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入宮
才一出院門,連醉就哀嚎起來,“金子啊,那可是金子,我還沒摸過那麽多錢呢!”
雲秀撲嗤一笑,左右看了看,這會兒快到宵禁,庭院裏已經沒人走動,他找了一塊幹淨地方,把身上的袍子脫下來鋪在一塊青石板上,扶馬誠坐好,才笑道:“那你剛才怎麽不接?這會兒叫喚什麽,那錢可不是什麽好的,小二說的對,進了宮去,人多眼雜,萬一被人看見,我們這些小太監身上有這麽多金子,有嘴都說不清。
雲秀挨着馬誠坐下,繼續說道:“你忘了,內學堂裏的李明,就因為身上藏了一本《玉華集》,就被海公公冤枉,說他是從司禮監裏偷的,挨了好一頓鞭子,最後還是同屋的幾個看不下去,一起聯名做保,說那是李明在宮外就帶着的,是他爹死前給他留着做念想的,這才保下李明一條命。只是一本書就挨了一頓鞭子,這要是拿着這麽多金子,讓那些無事生非的人看見,你說可得多大的罪過。”
連醉笑着推他,嘟哝道:“我不就喊兩聲痛快痛快嘴嗎。別擠兌我。你不眼饞?那可是真金白銀,那金晃晃的,也不知有多少。”
趙青哼了一聲,“收買人心的東西,有什麽可惜的。一粒毒藥,百十兩金子,就買了我們五個人的命,也算賤賣了。”
小二最懂趙青的心,那金子他們收了也沒處花去,一個無權無勢,剛剛入宮的小太監,兜裏就揣那麽些金子,一花就得惹人懷疑,真是百害而無一利,還要惹得趙青心裏不痛快,還不如借此讓顧元武知道,他是以勢壓人,才逼得小二他們不得不答應,他們幾人,心中其實是不願意的,要不是馬誠的病還要每日吃藥吊着,也不能再幹重活;要不是顧元武拿他們家中的父母親眷相要挾,此刻的他們,也不用還沒入宮,就卷進了宮中最為激烈的鬥争中去。
“都是我害的……”馬誠自責不已,養了一個多月,才勉強能夠下地行走,馬誠恨不得幹脆死了算了,免得再連累兄弟。
連醉自悔多言,忙道:“我們結拜一場,我早拿你當我親兄弟,有什麽害不害的,哥哥願意被你害,這還不行?”
雲秀瞪他一眼,“胡說什麽,什麽害不害的!”
又勸馬誠:“你別胡思亂想,自家兄弟,你好我們就安心了。我們已經活得夠可憐了,再要少上一個,我心裏可受不住。”
小二也勸了兩句,只有趙青沒有言語,只是把手搭在馬誠的肩頭,重重地拍了拍。
馬誠越發難過,都怪自己那日多了一句嘴,不然哪有後面發生的這些糟心事。
明日就要進宮去,還不知有多少艱難險阻等着他們,此刻這片刻的寧靜對他們來說實在太難得了,幾個孩子彼此依偎着,坐在青石板上,對着天上的弦月說着閑話。
“我要真能熬到顧公公那個官階,我就天天買桂花糖吃,還有油炸鬼,焦糖芝麻,荷葉粥,再買一所大宅子,咱們都住一塊兒,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連醉和馬誠最實在,想到以後熬出頭了,就能過上那樣的好日子,如今這些苦也就能繼續挨下去了。
雲秀也挺贊成,趙青卻忍不住笑了,“只知道吃,沒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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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醉一歪腦袋,反駁道:“什麽是出息?能吃飽喝足就是出息!反正咱們也不能娶媳婦了,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還不想法子讓自己樂呵樂呵,那這輩子還有什麽趣兒。”
“哎,可我聽說,海公公是娶了媳婦的,還不只一房,就在宮外的宅子裏,娶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呢。”雲秀小聲說着,有些不解,“他不是太監嗎?那怎麽,怎麽……”
問不出口,雲秀不由漲紅了臉。趙青看在眼裏,心裏也柔軟了幾分,他笑道:“你想問海公公怎麽和大姑娘洞房?”
雲秀瞪着大眼,點了點頭。趙青悄悄湊到雲秀耳邊,與他耳語幾句,雲秀越聽臉越紅,聽了一陣,緋紅的臉色就漸漸轉白,他氣得大罵:“這不是害人嗎?那姑娘的爹媽怎麽這樣狠心。”
趙青臉上又換上一片冷漠,他冷冷道:“幾畝良田,幾十匹绫羅綢緞,外加千兩白銀,有了這些彩禮,那些窮門小戶的人家上趕着往太監家裏送人。為了錢有什麽做不出的。親閨女哪有銀子攥在手裏實在。”
雲秀心裏一陣難過,窮又不是他們這些孩子的錯,為什麽要讓他們去承受貧窮帶來的惡果呢。
他的姐姐也是這樣被父母嫁掉的,十五六歲的女孩,嫁了鄰村一戶五十多歲的老財主,他家妻妾成群,對姐姐也不好,姐姐熬了幾年,家裏上上下下都沒給過姐姐一回好臉,挨打受罵更是常有的事,只要爹娘上門讨一回錢,姐姐就要被他們好一頓羞辱,雲秀實在心疼,這才狠下心來進宮當太監,等以後他掙了月錢,爹娘就不用去姐夫那裏讨銀子過活了,姐姐也能少挨些打罵。
雲秀傷心,趙青的嘴一下子就笨了,平日他一張嘴就能噎死人,此時瞧見雲秀一張臉上滿是哀戚,那些勸慰的話就全都堵在嗓子眼裏,怎麽也說不出口。
還是連醉和馬誠看不下去,連忙轉移話題,轉頭問小二:“小二,你也說說,你要熬出頭了,想過什麽日子?”
小二看着天上的弦月,一彎月牙孤零零的,有些清冷。
他盯了半晌,才淡淡地說道:“只要以後再也不被人賣了,什麽樣的日子都是好的。”
第二日一早,就有宮裏的管事太監來領人。
小二他們這一批入宮的小太監,經過淨身和內學堂,能夠活着走進皇宮的,只剩下八十多個。
昨日就領了宮衣,太監的服飾以顏色和袍襟上的圖案來區分官階高低,與朝中大臣的官服不同,太監的服飾多以箭袖為主,寬袍窄袖,緊襯利索,也方便幹活。寶藍色的官階最高,官階越低服飾的顏色越暗,九品太監服青,而像小二他們這樣的無品太監,則服皂。
衆人都緊張的盯着站在天井當中的人,管事太監手裏拿着一份名冊,上面寫着小太監們要去的宮院。
“朱大可,德馨宮。”
管事太監高喝一聲,小太監裏立刻站出一人,德馨宮的管事牌子走上前去,瞧了朱大可一眼,才道:“跟我來。”
朱大可不敢多言,垂首跟了上去,站在靠近院牆的地方,等着管事太監繼續分派。
德馨宮是德妃的寝宮,以她為主位,一共住了三位娘娘。
不大的宮院裏氣氛格外緊張,人人都支着耳朵仔細聽着,小二也不例外。等了許久,才聽到連醉的名字報了出來:“祈連醉,康乾宮。”
衆人微微變色,小太監們全往連醉那裏看去,目光中有嫉恨,也有羨慕。
康乾宮是皇帝的寝宮,連醉去那裏當差,見到天子的機會,會比去其他宮院當差的小太監們多得多,得到升遷重用的機會自然也多些。
連醉依依不舍,這幾個月朝夕相處,他舍不得他的兄弟。回頭看了一眼,小二他們都站在後面,連醉不敢耽擱,急忙回過身去,跟着康乾宮的管事牌子站到了院門口。
皇宮中宮院衆多,前些時候死了不少人,宮裏現在處處缺人手,這八十個孩子中,只有少數一兩個能分派到一所宮院,其餘大多數,都被拆開來分配到不同的地方。
念到最後,小二身邊的人越來越少,雲秀和朱大可一樣,被分到德馨宮,馬誠去了尚膳監,而趙青則被分到卷雲宮。
趙青聽到卷雲宮三個字,臉上就變了顏色。卷雲宮,這不是舒貴妃所住的宮院麽?
心中大罵顧元武,也不知他是有心還是無意,竟将自己放進仇人所住的宮院裏,還要日日做小伏低,給仇人當奴才使喚,這不是要把自己活活憋屈死嗎。
管事太監喊了兩聲,趙青都站着不動,小二幾人大驚失色,卷雲宮的管事牌子更是急了,怒道:“誰是趙青?怎麽還不出來!”
趙青緊握着拳頭,心裏翻江倒海,父親和兄長慘死,到如今朝廷連個說法都沒有,自己淨身入宮,若是沒能為父兄報仇,他也再沒臉活着了。
趙青慘笑一聲,事到如今,他該如何是好,鬧起來前功盡棄,不鬧,他實在沒法子給自己的殺父仇人當奴才。
小二離趙青不遠,見趙青臉色發白,人也有些發抖,整個人像釘在原地一樣,一動也不動。卷雲宮的管事牌子就在人群外站着,他喊了幾聲,無人答話,早就一臉怒容,趙青再不出去,怕是當場就要挨幾個嘴巴。
小二趁人群遮擋,急步走到趙青身旁,扶住他的胳膊,把趙青往前一推,借推人時小聲說道:“大哥,小二不管你有多難,只求你好好活下去。”
這是小二第一次叫趙青哥哥,小二這孩子話少得很,不到非說不可的時候,他幾乎是不言不語的,這一聲“大哥”,喊得趙青一個激靈,他立刻冷靜下來,人也清醒不少。
是啊,怎麽也要活下去,他忍辱含垢,偷生于世,不就是為了給家人報仇麽,淨身那樣的羞辱都受了,還有什麽是忍不了的呢。
趙青回過頭去,朝小二笑了笑,轉回身,他步履堅定,邁步上前,走出人群。卷雲宮的管事牌子狠瞪了他一眼,将趙青帶出院門。
趙青走後,只剩下小二,管事念到最後一個,才念出小二的名字:“阮雲卿,麗坤宮。”
阮雲卿,是小二自己取的名字,身似浮雲,飄泊不定,但願有朝一日,自己能随風而動,不再受任何人的牽絆束縛,從此無拘無束。