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宮怨
阮雲卿臉上還有剛才被孫長福打出來的瘀傷,青一塊紅一塊,看着好不紮眼。
皇後看得明白,孫婕妤也瞧得清楚,可二人卻只字未提,笑吟吟的和阮雲卿說了幾句話,兩個人接着閑話家常。
深宮寂寞,她們這些後宮女眷湊在一起,無非談些花草景致,針線刺繡,談話時看似随意,卻都各自揣着自己的心思,步步都有自己的算計,話頭話尾裏帶出來的纖末之事,都有可能在皇宮乃至整個朝堂上掀起驚濤駭浪。
皇後平日裏不問政事,最是恬靜無争,可從她穩坐後宮二十餘載,都無人能撼動她的地位,足可見其心機智謀,絕不是普通婦人可比的。
皇後家中雖無外戚幹政一說,但她父親久任監察禦史之職,如今已是清流之首,掌管一方言路,若他想奏本彈劾哪個朝中大員,定是十三道監察禦史,外加六科給事中共同進退,如此聲勢,上至丞相,下至六部尚書,竟無一人能吃得消,就連丞相劉同也被參得焦頭爛額,不住大罵:“癫人。”
偏這位魏瞻魏大人,為人剛直不阿,眼裏不揉沙子,聽見劉同罵他,倒也欣然受用,變本加厲,從此天天一道奏折,送到司禮監衙門,直呈天子,替天下百姓鳴不平,弄得朝中上下人人心驚膽戰,不知這位國丈大人又要動本參哪一個了。
皇後與孫婕妤說着閑話,留阮雲卿在跟前伺候,讓平喜等人全都退出去。
平喜答應一聲,領着一衆小太監及幾個宮女,倒退着出了屋子,只在廊檐底下伺候。
十三皇子坐了一陣,覺得不耐煩,蹦跳着下了軟榻,在地下來回亂跑,這裏摸摸,那裏玩玩,鬧得不亦樂乎。東離國中,凡皇子未滿十五,都跟着自己的母親留在內廷居住,束發冠禮之後,領了封地封號,才出宮去開府另住。
十三皇子剛滿五歲,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孫婕妤笑着看孩子玩鬧,皇後則端着茶盞看窗外一棵芭蕉樹,兩人一時無語,屋中只有十三皇子的輕快笑聲。
孫婕妤看了一陣,就把目光從十三皇子身上移開,轉頭對着魏皇後,略略沉吟片刻,臉上帶了幾分凝重,才問道:“太子的身子怎麽樣了?轫兒來時還問我,太子哥哥什麽時候醒?眼看就是中秋了,這都大半年過去,怎麽太子的身子還不見半點起色?太醫院裏的人都是做什麽吃的!”
皇後輕輕嘆氣,“太醫們也盡了全力。太子所中之毒是一種慢性發作的毒藥,吃了後不會立刻毒發,而是要再遇到什麽相生相克的東西,才會發生功效。就是為此,才查不出太子到底是在何時何地中的毒,是什麽毒物更是無從查起。”
皇後撫着茶盞上細膩花紋,慢慢說道:“多虧寧太醫晝夜辛苦,遍查藥典,才大致猜到幾種毒物,只是不知哪一種才是太子所中的,一時也不敢亂試,只能先用解毒的藥控制着,再慢慢想法子把身體裏的毒拔出來,因此才拖到如今。”
孫婕妤細細聽着,點頭笑道:“總算是吉人天相,若不是太子殿下鴻福齊天,豈不是讓那歹人算計了去。娘娘也別太憂心了,千萬保重鳳體,太子那裏,還指望着您給他撐腰呢。”
皇後淡淡一笑,應了一句,便繼續喝茶。
孫婕妤瞧了瞧皇後的臉色,依然是風雨無波,跟剛才聊閑話時沒有半點變化,說起太子中毒,也不見她臉上有絲毫怒容,不由心裏打鼓,也不知下面的話是該說還是不該說。
Advertisement
頓了許久,孫婕妤才又道:“過了中秋,真該讓欽天監好好做場祈福驅兇的法事,這一年宮裏真是災禍不斷,先是太子中毒,前些日子,連趙淑容也……”
孫婕妤說了半句就收住,擡眼又看皇後,見她也似有所動,臉上終于不再是雲淡風輕的模樣,秀眉微蹙,若有所思。
孫婕妤心中暗喜,就怕皇後還像剛才似的,壓根不理這茬兒,那話就不好再往下說了。皇後皺眉,說明她對趙淑容的事也有疑慮,這樣,自己才好趁機扇風點火,在皇後跟前,好好給德妃那個小妖精上點眼藥。
孫婕妤叫十三皇子過來,将他抱在懷中,摩挲着他的臉頰,漸漸雙目犯紅,眼淚濕了眼眶,她哀聲嘆道:“趙姐姐就這麽沒了,我這幾日每每想起,心裏就發涼,竟是整夜整夜都不能安枕。娘娘,我真怕……真怕哪句話說得不對,得罪了德妃,自己也這麽糊裏糊塗的沒了……轫哥兒還小,我要個三長兩短,他在這宮裏還怎麽活,你看看九皇子,自打趙淑容過世,那日子過得,簡直是……”
“行了。”
皇後冷冷開口,不只孫婕妤,連站在桌案前的阮雲卿都打了一個哆嗦。
話都說了,斷沒有無功而返的,孫婕妤咬了咬牙,穩住心神,又道:“我知道,我這話說得放肆。可,可我是真怕啊。德妃越來越膽大,連後宮嫔妃她都敢動手私刑處置。我跟她住在一個屋檐底下,整日提心吊膽的。娘娘也不看看,她如今眼睛裏還有誰,今日她敢把趙淑容推下水,明日她就敢把您趕下後位。娘娘再不想法子治她,那賤婢就要爬到您頭頂上了。”
皇後聽到那句“趕下後位”,霎時變了臉色,她把茶盞掼在桌上,喝道:“住口!這話不可再提。趙淑容的事本宮已派禦馬監查驗過,她醉酒後失足落水,怨不得別人。無憑無據,休要冤枉他人。”
孫婕妤冷笑一聲,急道:“娘娘,您怎麽聰明一世,如今倒糊塗了。那禦馬監提督素來與德妃的兄長交好,周青山和馮魁好得都快穿一條褲子了,他嘴裏說的話,哪句是能信的!”
孫婕妤說的又急又快,方才一點克制冷靜全都忘在腦後,她拔高了聲調,探着身子,急急說道:“太子一案查了這麽久都沒頭緒,焉知不是周青山故意搗鬼,刻意瞞下了重要線索,不然這樣篩網似的查,怎麽會到現在連兇手都抓不着?什麽不知毒物為何,無從查起,依我看分明是周青山故意袒護德妃,才找的托詞罷了。毒害太子一事,九成九就是德妃所為……還有趙淑容,她一個弱女子,無人陪伴,怎麽會孤身一人跑到禦花園去,娘娘您仔細想想……”
皇後眉頭緊皺,輕輕擺了擺手,讓孫婕妤不要再說。
孫婕妤所言,十分在理,太子之事暫且不論,趙淑容溺亡一事,德妃決脫不了幹系。可證據呢?說來說去,如今沒有證據,不管人證還是物證,沒有一點能證明是德妃所為。紅口白牙,難道只憑幾句猜測之詞,就去問德妃的罪麽?
皇後嘆了口氣,剛要說話,就覺得一陣氣悶,手捂着胸口,輕輕咳了兩聲。
阮雲卿離得最近,急忙上前,不敢用茶水,從風爐裏取下陶壺,倒了一碗溫水出來,遞到皇後手邊。皇後喝了一口,孫長福才躬身問道:“娘娘,可要傳太醫?”
皇後輕輕搖頭,“不必了。”
皇後又犯了舊疾,孫婕妤也吓住了,慌忙站起身,在一旁伺候着皇後喝了幾口水,這才敢重新坐下。
有宮女送上軟枕,皇後靠着,慢慢平了平氣息,悠悠嘆道:“德妃跋扈,本宮知道。可能怎麽辦?萬歲愛她美貌,近年來恩賞不斷,寵愛有加。她兄長手握兵權,戍邊有功,連萬歲都要忌憚三分,德妃內有萬歲寵愛,外面仗着她兄長的威風,越發有恃無恐。你來本宮這裏報怨,本宮倒要問你,你打算怎麽懲治德妃?萬歲那裏又可會答應?”
孫婕妤心裏涼了半截,皇帝寵德妃寵得沒邊兒,真是要星星不敢給月亮,自己手中沒有真憑實據,只是按理推測,趙淑容的事跑不了是德妃所為。可皇帝會信麽?孫婕妤想了半晌,會信才真是白日見鬼,做夢呢。
越想越覺得後怕,今日的話萬一傳到皇帝或是德妃耳朵裏,那她這條小命兒可就真的懸了。
心裏突突直跳,孫婕妤吓得不輕,她拉着十三皇子跪下,求道:“娘娘,千萬救我們母子一命。”
眼淚滾了下來,孫婕妤哭得傷心,她父親是邊陲小吏,全靠她聰明會讨好,巴上皇後這條大船,才從一個普通宮女爬到婕妤的位子上。
德妃素來跋扈,連皇後、舒貴妃都不放在眼裏,何況她這個小小的婕妤。她住在德馨宮裏,日日要向身居主位的德妃請安問好,還要被她百般嘲笑羞辱,連話都不敢大聲回一句,陪盡小心,生怕哪點得罪了她,自己也落得與趙淑容一般下場。
這叫什麽日子,孫婕妤原本還存了一腔算計,想拿話激怒皇後,讓她出面懲治德妃,此時被皇後三言二語,倒勾起一腔傷心往事,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皇後伸手相攙,拉起孫婕妤,又将十三皇子抱到自己跟前,摟着他笑道:“咱們自家姐妹說話,說了也就說了,你還怕我背後告秘不成?瞧你吓得,都是當娘的人了,還這麽不穩當。還不快拿帕子擦擦,也不怕奴才們笑話。”
孫婕妤這才安心,屋裏除了自己的貼身宮女,就只剩下孫長福和阮雲卿兩個,孫長福是皇後的親信,要是信不過,皇後也不會把他留在身邊,貼身伺候。阮雲卿就更不必說,十來歲的小娃,能懂什麽?就算懂,他也沒那個膽量和能耐去掀什麽大浪頭。
孫婕妤破涕為笑,紅了臉道:“娘娘沒過我過的日子,自然不知道我的苦處。您寬厚大度,我才敢如此放肆,跟您說兩句真心話,換了旁人,我也再不敢的。”
皇後笑而不語,也不再提這茬兒,讓孫婕妤坐下,兩個人繼續閑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