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揭穿
寧白吓了一跳,“你……”
剛要開口,猛然想到太子的事除了他和顧元武,應該沒有一個人知道,寧白立刻穩住心神,冷冷答道:“你這孩子莫非吓糊塗了?太子于年初時身中巨毒,至今昏迷未醒,你在宮中多日,想來也早有耳聞。你說要見太子,可要怎麽見呢?是了,你一時口誤,是想見顧元武麽?這我倒可以幫你安排。”
阮雲卿一語不發,只擡起頭來,直直盯着寧白。
三日之前,他還沒有如今這份狠心,原本的打算,也的确是想讓那個送藥的黑衣人給顧元武傳話,得顧元武允許,才好借那個黑衣人一用,小懲大戒,給肖長福一個教訓,讓他不要再難為自己。
可現在,肖長福心狠手辣,步步緊逼,所做所為遠遠超出阮雲卿所料。若只給他個教訓,以肖長福的性子,又哪會善罷幹休。平喜遭他嚴刑拷打,命懸一線,只看今日情形,阮雲卿就知道,過去的自己,遇事未深,心機不夠深沉,想法也未免太過簡單,沒料到這世上,還有像肖長福這樣的人,睚眦必報,全無道理可講,只要他想要的,他會用盡種種殘酷手段來逼你就犯,敵強我弱,強權之下,他這個弱小的人,是根本沒有半分勝算的。
再這樣下去,他只有不斷被人欺淩的份,要想改變如今的境遇,不再受人欺辱,他必須要借助太子的力量。顧元武雖然算得上人上之人,可在皇權貴胄面前,也不過是個聽命行事的奴才罷了。
阮雲卿不想再這樣被動的受人擺布,他知道,他下面的話說出口,很有可能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可那又如何,若幹冒一時之險,能夠改變自己日後的命運,能為平喜報仇,能換來一份做人的尊嚴,那麽,一切就都值了。
夾道裏靜得可怕,阮雲卿年歲不大,身量也不高,在魁梧的寧白面前,幾乎要被他完全罩進黑影裏。
寧白平素總是一副笑模樣,這樣的人一旦發起怒來,壓迫感往往比一般人還要厲害。此時他冷着一張臉,阮雲卿卻半點不為所懼,只是緊抿着嘴角,盯着寧白,堅定說道:“我要見太子!”
寧白迎着阮雲卿的目光,對視片刻,竟然敗下陣來。
寧白有些吃驚,眼前這個孩子,才短短幾個月的工夫,就好像退卻了孩童的青澀,長成了一個堅毅果決的少年。阮雲卿的眼中,除去初入宮時的那份幹淨和倔強,還多了一股像野草一樣燒之不盡,風吹又生的頑強。
這樣的眼神,寧白至今為止只在一個人眼中見過,那就是當今太子,那個在病弱中,依然能雲淡風輕地掌控全局的蒼白少年。
何其相似的眼神,同樣的不屈不撓,同樣的直刺人心,被這樣一種目光盯視,竟會逼得人不得不退讓。
寧白一時恍神,感嘆許久,才苦笑着低聲嘆道:“顧元武這怪物,手下的人果然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不管阮雲卿是真的猜到實情,還是故意詐他,寧白都不可能就這樣乖乖的任他擺布。
收起一臉和善,寧白繃起面容,圓睜虎目,口氣中也帶了幾分薄怒,“我都說了太子中毒,至今昏睡未醒。我是太醫,難道你不信我的話?這話休要再提,讓別人聽見,你還要不要腦袋!”
Advertisement
阮雲卿并不驚慌,目光中甚至露出一絲猜中迷底後的雀躍,他淡淡說道:“太子醒了。”
寧白倒吸一口涼氣,不只是因為阮雲卿說話時的篤定,還因為他那份處變不驚、鎮定自若的态度,就好像早已看透了一切一般。
“醒了?這話好可笑。若太子醒了,憑我一人之力,豈能瞞過太醫院衆多院使、太醫的眼睛?太子為子至孝,又怎會故意隐瞞病情,讓萬歲和皇後整日憂心?太子醒了,又為何會稱病不出,躲于端華宮中?”
阮雲卿輕輕一笑,寧白是如何瞞過太醫院衆多耳目的,他并不知情,可若問太子為何稱病不出,他倒是能猜到一二,無非,是引蛇出洞而已。
遠處的宮燈在夾道上照出星星點點的斑駁光暈,寧白剛剛的滿面怒容,在聽到那句“引蛇出洞”後,便像裂了一條縫似的,變得驚疑不定,陣陣變色。
阮雲卿不疾不徐,慢慢說道:“自宏佑八年七月,太子被冊立至今,已經年逾十數載……”
阮雲卿刻意放慢了說話的速度,他一面整理思緒,一面細細道來:“這十餘年中,太子過得卻并不安穩。他雖是嫡子,一出生便立為太子,身份尊貴,可無奈太子年紀尚小,在朝中的勢力遠不如已經成年的大皇子。近年來皇上流連後宮,經常稱病罷朝,朝綱混亂,朝中結黨營私,相互勾結者比比皆是,丞相劉同又将年邁志仕,情勢對太子越發不利。
此外,後宮中皇上獨寵德妃,對其所生的幼子更是愛若珍寶。十五皇子出生後,皇上就曾多次對外言講,說此子最似朕,只可惜晚生幾年,不然這太子之位必是他的。這話……”
阮雲卿頓了頓,一朝的當權者,在已經立了儲君的情況下,還能說出這番話來,實在是無語之極,不智得很。
阮雲卿搖了搖頭,皇帝的心思如此搖擺不定,才讓後宮中的争鬥越演越烈,這樣的人,別說明君,就連過去那份謹慎守成的恭謹,怕也在後宮中無數如花美眷的溫柔鄉裏消磨幹淨了。
嘆了口氣,阮雲卿才道:“萬歲許是一時戲言,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更何況德妃的兄長在軍中日漸得勢,極有威望,萬歲此語一出,難免給有心之人可乘之機,生出別的心思。
如今,朝中上下乃至後宮之中,擁立太子、及擁立皇長子、擁立德妃之子的多方勢力,已呈膠着之勢。那個下毒暗害太子的人,想來也是等不及了,才會出此下策。太子中毒,變局陡生,必定人心思變,若能趁此時殺出一條血路,對太子殿下來說,未償不是一件好事。太子昏睡不醒,那些藏在暗處的敵人才會覺得有機可乘,日子長了,原本有疑慮的,也會慢慢放松警惕,按捺不住,做點事情出來拆太子的臺。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應是此時最好的應對之策。”
阮雲卿說着話,微微躬了躬身,又引着寧白向前走。
寧白跟在阮雲卿身後,一面走,一面聽他繼續說道:“自太子中毒之後,這半年來,宮中人等幾乎是大換血,只拿麗坤宮為例,肖長福借太子一事,排除異己,幾乎将總管鄭長春手下的人全部根除,換上了自己的親信。見微知著,其他宮院應該也不例外……這些變動雖然看似并不起眼,可卻能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最起碼,想要暗地裏除掉一個人,變得越來越容易了。”
阮雲卿心裏一沉,瞳孔猛的收緊,他想到今日自己和平喜的遭遇,還有前些日子死得蹊跷的趙淑容,禁不住全身發冷。這還是自己知道的,那些不知道的,糊裏糊塗就消失了的,在這偌大的宮院裏,還不知有多少。
阮雲卿仔細分析着他這些日子通過所見聞推測出的想法,聲調輕柔舒緩,在這條靜谧的夾道裏,也不顯得突兀吵鬧。
寧白越聽越心驚,這個少年,足不出戶,竟能将宮中所發生的事分析得如此透徹。寥寥數語,已經切中要害,幾乎抵得上顧元武手中若幹眼線所探得的消息總和。
寧白聽到最後,早已經忘了反駁,他素來耿直,肚子裏也沒顧元武那麽多彎彎繞,見阮雲卿說得條條在理,就忍不住問道:“你,你怎麽猜到太子已經醒了?”
阮雲卿停下腳步,臉上露出幾分腼腆、尴尬。他看了寧白一眼,才道:“其實早在沒進宮前,我就覺得不對勁。寧太醫的态度,還有顧公公的态度,再加上你們偶爾提起太子時的口氣,完全不像是談論一個病重垂危的病人。尤其是寧大人你……你性子太直,想來是不會撒謊,雖然在人前還能裝裝樣子,可到了顧大人跟前,你說話時就全沒了忌諱,那份直白坦然,實在讓人不得不起疑。”
寧白愣了愣,阮雲卿沒進宮前,也就是五月初的時候,那時太子才剛剛醒來,還曾嚴辭提醒過自己,讓他切記不要露出馬腳。
寧白自覺戲演的不錯,起碼到目前為止,還沒讓一個人看出破綻,就連皇帝、皇後都不知道太子已醒的真相。沒想到,他癡長三十三年,在朝中摸爬了這麽久,竟會讓個小娃子一眼看到了底,真真是讓人惱恨。
阮雲卿又道:“還有,蛇無頭不行。若是太子真的中毒不治,昏睡未醒,顧公公那裏,又怎麽會還能如此冷靜鎮定的幫太子招兵買馬,在各宮中安插眼線?我見識短淺,又困在內廷之中,不知朝堂上政局如何,只能大膽推測。”
阮雲卿扳着手指,一一算來:“以我近日所見,麗坤宮中來往的诰命夫人和外命婦們,除了丞相劉同的夫人王氏,還有吏部尚書的夫人劉氏,翰林院學政的夫人胡氏,以及太仆寺卿的夫人鄭氏等等。劉同年邁,離致仕之日不遠,而吏部尚書是舒貴妃的父親,自然是站在大皇子一邊。太仆寺卿搖擺不定,應是最大的變數……這些外命婦們頻頻到訪,話裏話外露出試探的意思。百官們蠢蠢欲動,足以說明,太子已在暗中布局,朝堂之上,插下了不少人馬,如今膠着之勢已經打破,只看太子下一步棋要如何下了……”
寧白徹底沒了話,他這人酷愛醫理,平日紮進藥典裏,向來不關心朝堂黨争,阮雲卿說的這些,他竟一無所知,一時羞赧,讷讷兩聲,便笑道:“行了,行了,不必說了。我是服了,你要見太子,我作不得主,等我回去,和顧元武商量了,再給你答複。”
阮雲卿大喜過望,躬身謝過。
寧白摸了摸他的腦袋,嘆道:“也難為你了,小小年紀,遭這樣的罪。換個地方,你這歲數的小娃,怕還在娘懷裏撒嬌呢。”
阮雲卿木然聽着,許久才扯出一抹苦笑,輕輕搖了搖頭。他哪有那樣的好命,就算沒有進宮,還留在家裏,爹娘也不會理會他,別說撒嬌,不嫌他礙事沒用就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