其實最介懷這事的還是何嘉玥自己,漸漸地她看到陳家小丫頭時的臉色都有些古怪,忍不住抱在懷裏又按捺不住愁緒。數日之前就是因為丫頭奶聲奶氣的一句“何阿姨為什麽不生小朋友”,居然直接惹得嘉玥躲起來傷心去了。
“要不要我打電話給嘉玥,再勸一勸?”
沁和是好心,但盤尼西林分析了一下認為純屬無用功:“勸了有什麽用。我天天在跟她說不要急不要慌,慢慢調養總會有的,她就是聽不進去。”
元和聽着這話就覺得不對,閑談一陣後遣沁和去哄丫頭午睡,自己把盤尼西林引到了書房裏。在衆人成家立業的幾年裏,阮元和的生活保持着奇跡般的一成不變,依然琴棋書畫詩酒茶。林同學拿起桌上反扣的《白雨齋詞話》,只掃了一眼便又放回去。繁瑣的工作、憂慮的妻子和焦躁的雙方父母才是他生活的重心,這些飄渺的精神食糧已經離他十萬八千裏,因而不看也罷。
“最近沒別的事吧,你看着有點不太對勁。”
盤尼西林繼續環顧四周,并沒有迎上元和帶着探究意味的目光:“我爸媽那邊老是旁敲側擊地問這事,可我昨天打電話給嘉玥她還沒心沒肺的,說什麽慶祝四年絲婚……我真的是,不知道她腦子裏進了多少水。”
“她那不是沒心沒肺,是不想你們兩個之間只剩讨論這件事。”
Advertisement
當事人沉吟了一下,頓在桌面上的手握成了拳又無力地松開:“在一起過久了,你不能指望我還像剛談戀愛那會兒一樣,感情總會淡的。”
話音落下,書房裏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就在元和開口說出什麽安慰的話之前,盤尼西林幽幽地嘆了口氣:“我只見過一對始終如一的,偏偏……”
元和知道他想起了誰和誰,不知不覺語調都柔和幾分:“葉祺已經回來了。”
“我當然知道他已經回來了,我跟他一直有聯系。他當年……你也在場的,那樣的事情都出過了你覺得他們還能吃回頭草麽。”
元和愣了一下,緩緩問:“你說的是,葉祺在醫院裏那次?”
“對,他那遺言我現在想想都害怕,說得像不是他自己的命一樣,簡直是……”
元和擡手讓他不用再說了。兩人都心有餘悸,這個話題剛開頭就被掐死在了搖籃裏。
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盤尼西林回顧未遂的事情以黑白晦澀的基調和恐怖電影的手法徹底攪亂了他的夢。老婆不在身邊,寬大的雙人床讓他在驚醒後格外惆悵,索性坐起來好好回憶那件事——
六年前的那一晚,他接到電話的時候大概是淩晨一點多。葉祺的手機號,那端的女聲卻自稱是醫院急診室的護士長。急診室找不到任何緊急聯系人的記錄,在葉祺本人沒有自主意識的情況下只能打他手機通訊記錄裏的前兩個號碼,希望能找到他的親屬或朋友。
長廊裏正巧有人在嚎哭親人的離去,他一邊心驚肉跳一邊向接待臺打聽要找的人在哪兒。人家護士小姐還來不及查找,阮元和已經出現在他身後,沉着臉拍了拍他的肩。
“他人呢?出什麽事了?”
元和想好的一番解釋猛地頓在喉嚨裏,先側身讓出身後病房的半扇門來,從他的角度看過去正是葉祺慘白的一張臉。不等他跳起來,元和先一把按住了他:“葉祺在裏面吐血,他讓你不要太擔心。”
此人說話一向有橫掃千軍的效果,盤尼西林哭笑不得:“阮元和你……算了,他到底怎麽了?”
“在家喝到胃出血,自己打車到醫院來,醫生看他這麽淡定以為沒事,結果剛躺了一會兒就吐血昏迷了。我比你早到五分鐘,他現在稍微清醒點了。”
一瞬間可憐的林同學有種抱頭痛哭的沖動:一個腦筋清楚的成年人怎麽會自己在家喝成胃出血?另一個腦筋清楚的成年人又怎麽說得出“葉祺在裏面吐血,他讓你不要太擔心”?
可誰能說他們都有病?人家冷靜得天下獨絕,一個自力更生到了急診室,另一個還能站在這兒條理清楚地跟他解釋來龍去脈。
這都是什麽人,什麽混賬世界啊?!
跟這幫人相比,他林逸清只是被漂亮女朋友追着結婚真的太正常了。何止正常,簡直tmd幸福美滿。
“你不就是跟人分手了麽,你至于麽,啊?你看看你……”
話沒說完,葉祺在床邊彎下腰繼續吐血大業去也。
元和在一邊自然而然地接口,就像談論明天天氣如何:“至于的,他已經喝成這樣了。”
盤尼西林悲憤地一寸寸轉過頭,不想聽到了更驚悚的阮氏經典語錄:“手術室還有五分鐘就能讓你進了,你有什麽要交待的麽。”
他想抗議,但葉祺緩過一口氣首先就給了他一個“你丫給老子閉嘴”的眼神,然後氣若游絲地開口:“不要告訴陳揚。”
盤尼西林大驚,意圖伸手握他的肩卻不敢下手:“他問你有什麽要交待的,你聽明白了麽,你确定你知道他什麽意思?”
葉祺翻了翻白眼,對這兩個白癡表示無語,然後頓了好一會兒才湊齊重複的力氣:“無論出什麽事,不要告訴陳揚。”
這下連阮元和都受到了驚吓,跟盤尼西林面面相觑了半天才敢答應下來。手術室大門洞開,推車把人送進去必然是一陣無聲的忙亂,很快主刀醫生就趁着插管麻醉的空當走過來了,“病人已經自簽了,你們……”。
其實後面應該是“你們盡快幫他聯系家屬,這次手術的風險還是不小的”,結果盤尼西林得了阮元和真傳,只一句話就秒殺了閱人無數的醫生。
“我們已經問過遺言了,不勞您費心。”
病人安頓進了手術室,阮元和與盤尼西林身邊立刻聚攏了兩三個小護士。
“诶那是你們的朋友啊,我們看過他的身份證本來想直接找同姓的親人打電話,結果他手機裏一個姓葉的都沒有。”
“我在急診室做了幾年了,從來沒見過自己走進來敘述病史、用藥禁忌的胃出血病人。”
“是啊是啊,一個人能喝成胃出血也很難得的……”
聽着聽着,盤尼西林又想殺人了。
“就讓他自己在這兒耗着?我們真幫他瞞着陳揚?”
阮元和有點疑惑地看了盤尼西林幾秒鐘,然後錯開眼盯着自己的手指:“你要是敢去說就盡管去,我不敢。”
小林同學兀自糾結着:“那……那他要是治好了回去再喝怎麽辦?”
阮元和跟盤尼西林的交集就只有葉祺而已,說實話相處的機會并不多,這還是元和第一次發覺他如此之唐僧。人還在那扇紅燈大亮的門裏面生死攸關,這位不給他半點安寧還喋喋不休得十分心安理得,元和終于冒出了幾絲惱火來:“別以為誰分了都跟你和何嘉玥一樣,隔三差五分了再合。葉祺和陳揚不是那麽黏糊的人。”
盤尼西林也發急:“你到底是不是他們兩個的朋友?”
阮元和直視他焦躁的眼睛,半晌,倒是笑了:“你覺得我們在這兒争有什麽意義麽。再說了,他們分手之後沒多久我就聯系不到陳揚了,據說已經不在國內了。”
盤尼西林像一只被各種情緒撐到極點的氣球,被元和幹脆地下手戳破了,然後迅速癟了下去。一個比一個狠,都不是人……折騰死活該。
周六,沈鈞彥和葉祺一人抱着一個筆記本分別盤踞着長沙發的兩端,相安無事。
房子是合租的,理所當然電費也是分攤的。天氣漸漸冷到了不開暖氣就坐不住的程度,假日裏兩人盡量還是都在客廳裏待着,共用一臺立式空調。南方的陰冷總是蝕人筋骨,閑暇時若能縮在住處靜聽外面的蕭瑟風聲,不知不覺會令人想起蟄伏在時光深處的過往。
前一天晚上他們一起去了酒吧,名為慶祝沈鈞彥審教材的工作告一段落,實為排遣不約而同的那點憂郁:有人為了天邊的舊愛,有人為了眼前的jian情。
三三兩兩微醺的人,半真半假的低吟淺唱,杯子裏的雞尾酒漸漸使人放松下來。葉祺難得地多了些許笑容,順着鈞彥的語意談起了他們在英國的種種經歷,談起那些僅僅半年前發生過的,卻恍若上輩子的事情。
剛到英國那陣子,葉祺時常為了昂貴的房租頭疼。那種昂貴不是心理上的不适應,而是切切實實要侵占夥食費和書本費的洪水猛獸,每一個海外學生的夢魇。某次他爬上留學生論壇的時候看到了鈞彥發的帖子,于是順理成章地見面商議了合租公寓,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搬到了一起。說來也是巧合,本來一周都碰不上幾次的兩個人居然會在學校附近的gaybar門口迎面撞上,當時鈞彥嘟囔了一句“好久不見”就上來勾葉祺的脖子,直接導致整間bar的人都以為他們有不為人知的什麽情債。後來身邊的一圈朋友都知道鈞彥和他是情侶,半公開的關系讓他們習慣了很多平常的細節,比如在校園裏偶遇時會匆匆擁抱一下,或者在各自的朋友問起時不再避諱對方的名字。
沈鈞彥之前從未想過維持一段長久的關系,臨時找人再一拍兩散是他成年以來恒定不變的生活方式。作為一個心思與精力都放在專業上的博士生,他的人生價值在于實驗室的大門之內,而出了那扇門他就應該盡快解決生命體的全部不必要需求,以期再次回歸工作的時候能全神貫注,樂觀堅韌。
葉祺省了他太多時間,而且同樣繁忙,同樣冷情。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曾幾何時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上帝造出了一個不是人的東西,那麽就一定會給他安排另一個不是人的東西來匹配。但這種匹配具備不可逆轉的單向性,是沈鈞彥單方面的“幸運”,大概跟葉祺沒什麽牽連。
于是某種程度上來說,鈞彥不可能如此迅捷地接受葉祺強加給他的變化。而葉祺也背負着一點淡淡的愧疚感,畢竟他們的生活原本平靜而穩定,細心經營應當可以長久。
正浮想聯翩,廚房裏傳來電熱水壺跳掉的聲音,葉祺起身去兌了一杯檸檬茶給自己,然後想想還是把水壺拎了回來,順手替沈鈞彥續上了他的龍井。
鈞彥擡起頭頓了一頓,輕聲提醒他:“你的手機,卧室裏。”
兩個成天一言不發而不以為怪的家夥住在一起,屋子裏連手機震動都聽得清清楚楚,嗡啊嗡地攪得人心煩。葉祺沒好氣地接起來,結果裏面傳出的聲音立刻讓他安靜了。
“上次是我太沖動了。過會兒出來一起吃飯吧,算我向你道歉。”
葉祺驟然了一種無法推拒的無力感,半晌才嘆了一口氣:“還是我請你吧,我知道我下手太重了……地方你定。”
陳揚無聲地笑了笑,下意識撫過自己青腫沒有褪盡的嘴角:“好啊,你把地址發給我,我下班了去接你。”
電話挂斷,鈞彥慢慢擡起頭來看着那個握着手機發愣的人,語氣帶上幾分明顯的譏諷:“你不是不後悔跟他分手嗎?”
葉祺好像沒反應過來他什麽意思,默然點了點頭。
“那你這算什麽意思?他約你你都會去,但是不打算答應他?”
葉祺撐着沙發一邊的扶手坐回原處,有些心力交瘁:“我不想跟他反目成仇。”
沈鈞彥冷冰冰地盯緊他,并不給他喘息的間隙。
“鈞彥,我們相處地一直很愉快,你別……”
他的話迅速被打斷,鈞彥起身往自己的房間走,滿不在乎地沖他揮揮手:“談到陳揚你的自控力水平就直線下降,這幾句話就受不了,果然沒救。”
出于某些顯而易見的避諱,葉祺發過去的地址只有路名和門牌號。一輛火紅色的車到了很近的地方還不減速,臨了急停在葉祺面前讓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車窗降下來,裏面小高管的臉依舊笑容洋溢:“葉學長,陳學長的車……”
陳揚替他打開後座的車門,淡然補上剩下的話:“送去保養了。”
說句實話,陳揚這樣犀利而深沉的人真正不适合坐在火紅色的小車裏:恰似彪形大漢懷抱芭比娃娃,要多瘆人就有多瘆人。葉祺不自覺地嘴角噙了一絲笑,連帶着目擊陳揚臉上淤青的心理不适都散了許多。
陳揚側着頭細細看他,,目光像流水一樣綿延在葉祺的面部輪廓上,随即在他感到異怪前開口:“這星期學校裏忙麽。”
“不忙,我們學校期中考試晚……你知道的。”葉祺停了停,反問:“你呢,公司的事都順利麽。”
他們當年都是商科和工科的雙學士,國貿業內的大小事宜對葉祺而言都還算熟悉,于是兩人就靠在後座上不鹹不淡地談起了陳揚手裏生意的近況。小高管在前面偷聽,時不時往鏡面裏瞟兩眼,暗想什麽時候自己才能修煉出這等笑談風雲的氣度來。
其實這天對陳揚來說是個好日子,連日的拉鋸戰談下來拿到了一筆利潤豐厚的訂單,随從的管理層個個都禁不住去揣測自己年終獎金會添加多少厚度,公司上下一派喜氣洋洋。可這位被抓了壯丁替老板開車的小高管硬是回憶不起陳揚的任何一個笑容,或許他是真的沒高興過。有些特定的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家老板根本不在乎銀行賬戶裏的數字,整個洽談流程一次次運作,而他什麽都不在乎。
這個想法讓他感到驚悚。幸而陳揚要求的地方沒多久就到了,不起眼的小店面位于小區數個拐彎後的深處,車開到隔着一段距離的地方就不得不停下來。
葉祺颔首向他道謝,兩個人的身影漸漸模糊在細密的雨簾裏。小高管看了幾眼就不受控制地想念起家裏守着廚房的小婦人,深感此處陰寒不可久留,方向盤一打飛速逃回家去也。
這雨下得纏綿悱恻,等他們并肩走出小店面的時候恰好發展成暴雨。在掙紮着往小區大門移動了幾百米後,葉祺率先放棄了:“雨太大了,找個地方避一避再說吧。”
陳揚一聲不吭地拉着他站在屋檐下,區區一把傘撐起一方雨水不侵的天地,但仍然有風。一陣接一陣的風途經建築物的棱角,鬼哭般的聲音回蕩在沉沉夜色中,葉祺漸漸忍受不了過于漫長的沉默:“餐館很好,但選在這麽偏的地方生意一定不好。你怎麽會知道這裏?”
陳揚原本在望着天地間的傾盆之勢出神,聞言便轉過來看着他:“我就住這裏。”
葉祺被他噎得無語,氣極反笑:“你就住附近你還讓我在這兒躲着?”說罷眺望了一下遠遠近近的樓群:“你住哪一棟?”
陳揚默默擡手一指,正是他們身後的方向。
他很想說“你連我的短信都愛答不理,我哪兒還敢奢求你登堂入室”,但葉祺已經自顧自往樓道裏走去,甩給他一個筆直的背影。
陳揚只好跟上去。
人請進門安頓在沙發上,陳揚扔了一罐啤酒給他,順便拿了遙控器把溫度直接打到三十。已是深冬了,葉祺素來畏暑畏寒,他都還記得。
兩人散得很幹脆,但各自餘下的交際圈卻依舊融合着,歸國不久的葉祺一旦問起來實在有很多事情可以談論。陳飛的婚事如何敲定、沁和懷着小丫頭的時候如何興師動衆、元和這些年如何被家裏人圍追堵截去相親……陳揚慢慢地說,而葉祺在一邊帶着笑聽,中間适時地問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以便對話順利地進行下去。
雨聲,故人,舊事,可望不可即其實可以很疼痛。葉祺覺得自己的心髒就像數億年前包裹在樹脂裏的甲蟲,在合适的溫度和濕度下奇跡般地重獲生機,又有了闊別已久的、活着的感覺。
平心而論,即使當年不認識陳揚,今時今刻這個籠罩在陰雲和滄桑裏的男人也足以讓他動心。曾經難掩鋒芒,如今卻可以收放自如。
不過一晃神的功夫,陳揚順着不知哪句話提到了葉祺的母親:“你媽媽怎麽樣了?還在瑞士靜養?”
葉祺握着空了的啤酒罐頭沉默,後來再開口的聲音卻很平靜:“不,她早就去世了。”
“……什麽時候的事?”陳揚碰到了不該碰的話題,不由有些後悔。
“大概我跟你分手後一個多月吧。”葉祺擡眼看他的面容,眉宇間的神情混雜着惆悵與震驚,于是笑了笑:“你不用替我難過,我媽又不是你氣死的。”
言下之意,你爸是我氣死的。這還是重逢後他們第一次提起當年最直接的事實,哪怕只是暗指。
陳揚忍不住蹙眉,沉聲道:“你怎麽說話呢,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眼看着難得融洽一回的氣氛又冷透了,葉祺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起身拿起搭在沙發上的衣服:“雨快停了,我也該走了。”
陳揚心頭驟然漫過一陣恐慌,葉祺與人究竟話不投機到了什麽程度才會走人,這一點其實他比誰都清楚。
“葉祺!”
葉祺沒想停下來,但腰上被陳揚猛然環緊,整個人再也無法移動半分。
“別走,不管我說錯了什麽……我不想每次都讓你為難的,但是……”
他的話說不下去,葉祺也跟着一徑沉默。外面的雨聲再次密集起來,窗戶的玻璃一片模糊,葉祺放任他抱了很久,終于開口:“你先放開。”
陳揚更用力地讓兩個人的身體貼合在一處,于是葉祺感到了某種炙熱蹭在自己身上。他立刻開始劇烈地反抗。
大概是沒料到他會有這麽大反應,陳揚愣了一下才開始壓制他的抗拒。而內涵過于複雜的怒氣忽然爆開,陳揚隔着衣服激烈地揉弄着他能碰到的所有地方,聲音卻沉下去:“跟誰都無所謂,為什麽不能是我?”
葉祺壓抑着蜂擁而來的,關于愉悅的記憶,随即比他更加憤怒地低吼起來:“是誰也不能是你!你放開我!你……”
陳揚兇猛地咬上了他的唇,趁他因疼痛而不自覺開啓牙關的時候迅速侵入,把餘下的話統統封進去。
葉祺從不知道親吻可以如此痛苦而深入,他被托住了後腦用力深吻,掙紮變成了含義暧昧的嗚咽,但肢體的抗争并沒有因此而消停。陳揚在混亂中扯開了自己的領帶,然後利落地捆住了葉祺的雙手。
被強迫的人難以置信地看了看繞過幾圈的領帶,那眼神讓陳揚有些後悔,但也給了他一種适得其反的鼓勵:事已至此……
衣衫不整地依牆而立原本是個屈辱的姿态,但在陳揚半跪下去含住他之後,葉祺感激卧室裏的那面牆。最隐秘的行為,卻有最虔誠的表情,明面上再劍拔弩張他們的身體還是彼此熟識,幾乎不存在憑理智去推拒的可能性。埋首在他身前的人畢竟承載了他多年的情感,于是最先崩潰的是心理防線,然後一切都無法挽回。
大腿的肌肉全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要不是身後還有牆,他甚至不确定自己還能不能維持着站立的狀态。陳揚在用舌尖耐心地折磨他,瀕臨頂點卻得不到想要的刺激,葉祺深促地喘息着,眼底漫上了生理性的淚水。
陳揚适時地把他整個人推到了床上,背後位,預示可能情況下最深的進犯。在拉抽屜找潤滑劑的一瞬間,陳揚神使鬼差地抽出了數月之前床伴留在他枕下的東西。那是無限近似無望的心态,因而肆無忌憚,什麽都顧不得了。
他只想讓葉祺示弱,就這一次也好。
一時被撫弄一時被掐緊,來來回回葉祺已經剩不下多少神智了,但身體裏漸漸上升的不正常溫度還是讓他覺出了幾絲異樣。那潤滑劑是有催情效用的,陳揚握着他的腰揉了幾下,自己迫不及待地推了進去。
之前的唇舌伺候還能給他留一點忍耐的可能性,但在陳揚重重撞上那一點的時候……葉祺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發出的聲音。沙啞低沉,仿佛正承受着無盡的痛苦,但尾音卻因為無可否認的歡愉而挑起一些,簡直就是求歡。
第一回放過葉祺其實并沒有拖延很久,但陳揚扣着他的身體還沒有平複過來,懷裏此人的器官卻又興奮起來。他後知後覺地去看丢在一邊的藥劑管子,這才知道自己沒下數實在用得太多了。
一陣接一陣滾過天際的雷聲伴着無休止的大雨,葉祺的精神在這個寒冷的雨夜似乎變得特別脆弱。他在每一次陳揚撞進來的時候都抑制不住呻吟,手臂被縛的無力感被無限放大,危險、慌亂與沉溺交融難辨。他幾乎連趴在床上的力氣都被陳揚榨幹了,後來只能攀附着他橫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上,緊閉着眼承受他的激情。洪水從身體的中央開始泛濫,一次又一次,誠心是要淹死他。一切都落入了陳揚的控制中,或者說葉祺整個人軟在了他懷裏也不為過。他身上已經遍布了被吮吸、揉捏和齧咬的各種痕跡,從脖子到胸口,再到大腿內側最不堪刺激的區域,但歡情依然沒有停歇。事實上誰也不願意放開誰,就像心甘情願在這張床上終結生命一般,抵死纏綿。
藥效過去的時候屋裏已是一片狼藉,葉祺腰線以下膝蓋以上的部位全都在叫嚣着難以忍受的鈍痛,更不要說一直做到下半夜才想起要解開的手腕,這會兒已經漸漸泛出了可怖的青紫來。
陳揚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燈下那具無力俯卧的身體,他求之不得的愛人。明明只是用手掌輕柔地觸碰了一下後腰,葉祺回應給他的卻是下意識的戰栗,還有一聲似有似無的低喘。
四下靜谧,靜谧得太過了陳揚便在面紅耳赤中想起了葉祺剛才的聲音,每每臨近極點時分不清是痛苦還是快樂的顫抖,還有一剎那失神時再明顯不過的茫然和悲傷……然後他甩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聽到這聲響,好不容易緩過一點的葉祺報以冷笑,仿佛生了鏽的聲音慢慢從被子裏冒出來:“您這是何必呢。”
陳揚沒料到事後他還肯跟自己說話,支支吾吾了半天,只敢勸他:“你睡一夜再走吧,別硬撐……”
葉祺嘗試着往床的右半邊挪動了一下,鮮明的疼痛很快讓他倒回原處:“你看我這樣,能走到哪兒去?倒在你房門口再被你拖回來接着上?”
陳揚忍不住苦笑,這下緣盡于此的感覺更加明晰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葉祺真的累狠了,他一動不動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陳揚起來以後備了一碗白粥給他,走到桌邊看到兩個人的衣物一路從客廳散落到卧室,不由僵了一下。很難說湧過心頭的是不是悔意,陳揚把它們一件件撿起來,然後送回了床頭。
葉祺醒來的時候卧室裏還拉着厚重的窗簾,他習慣性地擡腕看表,空無一物。想來應該是陳揚趁他睡着拿了下來,葉祺分辨了一下,熟悉的鐘表音就在一旁的床頭櫃上。他慢慢側過身去摸,胸前卻傳來金屬撞擊的清越聲響——低頭一看,是一條從沒見過的鏈子。
手腕上赫然數圈淩亂的淤痕,這表也沒法戴了。葉祺小心地坐起來,手指依然停留在鐵鏈中央的兩顆子彈上摩挲,漸漸地,露出幾分沉重的神情。
直接走人的念頭竟被壓下去,證實自己的猜測似乎顯得更為緊迫。
昨晚倉促間沒有好好看過陳揚住的地方,眼下他找遍了大半的面積才發現先前放着餐桌的只是客廳的一部分。陳揚坐在不遠處的地板上,目光溫和而歉然,竟一直追随着他。
“陳揚,這是……”
本想把項鏈拿下來問他,但陳揚搖頭制止了:“是從我肩上拿出來的,紅十字志願那年中的流彈。”
“……什麽時候的事?”
“就是那年我辭職以後,手續辦好就出去了,幫他們在戰亂區做了一年。”
那其實是一條很特別的鏈子,一環一環全部焊死,除非主人親手取下搭扣,否則它永遠也不可能掉下來。葉祺發覺自己竟然不敢推辭。生死攸關的情意太重,壓得他開不了口。
桌上放着尚有餘溫的白粥,葉祺端起來往陳揚那兒走,走得近了才看清楚他倚着的是一架純白色的三角鋼琴。
此刻陳揚正出神地望着實木地板的高光,半晌才想起應該再漫不經心一點,不等他問就自己先說了:“我唯一愛過的人喜歡白色三角琴,所以買來放着。”
葉祺無言以對,只能走過去掀開琴蓋。
整架琴都是嶄新的,好像根本沒有人動過,鋼琴漆特有的光澤像在替誰訴着衷情。而鍵盤上放着一張微黃的明信片,正面的圖案是倫敦郊外的莊園風光。
葉祺動手把它翻過來,擡頭寫着“葉祺:”,接下來的正文和落款顯得新一些,像是中間隔了漫漫光陰的樣子。
葉祺:
我愛你。
我想,我永遠也逃不過我愛你了。
陳揚
落款是三年前的某個日子,那個時候葉祺碰巧就在英國,在當年陳揚不敢寄出這張明信片的地方。
地上坐着的陳揚也不擡頭看他,自顧自開口說話:“大二我去倫敦訪問,想寄明信片給你卻只敢寫個稱呼,你看到的正文是三年前買琴的時候我加上去的。琴從德國送來就沒有任何人碰過,我就當是個裝飾,也挺好。”
陳揚的字還是那樣,自己開了公司只有簽文件的時候需要寫字,大概是他閑暇時刻意多寫才留住了一手好字。葉祺站在鋼琴前沉默了很久,久得陳揚幾乎以為他又要直接開門走人了。
結果葉祺把空碗送回餐桌上,再次走回來的時候蹲在了陳揚面前:“明信片我拿走了,可以麽。”
陳揚當然點頭。就算現在葉祺讓他開窗跳樓,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點頭。
葉祺穩妥地收拾好琴蓋,把明信片平整地放進外衣口袋裏,最後極其認真地望着陳揚的眼睛:“其實我小時候學琴學得沒那麽好,配不上你這架純手工三角琴。我這個人也沒什麽可惦念的,配不上你這樣的深情厚意。”
陳揚連頭都懶得回,知道這人肯定又是一聲不響地關門離去。
終歸是留不住他的。弄巧成拙的次數多了,也許就真的是命中注定。Who kno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