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恩情
阮雲卿再無他話,默默在前引路,領着寧白出了夾道。
他和寧白說了這麽多,無非是想破釜沉舟,逼顧元武不要敷衍,能讓他順順當當的見到太子。
今晚這番話說出口,阮雲卿冒了極大的風險。他能猜到太子已經醒了,卻猜不到太子的布局中,下一步棋究竟要如何行事。
不管怎麽說,既然寧白和顧元武将此事瞞得嚴嚴實實,上至皇帝、皇後,下至文武百官,滿朝上下沒有一個人知情,足可見太子已醒這件事,是機密中的機密,為防變故,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了一份洩密的風險。太子若知道阮雲卿猜中實情,極有可能會殺了他滅口,永絕後患。畢竟,再怎麽嘴嚴的人,都比不過一具不會說話的屍體。
自己手裏攥的籌碼太小了,太子是何禀性,阮雲卿也不得而知。此舉有些魯莽,然而,若不如此為之,肖長福那裏,又豈會放過他。
上一次是平喜相救;這一次是阮寶生放火燒了柴房,才将肖孫長福引開。那麽,下一次呢?下一次,難道還要等着別人來救麽?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壞其好事,就算肖長福再蠢再笨,也會疑心到其中必定有人搗鬼,他為人狠毒,若是查到阮寶生頭上,還不知會使出什麽陰損法子來害他。
等不得了。阮雲卿想,為了速戰速決,他必須借助太子的力量,就算冒險,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兩人到了角門處,早有一個太監在門洞的黑影裏候着。見了寧白,那太監便迎了出來,也不搭話,開了角門,帶着他出了麗坤宮。
阮雲卿站了一會兒,一直看着寧白出了宮院,上了甬道,才重新将角門鎖好。
天邊泛白,一點光亮刺破黑夜,慢慢擴散開來。
又是一天了。
阮雲卿趕回阮寶生屋裏,先看了看平喜,他還是睡得昏昏沉沉,臉頰燒得通紅,阮寶生正拿烈酒沾濕布巾,替他擦洗退熱。
阮寶生已經恢複如常,昨夜那個悲恸憤怒的人,也已看不見半點影子。他笑眯眯的和阮雲卿說話:“你先回去,沒事就先別過來了。肖長福那裏我再想想法子,你先躲着他些,昨日一場大火,他擔的罪過不小,想來一時半會兒的,他也顧不上找你。”
阮雲卿點了點頭,臨出門時,讓阮寶生不要再插手肖長福的事,“你不用管了。我自會想法子除掉肖長福。”
頓了半晌,阮雲卿低下頭,小聲說道:“謝謝堂兄,小二感激不盡,這份恩情,我記一輩子。”
阮寶生聽見那句“不用管了”,火就上了腦門子,又聽阮雲卿說什麽“恩情、感激”,更是聽得火往上撞,一把拽住他,搖晃了兩下,兇道:“你糊塗了還是傻了?我是你哥,一筆寫不出兩個阮字,我不護着你,将來還有什麽臉回阮家莊?還有什麽臉見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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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
“可什麽?哦,你嫌我開始對你冷淡,不搭理你?嗐,誰叫你這臭小子頭一回見面就對我冷着一張臉,我怎麽也得端端兄長的架子,等着你來求我不是。要早知道有肖長福這糟心事,我一開始就該拿着鑼鼓家夥四處吆喝,讓人人都知道你是我阮寶生的兄弟。”
阮寶生捶了捶額角,悔不當初,“可惜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我也是,老大個人了,跟你個孩子置什麽氣。如今可好,惹出這麽大的禍,真不知如何了局。你可別做傻事,你一個孩子,要怎麽除掉他?別說他在宮中的勢力,就算要單打獨鬥,你也不是他的對手。你哪鬥得過他……”
他一臉憤恨,喋喋不休的說着話,阮雲卿聽了,心中酸澀溫暖,眼圈也紅了。
阮寶生一心護着自己,他就更不能再這樣被動挨打,連累他人。阮雲卿打定了主意,方才心頭的那點害怕不安,也全都被他死死壓回心底。
好說歹說地勸了好一陣,才算讓阮寶生暫時打消了找肖長福報仇的心思,阮雲卿不敢向阮寶生明言,一來太子見不見他還是個未知數,二來就算見了太子,能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也不得而知,一切的一切,都要等見到太子之後才能見分曉,此時此刻,還是勸阮寶生不要一時氣憤,意氣行事才好。
阮寶生嘴裏答應,心裏卻極不甘心,他那裏暗中盤算,如何行事,都暫且不提。
兄弟倆說了幾句貼心話,阮寶生送阮雲卿出門,臨到門口,阮寶生長長嘆了一口氣,拉着阮雲卿的手道:“你別恨五叔,他也是難得沒法子了,才把你送進宮來。當年我進宮的時候,跟家裏鬧得天翻地覆,是死也不肯來的,當時我爹就給我跪下了,他讓我好好看看家裏,看看我幾個弟妹,他說了,只要我看完了,還能說出不進宮的話,他就不逼我了……”
阮寶生一臉苦澀,他至今還能想起來,當年看到父親下跪時的震撼和惶恐,還有家徒四壁的悲涼和無奈。不進宮能怎麽辦,沒有看着一家大小活活餓死的道理,他這些年拼了命的往上爬,四處谄媚讨好裝孫子,不知受了多少艱難痛苦,可只要一想起家裏當年那副窮困的樣子,他就什麽都能豁得出去了。
阮雲卿看着阮寶生,他苦澀的臉上還挂着笑,那笑容別提多難看了,比哭都難看。阮雲卿看得心裏刺痛,聲音也哽咽了,叫了一聲哥,其餘的話就全堵在嗓子眼裏,許久才喃喃說道:“別笑了……”
明明都是苦澀的回憶,為何他還能笑得出來呢。
阮寶生單手捂住半張臉,嘴角抖了半天,才啞着聲音道:“不笑,難道我還哭去?哭要有用,咱哥倆也不會來這鬼地方了。”
趕回雜役房時,已是天光大亮。
崔太監和周俊一見阮雲卿,就拉住他問昨夜之事,阮雲卿不敢細說,只說自己到了值房,挨了肖長福一頓打,後來外面起火,肖長福顧不上再整治他,就忙着救火去了,這才逃過一劫,至于平喜、阮寶生等事,一律略去不提。
兩人不疑有他,昨夜火勢兇猛,連他們這些不當值的太監們,都被鬧起來救火,所幸發現得及時,宮中為防火災,常年在空地天井裏備下若幹大水缸,平時養魚、栽蓮花,遇到火情,就用這些水缸裏的水救火,也不至臨時抓瞎,或水源不濟。
後罩房燒毀房屋三間,被火燒傷者數人,其餘倒沒什麽重大損失,折騰到半夜,火總算撲滅了。
“這下可有肖長福受的,昨夜火勢太大,連司禮監和皇後都驚動了,今早必要向萬歲禀報,昨夜是他當值,這場火,不管是怎麽起的,最後都要着落在他頭上。就算打不了板子,罰俸、呵斥總是少不了他的。”
周俊說得高興,想到肖長福被司禮監掌印太監狠狠呵斥,就覺得胸中一口惡氣消了不少。
崔太監依舊怕事,不許周俊胡言亂語,訓戒幾句,就令小太監們各自幹活去。
今日雜役房的小太監們更加忙碌,一場大火過後,要收拾整頓的雜物堆得滿地都是,崔太監領着阮雲卿他們搬搬擡擡,打掃院落,收拾火場裏搶救下來的東西,整整兩日,才算清理幹淨。
經昨夜一事,肖長福自覺已将阮雲卿攥在了手心裏,因此也沒再派人過來故意刁難他,只傳話說讓阮雲卿乖乖等着,他忙完了手上的雜事,就叫阮雲卿過去伺候。
阮雲卿諾諾連聲,故意作出一副老實聽話的模樣,以防肖長福起疑。兩日時間很快過去,阮雲卿等得心焦,也不知寧白那裏,到底是個什麽結果,太子到底能不能見他這個卑微的奴才。
平喜的傷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胸前傷口也有化膿的傾向,他整日昏睡,偶爾清醒,維持不了片刻,就又疼得暈了過去。
阮寶生恨得厲害,幾次三番想去找肖長福算帳,多虧桂圓在旁勸阻,才沒讓他做出什麽莽撞的事來。人在盛怒之下,難免失了冷靜,這會兒貿然出手,定會被情緒左右,報不了仇,反而連自己也搭進去了。
阮雲卿又見了阮寶生幾回,他不再像從前似的,對自己冷淡疏離,阮雲卿心裏高興,卻也不敢太顯露出來,畢竟他們頭頂上還壓着肖長福這座大山,一日不除掉此人,他們就一日不得安寧。有了前車之鑒,這個時候,阮雲卿就更不敢和阮寶生親近,也免得肖長福再拿他來威脅自己。
如此又過了一日,第三日晚上,三更過後,滿宮上下都陷入一片沉寂,阮雲卿也早早上床歇了,半夢半醒之間,猛聽得窗外傳來三聲短促笛音,那是黑衣人特定的信號。
每隔一月,黑衣人都會趁夜半更深時過來送一次解藥,這次已經晚了一日,阮雲卿心裏沒底,甚至想到,是不是太子不肯見他,才停了送解藥這事,幹脆等他毒發,一死了之。
一骨碌從床板上爬起來,阮雲卿悄悄起身,披了衣服,拉開門,輕手輕腳的出了屋子。
來到每次相見的灌木林裏,一眼便看見一個渾身黑衣,青紗罩面的人站在一棵桂花樹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